我没看过迪士尼动画片《花木兰》，直接从真人版《花木兰》看起，因此此片对前作有致敬多少或有新诠多少我都不在意；我看迪士尼主要也是看近年电影尤其是真人版系列，大致也知道它爱强调的（或说爱消费的）各种自由派励志讯息，尤其是针对年轻女性观众的修身品德、尤其是“女性发挥长才”或“女性表达自我”等等新时代平权讯息。以这点来说，我看本片由《鲸骑士》Niki Caro 导演，基本上是放心的：她能不能拍得好、能不能忠于动画原片、能不能忠于中国风土民情与《木兰诗》典故，也许很难说；但她要拍出一个适当的光明的女性励志故事，应该没问题。
另外，此片上映前也有个争议阴影，是女主演刘亦菲针对港警的发言，我个人基本上不那么在意她的立场，反正人人各有考量。不过我想这个争议也提醒我们：观看商业电影、尤其是制作精良完整的迪士尼电影，都值得注意它意在言外的“隐藏讯息”hidden message。事实上，有些讯息已经不算隐藏了，譬如花木兰从军就是女性当自强、两兔傍地走就是男女本无大不同... 这些女性励志讯息迪士尼拍得滚瓜烂熟我们都倒背如流了 XD 不过格局放大点，这个木兰代父出征守护的“国家”（字幕打“帝国”，但英语是 Kingdom），这个被猎巫女性寻找位置的故事，在影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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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想那么严肃，就放松看，我觉得此片可算是个视听觉飨宴。首先，很爱新西兰大地山海的 Niki Caro，显然也用镜头对各类中国与塞外（丝路？）景观表达了她的倾慕：开场是福建围楼与梯田，这东西虽在东南方与战场很远，但也许表达这个 Kingdom的多样风貌、连这么遥远的地方家家都要出一分力？这围楼当然也未必是正统型制、还不如说是制作设计对中国元素的挪用拼贴，就像《先履奇缘》与《美女与野兽》拼贴西欧古堡、《阿拉丁》拼贴中东闹市一般，说考究恐怕很多破绽、但制作设计拼贴转化增添多样色彩，给西方少年与家庭观众看来是明亮活泼赏心悦目的。
类似的中国场景挪用拼贴，还有片中的“皇城”，那空间格局一眼看去就像是紫禁城，但第二眼看近建筑型制又整个被替换过... 大体上民间城市是多彩亮丽、皇城以素面地坪黑色建筑金碧辉煌为主。而木兰加入的“第五军团”则在关外蓝天白云苍凉大地上，人人以红色战袍白色营帐为风景增添艳彩；比较可怜的是穿黄色战袍的、专门跟着木兰追击黑色蛮族特遣队、黄色一个个倒下留一个红色的木兰 XD 木兰一人红衣面对的景观更是处处令人屏息，譬如挑水上山看雪山峰峰相连、树下湖畔暗夜练剑、黄色冰湖上挣扎求生、红土沙丘上惨遭放逐与鹰对话... 一景景都是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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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电影调性，我虽没看过《花木兰》动画原作，但大致知道过去动画幽默欢乐载歌载舞较多、近年真人电影大体上都比较典雅温暖，本片好像也算维持类似的风格：没有人是插科打浑的丑角、也鲜少欢乐搞笑的时刻，基本上主角木兰在片中一直都是很严肃的、刘亦菲那张脸除了片头家居生活外都是很压抑的，木兰的同袍们都是很友善很麻吉的、倒是很多“糟糕快被拆穿”令木兰捏把冷汗的时刻才是本片笑点。更有甚者，也许因为相较于其他迪士尼真人电影，《花木兰》题材是肃杀很多的家国与战争故事，因此全片“枕戈待旦”一刻不松懈的精神，和木兰的压抑一拍即合。
武打方面，写实夸张兼具，这倒是我没期待 Niki Caro的部分，不过觉得她做的挺精彩！不同场景不同角色的打法各不同，仿佛有意把西方人所倾慕的“中国武打”多类型都挪用过来一次满足：开场，可汗带着骑兵可以直接在城墙飞簷走壁，颇有一种古早吊钢索的武侠风；女巫搞一堆衣袖布幔眼花撩乱地，也颇有东方不败样；木兰与同袍过招，在她开大绝前比较像写实的武打；甄子丹带练太极，则在武中有修心味道；骑射战，蛮族自由换位的马上功伕与南军大不同；苍鹰引领屋顶跳跃，突有《刺客教条》味道；最后的鹰架木梁平衡战，则像《皇家夜总会》与《量子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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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迪士尼公主系电影近年专长的“女性励志”呢，这倒是《花木兰》这题材最大的潜力，比其他过去具有性别争议而今需要努力扭转的《仙履奇缘》《美女与野兽》或《阿拉丁》等故事来说，《花木兰》的经典来源《木兰诗》本身就是可以直接拿来给西洋女孩励志的小品！那诉求女性不让须眉的精神在西方恐怕只有“圣女贞德”有拼！要把这点做好，我觉得此片有先靠片头“待嫁”戏做出强烈的对比：一个从小就爱练舞爱跑跳还能飞簷走壁的小女生，就算爸爸小时也欣慰地鼓励她爱护她，但体制在前、女孩长大就要进入婚姻，就算爸爸再爱她、都不得不代体制转头压迫她！
谈木兰的成长品德，也谈得很明显，开场就刻在剑上、片尾还唱在歌中：“忠、勇、真”，Loyal, Brave, True，其中各种传统美德较少提到的倒是“真”，这组美德我猜《花木兰》原作动画应该是没有吧？很显然就是本片特别加进来强调“忠于自己、表达自己、做自己”这当代女孩励志价值，和近年迪士尼另一系列《冰雪奇缘》异曲同工。也许编导正是看见了木兰故事中身处男性军营左支右绌的尴尬历程，才发现“藏”与“真”这些概念在这故事很切题吧？的确，忠于自己做自己、能力方能全发挥，虽然写实说来未必，但本片诉诸介于现实与奇幻间的“气”一切就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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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真”贯串全片，一直在谈有个女孩自己性格与面貌是如何、但她一直压抑自己不敢做自己，当然这压抑也不是作茧自缚的而是体制压迫的、但有一天她能够相信体制可以改变吗？开场围楼家庭中，体制是这婚配社会甚至她爸爸，不只媒婆要调教她连爸爸都要她放弃自我，她能相信有天爸爸会鼓励她拥抱自我吗？中段军营生活中，体制是同袍与指挥官，这惩罚女性更惩罚真相的社会里木兰不敢说实话，她能相信同袍知道她真身仍并肩作战吗？能相信指挥官知道她真身后仍网开一面吗？最后工地救驾，她能相信领导这压迫体制的皇帝，看到她这离经叛道者能正视肯认吗？
看这角色格局，可说是年轻女子面对接二连三的“父亲”形象，一是生父、二是指挥官、三是皇帝；或若不特别谈“女性”，也可说是自主的个人面对接二连三的父权体制，一是家庭、二是职场、三是国家，要问的问题倒是“个人面对压迫体制、能相信体制能够改变吗？”本片当然是要诉求木兰相信的、是要木兰与父亲们与父权体制们和解的；而木兰的对照组，就是对这一切毫不相信的鹰女巫，她像是前一代女性受到了压迫愤恨了一生、不相信和解只相信革命才能得自由，因此才去信了也不太可信的可汗... 最终，还是要下代女子木兰教导她相信，才完成女性梦想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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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我就知道巩俐演的苦命女煞星即使杀人如麻、一定不是纯反派，果然最后她与木兰同气连枝畅然交出了自己。不过还是要说，刘亦菲的压抑戏路也太压抑、居然连女性长辈死在怀里都没滴眼泪 XD 到底刘亦菲演得好不好？她有没有进步呢？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她演戏，还真说不上来... 大体上我可以看得出来，本片木兰的呈现是矜持的、是压抑的、是心里千军万马面上不动声色的，就如她老神在在心战喊话时那支发抖的拳头一般。甚至本片的感情戏，我们都知道她已有好感的男主角，从初相遇伸出一只手、不管要牵的是男还是女、这只手到片尾都还只是摸到一下下 XD
整片看下来，刘亦菲一直都给人一种距离感，但把她的长发与长袍身影放在 Niki Caro精选的美景中，又很像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沧桑女子，我们都如男主角跟随她一遭、却仍是耶非耶从未搞懂她的心。片末，当然仍是圆满的结局：单纯的男性同袍们想都没想就接受了她、浑身荣誉的指挥官经过一番挣扎也接受了她、大器的皇帝理所当然毫无包袱地接受了她、最后曾经鼓励她却也压抑她的爸爸终于苦尽甘来欣见她自由。可以说，本片几乎所有“父辈”与“父权体制”都没令她失望、都洗心革面放下包袱做出了改变！然而，我唯一对此片感到有点忧郁的，是最后一位父辈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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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谈边缘女人的历程，她们尽管过去被猎巫被放逐，她们都要学习相信男性体制终会学习改变拥抱她们，而电影唯一叫我们不要相信的人呢，就是蛮族的可汗！换个视角看这位年长女巫，女巫是一个天朝大国里的离经叛道者，她有自己的个性与潜力、却不得自由而被压迫被放逐，因此她去寻求了“天朝大国”之外的“境外势力”的协助、这外表看似与她一样边缘的境外势力还以“自由”为名（只差没说“民主”）鼓吹她加入革命；但后来终于揭晓，这境外势力口口声声的“自由”都是空话，他们真正要的一是黄金等资源、更深层的则是“仇恨”、而且不惜屠杀无辜人民！
看此片前，我心里最殷切期待的，就是这部仅撷取历史文学灵感、却不须紧跟历史现实只需创造童话的迪士尼电影，能不能把“中华天朝”与“塞外蛮族”的传统叙事做个翻转或修正？就算偏离历史现实也好、就当为当代社会做个正向启示罢？关外蛮族不论是匈奴、柔然、契丹、突厥、女真、蒙古，他们对中华上国来说都是野蛮凶恶杀人如麻，但难道他们没有值得迪士尼童话电影关怀倾听的空间吗？古时战争本就爱屠城，但不分蛮族与中华都很会屠，那我们愿意倾听中华上国保家为民的大爱故事时、难道关外蛮族就没有他们的人民与痛苦吗？就只是无面无心的“他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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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近年迪士尼真人电影中，我印象最深最感动的是《仙履奇缘》莉莉詹姆斯对凯特布兰琪控诉的那句 "Why are you so mean?" 那一次，我真正感到迪士尼愿意把传统黑白分明的“好公主 vs 恶后母”叙事给做个平衡报导：公主与后母，有可能都是性别苦路上的同路人，只是一个心无信念走偏了就此黑化掉、一个心怀信念走正了终修成正果。回看今年的《花木兰》，类似的关怀是有发生在木兰与女巫这两代女子身上，女巫这前辈痛苦一生不相信改变而陷入屠杀双手染血、木兰这后辈能够相信而终于撼动体制一点点。那么，中华上国这边父辈都有人心时，为何独可汗没有？
恐怕，此片在诉求相信“国家体制”时、却双重标准偏不相信“境外势力”。当然啦，设定上就说这些蛮族都来屠杀的、中华上国人人为保护边疆无辜人民、家家有责出人出力保卫良民，而且这“国家”的概念还悄悄地从“帝国” Empire 偷换成了“王国”Kingdom （字幕居然还翻“帝国”），那在中国是个内圣外王的概念、在西方则是贵族守护领地子民的概念、都是民也爱王王也爱民的；但“帝国”的概念就不美丽了，那是一个中央集权的体制、以同一套标准抹平一切多样异质的地方，与其说是贵族照顾领地子民、不如说是个极权理想家以一己理想强势规训所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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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再说残酷点，把此片保家卫国的情境投射到当代现世，也是越想越令人头皮发麻，且容我“蓝色窗帘”一下试着解读讯息吧：本片的国家，当然是当代中国；本片的外来势力，可能是所有邻国譬如北韩日本印度等；本片的被压迫女性如女巫与木兰，就是中国境内各类被压迫或被剥夺自由的边缘人们；本片木兰“相信”体制会改变，就是人们要相信中国虽极权也终会走向开明专制；本片女巫听信外来势力口口声声“自由”的言论，就犹如听信香港台湾等地方口口声声“民主”的言论；然而本片可汗口称民主实则侵略，俨然直指当代反中国的各国口称民主其实也意在侵略？
呼呼，想到这里真觉得此片有点恐怖，它在人人都认同的“女权”与“自由”之励志叙事下、竟还隐藏着一个区分你我的妖魔化叙事：相信你自己的国家、别相信境外的国家，你自己的国家虽有点愚昧不懂自由但懂了就会马上改、境外其他国家口称自由信誓旦旦其实只是狼子野心！哎，这虽是 Niki Caro的励志电影，却仍然加入了这么个区分“我们”与“他者”的妖魔化叙事；更悲哀的是，不只当今中国的意识型态会是这样子，恐怕当今美国的意识型态也是一个样、其他一直在害怕“外族”“移民”“恐怖份子”与“圣战”的所有当今已开发国家，恐怕也在想同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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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正在长大中，我们也带他看越来越多进阶一点的少儿电影，迪士尼动画与真人电影当然也不在话下。只是，当我们爸妈都在教导世界和平的愿景、教导世界不公的现状、教导多元文化的包容、教导合作改革化解冲突的理想时，仍有这么一部电影黑白分明地描绘某一方正义而慈祥包容、另一方邪恶而充满谎言，而也有略提一下的这可汗“杀父之仇”竟也不了了之呼拢过去... 这，对孩子学习倾听包容和解共生有什么正向启示呢？诶诶，你们不是迪士尼吗？不是最喜欢贩卖自由派价值诉求四海一家吗？女权是自由派价值，但全球多元文化的倾听对话和解共生、难道就不是？
我也不该对 Niki Caro与编剧太过苛责，毕竟黑白分明写出无良反派的电影所在多有绝不止这部，而且那些以“自由民主”为口号的“外来势力”有这么圣洁吗？当今中国在习近平体制下是天怒人怨无庸置疑，但对抗它对抗得最用力的美国川普难道就安著什么好心吗？与其以亲中反中或自由威权等意识型态去解读川普，不如说这一切恐怕都只是虚无、唯有功利的“选举”才是真 XD 或许，也不是不可以用另一种善意的角度去看此片的创作，也许它拍中国题材讨好中国胃口、背后是希望给中国一个正向讯息：你们虽然过去未来都极权、但你们在极权体制下未必不能开明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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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本片这么多父辈角色中，最令人坐立不安的应该是 Ma Tzi 饰演的木兰老爸，那张脸真是太像习近平 XD 相信 Niki Caro不会盲目到连这种未来可以被粉丝恶搞的大梗都当没看见。这张维尼脸放在本片中到底是要谈什么？是要说维尼爸爸其实很爱他的女儿、很鼓励女儿做自己，只是自己身为一家之主仍有许多体制包袱令他不得不压迫、等有朝一日体制压力慢慢解除了他自能包容？投射回中国，难道也在鼓励或吹捧习大大：你现在很鹰派地祭出许多强硬措施、让你的人民自由处处受限，但你只要转念一想体制其实也并非铁板一块、要开放多元自由其实并不困难只在一念间？
当然这是一种很乡愿的提法，我们身居中国对面第一线的台湾都知道这简直天方夜谭 XD 不过迪士尼既然要诉求家庭价值、要拍中国题材、要谈花木兰的女性励志、还要讨好中国打进中国市场... 在这种种赚钱公司本务向钱看齐的考量下，是否本片这样“相信体制终能改变”的叙事，已经算是他在商言商所能提出最具改革愿景的隐藏计画书？我仍然推荐看看本片，我们不论政治立场如何、不论是要抵制本片还是支持本片、不论是相信中国终能改善还是坚信他必须毁灭才有希望... 这部片可以多方解读的“隐藏讯息”hidden message都值得一读、读完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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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顺便说一下：我个人对刘亦菲发言还算是包容，因为她的发言其实很笼统、发言的动机可以千百种、只是她没说我们也没必要逼她说。譬如我自己就有一位六等亲本身就是“港警”、我的五等亲也不过就是个没读过书苦干养子担心儿子的妈妈、她蒙蒙懂懂“挺港警”我真的也没办法苛责她... 当然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看片或抵制，如果你认为花钱买票看这片就是在支持中共的话，那请看完我这篇文章、自己就别去看片了、就当我替你承担这个罪过吧 XD 不过如果你没那么排斥买票进场的话，我还是推荐，想多的可以思考它的争议讯息，放轻松也可以享受这视听觉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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