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家里有长辈正在作七,于是我想,嗯,差不多该是来看《父后七日》的
时候了。
我没有在去年跟着佳评如潮进电影院,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不想被引爆的哭点
——我跟亲戚的缘份一直都很淡,而我应该还要很久很久,才需要去面对“今嘛
是欲哭还是不哭”这种问题。所以我没办法告诉你,把一个生活起居几十年的客
厅,慢慢布置成焚香讼祷的灵堂,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也不知道把烧给阿爸的纸
钱灰烬,装在麻布袋里放水流,“水公水婆拜托帮忙将钱送到爸爸那里”之后,
你会想跟兄弟姊妹说些什么体己话;我当然更没有一个半秒钟的念头,提醒自己
要买个什么东西给爸妈,然后足足哭上一个半小时的经验。不过看了这部片,我
不禁要想:幸好我现在看到什么他们喜欢的,都会想到带一点回家聊表孝心。“
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到了那一天,应该会淡薄一点吧......
好吧,如果没有可以被挑起的思亲情绪,那么用事不关己的超然,“观察”
丧葬文化的繁文缛节,似乎也是看这部电影,很容易采取的一个角度。“以黑色
幽默的戏谑,看待传统丧葬习俗的荒谬现象”,十个观众有三个会这样讲,而剩
下七个连掉这个书袋都懒得,直接跟你讲“超好笑的”,或是更应景一点,“好
笑到靠北”。
是好笑,不是搞笑
但是你只要认真一点去分辨“好笑”跟“搞笑”的差别,你就会发现《父后
七日》的电影跟原著一样,“好笑”的地方很多,但是从不“搞笑”。“原来靠
北真的是这么累的事”不是搞笑,“我专业耶啦,哭无目屎啦!”不是搞笑,甚
至女主角阿梅嘴里含着一口饭,或是叼著还没刷完的牙刷,在棺木前照着师公的
指示“查某囝来哭!”,恐怕都不是搞笑,即便这些画面看起来一整个很爱演。
真的啊,在台湾这样一个对死生大事讳莫如深,连纸钱“烧了”还是“烧完”都
要讲究的文化底下,没有人会,也没有人胆敢觉得,丧仪是一件可以搞笑,可以
幽默,可以诙谐的事。
于是那些你从来也搞不清楚辈分关系,但是总是能够收敛成一个听起来好像
很亲的称谓的亲戚,无论他们先前倒了你家几百万,还是争走了哪栋祖产,什么
恩恩怨怨都暂时不提了,在要不要烧灵厝,库银又要烧多少这种事情上,跟你吵
个没完。你躺在棺木里的至亲,突然冒出一大群你从没见过,每个都是深交拜把
的世伯阿叔,对你们这些后生晚辈挑选遗照的审美观很有意见,然后对罐头塔的
摆设位置下指导棋。而那些跟你家非亲非故,也不知道是哪个三姑妈还是六婶婆
推荐的XX居士/师父师姊/生命礼仪事业人员,总是一派温和体贴,但其实早
有定见地,用一种让你觉得你不说“好”,好像就是不肖子女的态度,跟你“商
量”接下来要怎么做。有时你不禁都要觉得,怪了,死人的不是我们家吗,怎么
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每个都好像比你们家属还要来得大。
错把“阿弥陀佛”录音带放成“哈雷路亚”的救护车,从哭阿公到哭阿爸中
间转场不忘喝瓶易开罐润润喉的孝女白琴,“今嘛菩萨带你去做神仙,保庇你的
子孙代代出圣贤”......这就是《父后七日》表面上的戏谑与荒谬,精准又犀利
地,把每个参加过这种传统丧葬的人,心中颇不以为然的种种现象,演得让你不
知道该说它夸张呢,还是写实好(我说:写实得很夸张。或是夸张得很写实也行
)。
但是尽管从原著散文到改编电影,《父后七日》一直都是“从丧葬开始,到
思亲结束”,然而我的文青神经却隐约在跟我说:这电影里好像还有些别的。是
啊,对于光是吃这两味就已然不能自已的读者或观众,这样的纯然业已足够,再
多的都是蛇足。然而当我看着救护车的挡风玻璃前,晃动不已的护身符,看着它
驶过半干不涸的枯水河滨,看着没有星芒挂在天边的落日,夕照射过杂乱的电线
杆,映在穿着胶鞋的乡下阿伯蹒跚的背影上......噢干!这真的有够台湾乡下的
。我忍不住学起片中表弟的口吻。那个有时冷光到不行,有时又黄到爆色的白平
衡。那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机器架起来都会拍到同样画面的时空。
这就是台湾人啦!
于是我又想,如果这时空捕捉得这么道地,那么里头的人物呢?我开始去感
觉这些没一个算是大卡司的演员,他们诠释的角色。一个是在夜市卖卡拉OK,
载着超会读书的女儿上下学的平凡父亲,一个是喜欢用国语写些文青味很重的新
诗,但还是用台语干礁社会命运,一整个顺畅到靠北的师公,太保跟吴朋奉拿捏
得实在是到位到不行。“十年表演无人问,一朝哭爸天下知”的张诗盈,把一个
大家原本都有点受不了的人物,演得有够精彩又可爱。而饰演主角哥哥的陈家祥
,面对空荡荡的病房,想要寻找什么的孤独背影,以及被问到爸爸去世了有什么
感觉,那个冷不防被偷袭的措手不及,“......我呒知啦,你去问阿梅啦!”,
都很容易打到你以为早就愈合的那个旧疮疤,也跟着不知所措地噙著泪。
不过在这几个格外抢眼的角色之外,我也在感觉那些就出现那么一下下的小
人物。医院那些面无表情,送往迎来一派无机的扑克脸。超有气派但其实只是来
抬棺木的 MIB 。对着写着死者名字的药袋发怔,然后有点怯懦地小声问可不可
以拿走的小护士。在玫瑰园旁用一种你其实有点听不出感情的语调问候你家近况
,然后顺手递过来一袋温情芭乐的长发伯。噢,你当然不可能错过那个抬景片的
黑干瘦阿伯,听到“好啊!”两字,手直接放掉让板子自由落体,一边从衬衫口
袋掏菸出来,一边碎碎唸干礁一大串你台语再好都不一定能听全的@#$%,从你身
边走过然后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拼着最后一点理智,按下遥控器的暂停键,然后
捧腹大笑了大概二十七秒。干!好台!真的有够台的!这就是台湾人啦!
奇妙的是,等我笑完冷静下来,“这就是台湾人啦!”这句话,却还在我微
微颤动的身体里回荡著。对啊,这就是台湾人的生活,灯红酒绿塑胶碗盘,别忘
了摸彩券要投进箱子里的XX里妇女联欢晚会很台,挽联跟罐头塔上那些有头有
脸的名号,但你在电影里总是看不到他们脸孔的民意代表很台,莲花座前作功德
,出殡要吹西索米的告别式很台。这些俗不可耐的事物很台,那些感人肺腑的桥
段就不台了吗?那个一张二十买五送一的夜市卡拉OK,父亲抖落让穿高跟鞋的
女儿随脚穿上的蓝白拖,还有停在桥上不知道等会儿还能不能发动的野狼 125
,跟那粒充当十八岁成年礼的金粽......我们挑三拣四地觉得前面那些五光十色
的玩意俗不可耐,后面这些箪食瓢饮的情感弥足珍贵,但是一言以蔽之,这些都
是“台”,都是你我共通的生活记忆,无论你自己是否曾经身历其境。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尤其是当你知道,那些套上了黄褐色滤镜,配上《 To Sir with Love 》这
种从几十年前飘来的老歌,摆明了要撩拨你思亲情绪犯乡愁,经常把观众感动得
乱七八糟的父女亲情戏,竟然都是原著作者为了电影的戏剧性,编写出来不属于
自己的生命历程时,你不免要想:这事难道就不比那些光怪陆离的繁文缛节,更
加的荒谬吗?但你又怎么能说那是荒谬?
你对师公阿义、孝女阿琴跟“小龙女”,那段仿佛三厅电影般纯情的三角恋
情,觉得既跳 tone 又天真,荒唐到难以下咽;但是我们的父母长辈,当年却也
跟我们看着阿梅载着用 Photoshop 修图合成的父亲遗像(瞧,假货),骑车跨
过根本不是在彰化取景的线道桥梁(看,又是假货)的时候一样,对着银幕上的
虚构的情节唏嘘不已。“金粽父女情”并不见得就比“神雕侠侣”来得更真实,
三厅电影也不一定就不如后海角国片来得诚挚。重点是你在银幕上的投影里,放
了什么你心中的投影,而那个投影甚至不必然得是你自己的生命历程。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改编成电影的《父后七日》,要多出那么一大堆原著里头
没有,与丧仪跟亲情似乎没什么关系的风花雪月。也许你觉得这些荒唐事很打扰
你的哀戚与悼念,但是对不起,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你我生于斯长于斯,不得不
跟贩夫走卒、牛鬼蛇神打成一片的生活经验与集体记忆,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而你与你思念的亲人之间的情感,脱离了这些经验与记忆,恐怕也不会那么浓
郁,那么难舍了。
这就像那些精髓已失,徒留形式的繁复葬仪,明明只有烦死人的份,可是师
公阿义讲起来却感觉很有学问的样子。也许有一天,当你能够领会那些阻碍你酝
酿情感,只是行礼如仪跑完算完的繁文缛节,里头真正蕴涵着什么的时候,我想
你就会发现:原来你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爱你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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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图没真相: http://bekanis.blogspot.com/2011/07/20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