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NO》上映至今毫不意外地掀起了一阵讨论热潮,津津热道其热血剧情者有之,
声色俱厉攻讦其史观者有之,抱持温情为其辩护者有之,被曹佑宁的青春肉体/永
濑正敏的大叔魅力迷倒者亦有之。这样的风潮大概也印证了,魏德圣出品的电影在
台湾已成不可忽视的文化商品与现象,而台湾史上的日本殖民时期则是当代台湾人
种种想像寄托之所在,因而也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KANO》所讲述的故事,在相当程度上是很能引起我共鸣的。我自己打过几年垒球,
也看了几年棒球,片中描述的练习的艰辛、比赛胜负、队友之情......在我的球员
生涯里面或多或少都曾经历过。于是我在观赏《KANO》的时候,我很快就把自己带
入了电影所营造的情境之中,几乎每个段落我都能在其中找到一些自己经验的影子:
两位前辈未能完成最后一场比赛的悔恨之情、首度战胜对手的欣喜、对于胜利的渴
望、奋战不懈却功败垂成的失落......不夸张地说,有几个段落确实成功地刺激了
我的泪腺。
于是就以运动竞赛为主题的电影来说,《KANO》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一个例子。这部
电影完全符合少年漫画式的“友情、努力、胜利”定律,从头到尾除了热血还是热
血。这部作品里有着睿智坚毅的严父师长、同样热血的劲敌、性格各异有时还带点
喜感的战友,整部电影的主线剧情干净无杂质得活脱是老派少年冒险漫画的作风,
甚至连用以点缀剧情的少年少女清纯而无果的爱恋,也都在在凸显这是个多么纯粹
的故事。我相信在近期之内,台湾大概很难再拍出更“好看”的棒球电影了。
(题外话,若还要拍以棒球为主题的电影,何不以某黑金战士(?)为蓝本拍个假
球沦亡录之类的大片呢?就写一个充满热情理想的棒球少年抱着满腔热血一路过关
斩将踏入棒坛,出国比赛为国争光声誉正隆却不幸迷失自我逐渐沈沦毁誉参半,最
终误入歧途身败名裂遭到棒坛放逐后蓦然回首独自喟叹的深具人文关怀与社会批判
教育意义的故事吧。台湾影坛太缺这类社会写实冷硬路线的大片了。)
但话又说回来,《KANO》感动我的地方其实就是它对于棒球这项运动竞赛的描写刻
划,以及围绕着这项运动展开的种种人际关系与情感流动。我对于本片的感动,实
际上毋宁是一种私密的情感,是一种对于青春记忆的召唤与同理。但显然本片的监
制魏德圣、导演马志翔想做的并不只是对于这种情感的共鸣与召唤。若要提到这部
电影的本意,那就不得不去思考该片对于重构1930年代台湾社会历史的尝试吧。
本片所建构的1930年代台湾很明显地是循着殖民现代性的脉络开展的。片中出现了
许多殖民地台湾踏入近代社会的符号,大者如嘉南大圳工程,小处如嘉义市区的现
代化街景和喷水池圆环、收音机等,并且呈现了片中角色是如何接受这些事物的到
来。这可以说是贯穿全片的一股主要脉络,铺垫了嘉农棒球队得以在这个时代成型
的背景。事实上,棒球这项运动在日本帝国域内的风行、甲子园作为中学棒球的最
高殿堂、乃至于嘉农这所学校的成立,无一不和帝国在其领域内推动的现代化进程
相关。除了嘉农,在片中也(尽管一闪即逝)出现了来自(同样作为殖民地的)朝
鲜、满洲的球队。这些元素都暗示了《KANO》这个故事特殊的时空脉络。
于是《KANO》不得不面对外人对于其历史立场的批评。“媚日”的质疑自本片展开
宣传工作以来就挥之不去,片中对于八田与一的形象塑造更是让一些人深感不快。
为什么要在这部棒球电影当中放进嘉南大圳、八田与一这类的元素呢?魏德圣是这
样说的:
嘉南大圳的开通,一个很大的目的是,台湾南部‘水的问题’解决了,
稻田面积增加好几倍,稻田跟这支棒球队有什么关系?因为这支棒球队
是嘉义农林学校的球队,他们是要在土地上面实习,种稻、种树、甚至
要在土地上打球奔跑,所有东西都跟土地结合在一起。农业跟工业产生
连结,农业又跟运动产生连结,为什么而打……
米果:专访KANO电影监制魏德圣(下篇):让真正的球员,打进甲子园……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7/article/715
简而言之,魏德圣是试着为嘉农这支球队寻找一股与土地、现实生活的联结:嘉农
的学生接受着现代化的农业技术教育,而他们所学得的技术以及他们的棒球,对于
丰富、浇灌这块土地都有其意义。于是嘉南大圳这一重大农业水利工程所浇灌出的
金黄色的田野,便成为了这一“意义”的具体形象。这同时也解释了片中主角们对
于八田与一的仰慕之情:作为农业学校的学生,对于这种攸关国计民生的大型工程
大概都会有着关注与期望吧?
但老实说,我并不那么欣赏《KANO》对八田与一其人以及嘉南大圳工程的叙述。片
中的八田以一种威严而慈祥的家父长形象出现,接受着青年学子的拥戴。他高坐在
铁牛车上的形象在在透露出某种权力阶序的存在,暗示了被殖民者透过殖民者的“恩
惠”走向现代的脉络。当然,嘉南大圳和八田只是本片的旁线剧情之一,一定程度
的简化大概是无可避免的,但在我看来,这样去脉络的叙述和历史想像却也是有危
险性的。
然而,我想还是要回到棒球的主题,才能厘清魏德圣、马志翔在本片中是怎么认识、
建构这段历史的吧。若回顾魏德圣自《海角七号》、《赛德克·巴莱》以降的创作
历程,不难发现他对日本殖民历史的长期关注。他在这些作品中直面地处理了台日
人民在历史与现实中暧昧纠结的关系,同时对于这些人物的选择抱以温情的同理之
意。魏德圣不止一次对外表示,他希望能在他的电影里让时人与历史达成“和解”,
我认为“和解”一词正是理解魏德圣的创作理路不可或缺的关键字:
我一直不会去想什么英雄跟小人物的问题,没那么强烈的思考,我只是
觉得在一个历史的架构里面,能不能去诠释一个和谐、和解的结果。不
管是《海角七号》也好,不管是《赛德克‧巴莱》也好,甚至以后的电
影也好,我都希望可以去讲出一个和解的过程。台湾人活的太辛苦了,
常常在仇恨跟遗憾里面找不到一个平衡点,在爱跟恨之间找不到一个平
衡点。
魏德圣专访:在英雄与小人物之间—从《海角七号》到《赛德克‧巴莱》
http://life.fhl.net/Movies/MovieProphet/Wei01.htm
魏德圣所谓的“和解”,或许可以解释为一种相互的理解,并且透过理解去化解个
人之间乃至于族群之间纠缠的情结和矛盾。于是在《海角七号》,他透过迟来的情
书完成了台日的和解,也让阿嘉、友子与他们身边的众人能够完成和解;在《赛德
克·巴莱》,则透过血祭祖灵的仪式以及对于历史脉络朴质诚恳的铺陈,完成赛德
克族各部之间、赛德克人与日本人间的和解。魏德圣电影中的人本主义关怀以及思
想纵深,便是在这种“和解”的意图与实践上建立起来的。在这方面,或可引用近
来广为流传的曾柏文〈KANO:热血野球外的历史扣问〉一文对魏德圣电影的观察加
以说明:
关键人物的心理侧写、对历史真相与记忆复杂性的提醒,与对主要角色温
情的伦理凝视,使得魏德圣的历史电影富有浓郁的人本色彩,迥然不同于
那些在国家民族大义下拍摄的,旨在召唤认同、提升同仇敌忾的爱国历史
电影。
KANO热血野球外的历史扣问(上):殖民现代性的人本辩证
http://mag.udn.com/mag/news/storypage.jsp?f_ART_ID=501688#ixzz2vqtSQMkJ
于是《KANO》片中的角色塑造也同样承继了魏德圣的风格。片中近藤教练与嘉农的
球员们秉持着朴素诚挚的精神为同一目标而奋斗,而学校的师长们、嘉义的乡亲们
甚至“对手”嘉中的同学们也多是以肯定的心态支持着这支球队。于是,除了球队
本身是超越族群隔阂的存在,《KANO》也建构了以这支球队为中心的情感纽带,让
嘉农队联系了跨越族群的“台湾住民”(原住民、汉人、在台日人)们。片中不分
族群的乡亲们群聚在收音机前为嘉农队打气、欢呼、落泪,而嘉农这支棒球队之于
台湾的特殊意义便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
《KANO》也将其企图心延伸到更广阔的范围。编剧在片中设计了一个日本记者的角
色,以见证嘉农这支球队如何超越族群的藩篱。这位记者原本对于嘉农的原、汉球
员嗤之以鼻,随着嘉农队一路过关斩将,逐渐萌生出对他们的敬意,最后为他们“那
不同人种却为同样目标奋战的英姿”感动落泪。此外,也安排了作为对手的锭者博
美,从另一个侧面对嘉农的精神与成绩表达敬意。至此,《KANO》似乎完成了一个
完整的图像,设想由棒球运动超越各种藩篱而达成和解的可能。这样的安排是否太
过理想化了呢?在一次访谈中,记者询问马志翔“电影里有没有种族歧视”,马是
这样回答的:
怎么可能没有种族歧视?我们当然知道有种族歧视这件事。日本人对待
当时的台湾人是二等公民,更何况对原住民是三等公民。在电影里,我
的确有试着加入一些族群问题在里面,那是没有办法回避,但那个族群
问题是因为不了解彼此......
歧视的源头是因为不了解。人对自己不熟悉的事物会产生恐惧,一恐惧
就会抗拒;而通常人表达抗拒最快的方式就是言语,再来就是行为。
以嘉农来说,这群孩子到很多地方都被歧视,不只是原住民,连当时内
地的日本人也会歧视外岛的日本人......
马志翔谈《KANO》(下):台湾人别整天求人认同,要先打从心底认同自己!
http://www.pure-taiwan.info/2014/03/interview-of-umin-boys-on-kano
简而言之,马志翔确实意识到了历史上的殖民时期存在着种种的藩篱与不平等。不
过他的态度是倾向相信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良善共存的可能,并且提示读者
《KANO》的故事是在试着探讨某种超越现实环境、框架而存在的价值。若用曾柏文
的话来说,就是本片尝试建构一种以人本为出发点的主体性:
看魏导的电影,我相信他心中的“台湾主体性”,绝不是任何国家机器
(包括皇民化运动或国民党的爱国教育)或文化菁英能由上而下灌输出来
的。那种主体性,是以草根的、人本的、分歧、参差的多元认同为根,
透过无数冲突、斡旋、对话、理解的“社会过程”,逐渐形塑的“公共
主体”。这种主体认同“不可能”整齐划一,但能包容歧异。
曾柏文:KANO热血野球外的历史扣问(下):魏德圣电影中的台湾主体性
http://mag.udn.com/mag/news/storypage.jsp?f_ART_ID=503148
这样的见解是相当值得深思的。在《KANO》片中,近藤教练这个角色的刻画或许正提
示了这种多元认同的可能性。近藤在日本本国原来是风云人物,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失
意地自我流放到殖民地台湾。这道脉络相当需要注意,历史上殖民地原本就是许多本
国人士寻找发展机会的地方。于是当时来到台湾的日本人,有不少其实在本国并不得
意。甚至还有为数甚众的底层民众,是为了求温饱渡海而来。这些不同出身背景的日
本人当中,有些人最后选择在台湾落地生根。
《KANO》的近藤教练无私地投注心力于球队,公正地对待每一位球员。他透过其生命
实践超越了族群的藩篱。然而终究,赋予他这个机会实践其生命的,实际上仍是帝国
对外扩张的结果;他与嘉农的球员们的牵连,依然是建立在殖民地帝国所架构的教育
体系之下。于是在这里值得深思的问题在于,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历史上个人的种种作
为,以及这些个人在历史脉络下的位置呢?究竟个人的善意、奋斗、精神,是否真能
超越现实框架的限制而存在呢?
我并不是要指控《KANO》一片中所架构的1930年代台湾图像“不真实”。事实上,若
从苏正生等嘉农球员的回忆来看,电影中这种超越族群隔阂的实践很可能是真切存在
于这些原、汉球员的生命历程中的。但我要指出的是,即使历史上的嘉农队可能确实
是超越族群隔阂的实践,终究我们后人还是必须正视殖民这个机制的存在。而且必须
注意的是,机制、框架的存在与影响,不见得会直接体现在历史当事人的经验、记忆
当中,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尽管电影里的日本记者“感动落泪”地肯认了嘉农跨
越不同族群而萌生的力量,但是这种感动显然并不意味着殖民机制下的不平等的解消。
更进一步言之,这种感动恐怕并不见得是魏德圣想要的“和解”。
或许我们可以回想《赛德克·巴莱》片中,花冈一郎和花冈二郎两人的际遇。他们作
为原住民日本化的样板人物,被殖民当局塑造为教化成功、族群融合的范例。而他们
被殖民当局所赋予的角色设定,最终却导致了他们的悲剧。那么《KANO》的这位日本
记者所想像的“三族共和”究竟是什么呢?是真心地认为汉人、原住民已和日本人毫
无隔阂,还是认为这些汉人、原住民成功地被日本人“教化”了?我们无法测知这个
问题的答案,但从史实发展来看,魏德圣等人试着完成的“和解”恐怕只是历史的一
部份事实而已。
无论如何,即便《KANO》所揭示的那种“三族共和”的局面,提供了我们重新认识台
湾史的可能性,这个图像本身却不是那么无瑕崇高不可批评。而这样的历史,恐怕不
是嘉农队员间的情谊与近藤教练的高尚人格所能解消的。又以嘉南大圳来说,即使台
湾人民对于八田与一其人的贡献与人格是肯定、感念的,也并不意味着对于这项工程
(以及成就这项工程的殖民体系)的全面肯定。我愿对《KANO》对于“和解”的尝试
与努力表示敬意,但是我也认为,这部电影选取的视角对于历史的确是欠缺批判的。
而这种批判的缺席,也连带使其所架构的“和解”失去了更深厚丰富的可能,这毋宁
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
在我看来,真正的和解,除了诉诸于相互理解、建立纽带,也在于对于历史的批判。
《赛德克·巴莱》的杰出,也正是在其直面历史阴影的勇气与格局。这绝不意味着我
们应该走回爱国主义史学的老路,诉诸排他的国族主义情绪来认识、建构历史,批斗
非我族类的人们。但是,终究我们要承认,许多时候历史的伤痛与隔阂是无法单靠同
理来消弭的。历史的真相常常并不那么温情,反而常常是伤痕累累,甚而血肉模糊。
只有不畏惧受伤的人,才能有健康坚强的人格。同样的,只有不畏惧伤害的人群,才
能建立起坚强健康的国家、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