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市电影节/从未反刍,谈何归来
【联合报╱廖伟棠】
2014.08.24 02:21 am
被大陆影迷与国际影人交口赞誉的张艺谋文革题材影片《归来》,在香港票房仅两百多万
(内地近三亿),不是香港人忘记了文革,而是大陆电影遗忘这段历史太久,以致观众多
少有点情感饥渴。大陆电影除了所谓伤痕文艺时期《枫》、《芙蓉镇》那些发人深省的话
题作,后来就只得《霸王别姬》算是触及文革较深,还有田壮壮沉重的《蓝风筝》。
老一代影人的讳莫如深他们可以说出多种借口:某些明文不明文的禁令、自身怕揭疮痂的
尴尬、艺术理念/娱乐理念的悖反等等(年轻一点的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和《太阳照
样升起》处理的是青春而非文革)。第五代导演的理由是当下现实有更多矛盾和戏剧性等
著去处理,当然你可以说他们电影里那个丛林世界正是文革时代的最确切遗物,比如说《
白日焰火》里冰冷而充满杀机的世界。
然而文革缺乏戏剧性吗?恰恰相反,它的戏剧性大到了让任何一个导演无法驾驭的地步,
以至于张艺谋只能用极其隐微的方式取巧触及,差点弄巧反拙而掩藏了文革本身。年轻世
代善于取巧,但他们无意于这么沉重的题目,因此徐若涛2009年完成的实验电影《反刍》
显得非常罕有。这是徐若涛的长片处女作,虽然徐若涛早已在前卫艺术界很著名,已有极
其成熟的艺术操作风格与作品,但电影毕竟与观念艺术、多媒体艺术是两回事,如果严格
以电影标准要求,《反刍》明显是简陋的一部地下影片,甚至算不上导演自嘲的B级片。
但正因为如此,徐若涛用诡异的途径偷袭了难啃的文革题材。我们可以把《反刍》理解为
一部戈达尔式的理念先行片,充满了活板报般的调侃──虽然它没有使用戈达尔的大字,
但徐若涛以视觉艺术家的擅长驱动那些隐喻或反讽意象制造戈达尔字幕的疏离效果。演员
的拙劣表演和镜头调度的刻意笨拙,反而突出了文革的游戏性,或者一种难以掩饰血腥内
涵的行为艺术性:军机墓地的女同志流出的汩汩经血和其后被批斗者的血一样,因为虚假
反而强调了那个时代的虚无。
其实不只是那个时代的虚无,电影取景的当代烂尾楼农村像极了大寨时期的伪乌托邦,虚
无延续至今,电影混杂了线性与倒叙,也是为了证明这一点。1966年开始的文革编年史一
开始穿越到1976年四五运动背诵了悼念周恩来的诗词:原来悼念与杀机相混。接着穿越的
是唐山大地震,一直到1974年,那颗代表毛主席慰问的著名芒果迅速腐烂;1975年,那个
仿佛长安街上拦坦克的勇士王维林在抵挡三个过时的红卫兵……1976年最后的自杀者,模
拟了法国大革命马拉之死的姿势,随之长大的侏儒宣告文革开始了。
但不久前,侏儒的梦里,国际歌实现的天堂是大吃大喝的今天。行军的红卫兵在废墟中发
现可乐,然后连接了这两个世界:旧天堂与新地狱。尼采一样的流浪汉实际上是红卫兵们
自身的镜像,他质问道:“他们是小将吗?他们已经很老了,甚至老年人的疾病都在你们
身体里长出来了!”这就是中国:永远有一批未老先衰的人在追随一个精神病人,演出一
出意淫青春的样板戏。
在徐若涛这个缩微景观一样的样板世界,只有荒诞的才是现实历史,正常的爱欲在历史框
架中可笑得近乎虚构。但所谓历史的还原也近乎虚构,徐若涛发挥现代艺术营造拓扑幻境
的拿手好戏,把封闭盒子式的场景捏造代替了传统的场面调度或者剪辑,那些直接剥离现
实的幻境直承《一条安达鲁狗》达达式无解隐喻,但它们都在重新定义著什么是“真实”
。
诚实是反思的基石,戴锦华批《归来》的致命伤是关键细节的不诚实。因为《归来》的美
学先设了诚实是真理的底色,所以一点不诚实都会变成刺耳的不和谐音。而先设了荒诞、
无意义的《反刍》却因为贯彻了不诚实的狂想,而忠实了那个时代的谎言特质。但这样还
不够,反刍是把自身吐出一遍遍来回咀嚼,《反刍》仅仅在形式上实验了这个过程,中国
电影对于自己胃里的草与毒,依然含混地称之为待消化物,而已。
http://udn.com/NEWS/READING/X5/889009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