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弄虚实的疯狂编剧-《兰花贼》 Adaptation
网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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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Spike Jonze
编剧:Charlie Kaufman
演员:Nicholas Cage、Meryl Streep
出品:2003
《兰花贼》从好莱坞编剧的视角,谈述了两个议题:“影视改编”和“商业公式”。全片
以后设式的讽刺喜剧,探讨原著与改编间的微妙关系,同时也揽镜自照,呈现独立小编剧
游移于商业体制缝隙中的种种挣扎。
好莱坞将文学改编成影视作品的风潮源自三零年代的黄金片厂时期,一方面文学提供了丰
富的灵感泉源,让片商可轻易从中汲取为人熟知、完整的小说架构加以重塑,而这些已通
过市场考验的故事题材更能规避失败风险;而在行销面上,文学改编更可以利用读者对原
著的爱好,激起改编与原著、新旧版本间互相比较的话题性,增加媒体曝光卖点,并在影
片上映期间与出版业结盟,串联双方行销网络而形成互惠的加乘效应。
学者Morris Beja在七零年代末曾作了如下的简略统计:从1927年首届奥斯卡金像奖创立
以来,有约逾四分之三的最佳影片奖是颁给改编作品,而文学改编所创作出的商业票房钜
作更是不胜枚举,足见改编作品深受影坛之青睐。即便时空已横跨了三十年,改编、翻拍
作品备受影艺学院与主流喜好的真理仍不受动摇(2007险路勿近、2006神鬼无间、2003魔
戒首部曲、2002芝加哥、2001美丽心灵……。)
那原著作者又是怎么看待电影改编呢?许多清贫小作家恨不得自己作品能受制片垂青,搬
演上大萤幕,以求一夕间名利双收;却亦反骨文艺作家对片厂的商业操作、或是大导演的
强势介入修改备感不满,认为好莱坞扭曲、谋杀了他们的作品,例如《发条橘子》(The
Clockwork Orange)原著作者Anthony Burgess便曾语带讥讽地对改编热潮评论道:“人们
认为每本畅销小说都“一定”得改编成电影,因为书本刺激了真实体现(true fulfillme-
nt)的欲望,欲将语言的阴影变成光明,将文字转化为血肉。”
但同时,改编却也总难取悦原著作者与死忠读者,往往被视作文学的不忠背叛、或有限片
长下删缩的断简残编。Robert Stam在Literature and Film: a guide to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adaptation一书序章中即指陈了此类批评论述所挟带的偏见,及种种攻
讦“改编”的罪状,例如:文学的书写形式及内容皆先于电影诞生,为较优越的艺术形态
;影像仅满足低层次感官,而文学则可滋养超越世俗的精神性;文学是菁英阶级的心血,
电影只是大众化的速食剽窃,让观众可轻易快速消化原著而放弃阅读,宛如掏空文学的寄
生虫......。
若电影是对文学的“背叛”,那么也该有人问,电影究竟是否应该忠实、又该对谁忠实?
或者,忠实根本难以企及,而背叛更是必要之恶?
然而,早期的改编研究大多仍以电影对应于原著的“忠实性”(fidelity)为讨论主轴。
Andre Bazin在其《非纯电影辩》一文中,虽不主张呆板的逐字转译,但仍以Robert Bre-
sson《乡村牧师的日记》为例,主张好的改编作品一旦破坏原著内容的平衡,就必须加以
创新、转化,借此“形神兼备地再现原著精髓”,并指出若要追求“美学上的高度忠实”
,则需仰赖电影表现手法与光学技术的精进。Dudley Andrew在提出“挪用、交会、转化
”三种改编模式时,同样也强调忠实呈现原著精神(spirit)的意旨;Geoffre Wagner则提
出“位移、批评、类比”三种类别,分别描述完全忠实、批判颠覆、与自成一格等三种不
同的改编态度;其他学者大多亦依照改编的“忠实程度”,整理类似的分类架构。
学者George Bluestone指出,19世纪小说家Joseph Conrad与导演D.W. Griffith皆曾不约
而同地宣称他们的作品是要让人们“看见”(see)。电影直接提供观众视觉影像,而文学
则透过内射作用提供给读者一种心灵影像 (mental image)。换言之,读者在阅读原著时
,对人物场景、动作细节早已建构出既定的具体想像;当改编电影提出另一种版本的诠释
时,读者和文学间早先缔立的想像关系便被破坏及否定,因而令读者感到不快。因此,改
编电影所“背叛”的其实并非原著的“精神”,而是读者或主流“诠释社群”(interpre-
tative community)对该文学作品的共识。换言之,电影改编并没有可回归的的单一意义
核心,文本是一个开放的结构,不该用本质论的框架囿限对改编作品的研究。故此,当代
诸多研究改编电影的学者皆不约而同地倡议应跳脱“忠实性”的迷思,专注于改编的情境
脉络,与文本跨界转译时所删减、增补的痕迹,探究两者间的“互文性”(intertextual-
ity)。
回到《兰花贼》一片,此为广告、MV导演Spike Jonze及好莱坞鬼才编剧Charlie Kaufman
两人继《变脑》(Being John Malkovich)后的再度合作,这次Kaufman后设地将自己化身
剧中主角,将改编报导文学《兰花贼》(The Orchid Thief)为剧本的过程作为故事前景,
并大量添入了真假难分的现实素材与人物,甚至巧妙地虚构了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双胞
胎分身Donald Kaufman,和本尊辩证电影的独立和商业面向。
片头最重要的一场戏,是编剧Charlie(Nicholas Cage饰)与女制片Valerie(Tilda Swinton
饰)的餐叙晤谈,授命改编畅销书的他,奋力申明不想沿用狗血卖座元素(性爱、毒品、枪
战追逐),与俗套温情剧码(感人的生离死别、晓悟人生的隽语),只想传达原书中那份向
往花卉美好的单纯热情。然而,他却找不出原著中的戏剧冲突,苦苦无法完成剧本而陷入
了濒临疯狂的绝境下;更讽刺的是,求助无门的他跑去咨询了先前所不屑的编剧导师,以
寻求解套,而他的现实人生则在片尾一一应验了他所鄙夷的商业电影公式……。
《兰花贼》的铺陈、转场与“旁白”(voiceover)息息相关,从影片一开始的黑画面我们
便听见编剧Charlie焦虑的叨叨絮语,为其性格与剧情定下基调,反映出其于创作及生活
上的瓶颈。而影片叙事观点切换在编剧Charlie和作家Susan Orlean两人的写作场景,呈
现出明显的对比:一位不断反刍自己的失败、充满焦躁不安的碎念;另一位则下笔如行云
流水,以权威的作者声调,唸出一段段融合知性与感性的旁白,而画面上则同时幻化出
优雅的兰花线条。Charlie阅读《兰花贼》一书时,声部亦不断浮现著Orlean的旁白,宛
若被原著的力量附魔、操控般,亟欲再现、临摹原著精髓,却反陷入虚实交错的精神错乱
。影片不时穿插出他脑海中一段段软暱的情色幻想,却又立刻将之戳破,硬生拉回冰冷的
现实,十足自嘲与讽刺。
片中所出现“头尾相连吞食蛇”(ourobouros)、“自我解构/吃掉自己的杀人魔”的意象
,其实正是影片中Charlie编剧时的颠狂写照,当他无法从书中撷取出具体情节时,他便
将自己的生活写入剧本,用一层又一层的故事包覆、吞噬自己,陷入了周而复始的无限
循环,内容意义却极度贫乏空虚。而在此时,影片自我指涉了剧作家Charlie Kaufman其
实“真的”正在写着自己写着自己……,使得影片内外的虚实互涉,形构出镜中镜般的
迷离深渊。
电影《兰花贼》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后设层次。第一个层次中,我们看到剧作家将自己写
入剧本,甚至在电影末段的将自己的人生演成一出夹杂毒品、性爱、枪战追逐的通俗戏
码,让好莱坞类型入侵自我生命。此种“人生如戏”的文本架构下,剧中主角一方面看
似与体制妥协,在剧本中融入了卖钱的冲突元素与震撼观众的大逆转,但另一方面,他
其实反而破坏编剧守则,刻意触犯编剧大师Robert McKee所告诫的禁忌,突显出结局牵
强而拙劣的“坏品味”,再度显现出影片自我指涉与嘲讽编剧公式的幽默。
电影的第二个后设层次则是“现实”与电影虚构文本的虚实混淆,Charlie Kaufm不仅如
先前所述,在电影中大量安插现实人物与演员,并刻意重建《变脑》拍摄实景,甚至在
影片宣传时故布疑阵,把不存在的Donald Kaufman放入正式的编剧名单,并在接受访问
时对Donald的存在语带暧昧、不置可否,使Donald成了第一位入围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
)的虚拟人物,就连美国权威娱乐杂志《Variety》都误以为Donald Kaufman是个真人,
真真假假间翻搅出无限想像。
而这一则颠覆现实、搬弄虚幻的好莱坞寓言,亦彻底地指出“忠实改编”的遥不可及,
片中指出原著其实是一则隐匿丑恶真相的谎言,而Charlie原先幻想的优雅女作家,亦只
是个衰老、寂寞的可怜虫,一切都是读者脑海中的欲望投射与想像调度,原著只是一则
虚幻泡影,故所谓“忠实再现”就好比追求那缥缈的幽灵兰般捉摸不定、无法触及。
本片和《超级大玩家》同样强烈地有自我指涉,甚至无限分裂、循环的解构倾向,并在
自娱娱人时,幽了好莱坞片厂一默;两部片都置入了现实中的好莱坞明星,但《兰花贼》
相较下则更大胆将作者身影跨足至虚构影片中,以“改编”(adaptation)形式演绎出卑
微小编剧如何“适应”(adapt)好莱坞的险恶丛林,具备更强烈的后设与实验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