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近代奇幻(the fantastic)小说的肇兴,是以托尔金
的《魔戒三部曲》为圭臬,也许一条奇幻的写作路线可以被描
绘出来。《魔戒》背景设于二次大战期间,小说文本虽然叙述
的是奇幻中土之战,在许多层面来说,其实也是现实欧战的投
射再现。因此,托尔金写作的目的,还是属于现代主义式如艾
略特的《荒原》、乔伊斯《都柏林人》般地渴求希望,纵然希
望渺茫,纵使人心无穷疏离,纵使前方灰茫惨澹,惟见末日火
山。
承继托尔金这种战争阴影下的希望寓言,其实一直是后现
代奇幻写作的精髓,只是题材不必然与战争相关,却总是现实
困顿人生的最后寄托。因此,奇幻可以投射于外太空,完成类
似《星际大战》式的个人赎罪之旅或《2001太空漫游》人类精
神总革命;也可以向内观照,在幻想的场域,如《赎罪》(Ato-
nement)承载小说家的无穷追悔,借由文字,为逝者奏一曲安魂
。不过,虽然幻想的国度百家争鸣,最终在《羊男的迷宫》又
归回到战争的童话叙事结构里。这是一场极其成功且精彩的奇
幻回归,虽然规模变小了,从千万人的魔幻大战,缩编成一个
小女孩的内心剧场,可是却因为极端地描写/追寻幻想的本质
,与其留白式的辩证结尾,成为奇幻文本的经典之作。
《尼斯湖水怪》(The Water Horse)本着奇幻的童话风格,
我认为,承继的也是类似《羊男的迷宫》战争救赎。小男孩安
格斯失去了挚爱的父亲,面临的是“家园不再”(unhomely)的
心理创伤。传统精神分析的症状研究,父亲的缺失,将对主体
的人格发展产生莫大的影响。以拉冈(Lacan)的讲法,创伤主
体为了逃避他者缺席(absence)的认同危机,通常回转到想像
界(the imaginary),常见的例子,就是虚拟不可能存在“想
像的朋友”(the imaginary friends),用以逃避现实的危机
四伏,家园破碎。
因此,“尼斯湖水怪”可以看作安格斯幻想世界的朋友,
作以抵抗真实世界的心灵凌虐,如同《羊男》小女孩幻想的精
灵世界。问题不在于尼斯湖到底有没有水怪,或者安格斯所见
所闻,只是美丽的假托;更为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可能带
来的强大心灵力量。如果,我们所投射之物,最终能够带走我
们忧患的负面沉淀物,那么这样的“虚假相信”其实是正面的
。例如,某些第三世界国家的巫医,会告诉病人说:“我把你
的病痛‘拿’出来了,你已经没事了”,接着从病人患病部位
,以魔术式的借位手法,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动物内脏,让病
人相信病随着他的患病部位(当然是假的),已经拿出来,处理
消失了。病人相信了,并竟然也神奇地好了,这是佛洛伊德所
谓的医病关系里的共谋“转移”(transference)。在这个层面
来说,奇幻也许更是一种精神宗教,端看你相信的是什么,以
及你怎么相信;马克思说“宗教,是大众穷人的精神鸦片”,
虽然他讲这句话时攻击的可能资本主义里虚假的意识(false-
conscious),却也揭露了宗教的治愈/疗伤/逃避/希望本
质。
当然,《尼斯湖水怪》处理的并非直接是战争的症状诊疗
,而给予一剂“希望”处方。这里,战争作为一个奇幻写作的
背景,医治的是个人与家园的情感关系。与《羊男》不同的是
,于故事结尾,整个家庭,安格斯的姐姐相信了,“军官与绅
士”也相信了(我知道那位长工先生不像绅士,可是一直让我想
起《独领风骚》(Take the Lead)里的舞国英雄安东尼班德拉斯
),连拒绝相信奇蹟的妈妈也相信了,你可以说这是大家合谋的
集体催眠。可是,催眠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疗法,至少,尼斯湖
的可爱水怪,让一个破碎的家庭重新凝聚起来,让失去信仰的
母亲再度拥抱儿子的神话;更借由一群糊涂的士兵,捕风捉影
,见黑影(以为是敌方军舰)就开枪的脱序行为,一举戳破战争
荒谬的本质。
我并不认为《尼斯湖水怪》在任何方面可以媲美《羊男的
迷宫》,在许多方面,它不过点到为止,偷渡一些奇幻与现实
的辩证;可是这也并非此水怪片的企图。如同《星尘传奇》或
是《寻找梦奇地》(Bridge to Terabithia),在沉甸甸的现实
苦难里,《尼斯湖水怪》只想提供一方逃难的精神圣地:一张
电影票的代价。
图文版: http://www.wretch.cc/blog/calvinoblog/17267978
延伸阅读:
《星尘传奇》: 后现代的奇幻/童话拼贴
http://www.wretch.cc/blog/calvinoblog/17076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