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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ke (当不成孩子王)
2007-12-23 15:28:29http://rekegiga.blogspot.com/2007/12/blog-post_23.html
楔子:冷漠的凝视
环岛,谈土地与人的情感,这种电影有时候让人害怕。一旦一部电影的诉求沦为某地
之美的时候,对这部电影的批评就必须无可奈何的打上许多的注解与括号,久而久之总不
免让人疑惑那种论述的局限性。我并不想否认电影可以充分反映导演对原乡的关怀,但在
抱持着这样的神光来看待出自本国导演的作品时,必须更加谨慎的辨析这“反映”有多少
出自电影本身提供的材料,而又有多少来自于自身情感的渲染。或者我这样换句话说:如
果脱离了对台湾的情感认同,这些景物美则美矣,有多少真正能唤起视听者意识到,他们
在看的是关于西太平洋上小小岛屿的阐述,而不是纯粹当成一个美丽的、让人冷漠凝视的
对象?用这样的角度去切入《练习曲》,可以发现更多不同的解读。
当然,我无意否认《练习曲》对台湾土地的确投注了相当多的关怀,超越了仅止于记
录的层次。在导演陈怀恩的镜头里,这块土地呈现出的是一种破碎的安祥。破碎的原因是
里面有意无意、毫无掩饰的对许多尖锐的议题进行批判:吴念真谈消坡块和女工的劳资纠
纷、许效舜讲平浪桥的改建、海博馆员工分析北火土地案的政治角力、环岛者对海岸线的
喟叹;然而,尽管每一个小段落都有可能成为另一部电影的大议题,在《练习曲》里我们
却必须与男主角东明相一样,用一种平静、沉默的方式走马看花,倒不是因为电影内的七
天六夜还是电影外的109分钟太短暂,短暂得没有伫足的可能,而是在创作时,导演已经
否定了深入的举动。电影对这些事件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追问,甚至有的时候仿佛以偷听
的方法取得讯息,让极有可能被激起的义愤,都像太平洋的浪被岸边的碎石与消坡块打碎
一样,消失无踪。
这些电影里没做的质问,都有机会触动任何观众(包括我)内心、让枯槁的思路重新抽
芽,甚至转化为行动的可能,但是我一直极为抗拒用这样的立场,去对这部电影进行再书
写──因为一方面,好的电影是值得尝试从更多方向进行意义开发的,从台湾的角度出发
已是众声喧哗中的共识,写起来难免略嫌了无新意;二方面,这样的切入角度极有可能离
题成为社会议题立场的藉题发挥,模糊了电影的本质;三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认
为抗拒这样直觉的思考脉络,反而更贴近电影想要表现思考。
事实上,《练习曲》在建构乡土情怀同时,却也不断地流露出一种异乡情调,这才让
这部电影蕴含了更多神秘的力量。
空间:异乡与原乡
就算为了避开恼人乱象而对政治采取冷漠的应对,应该也能感受到近年以来,以“台
湾”为主体的土地认同概念如何解构了对另一块大陆的依恋。不过在同样的思维下,更细
微的土地切割概念也可以拿来解构“台湾”这个图腾,毕竟这个岛屿小虽小,地方、族群
之间仍难免因为生活经验与观点的不同,而不断的进行种种蜗角之争。如果以老家彰化、
寄居高雄这样的地域观点来看,东明相的目光就不能以台湾为名成为在地的关怀,而变成
陌生过客的惊鸿一瞥与偶然观注。
我必须辩称这样的观点并非为刻意标新玩弄的文字游戏,毕竟在电影里就默默地隐含
了这样的线索。在前文里我已经略述了主角如何以疏离的眼光看待一切,然而这一点只能
做为异乡情调的旁证。但是,且让我把旅程拉到北火前小吃摊内,海博馆员工的对话,不
管是冠冕堂皇的社区营造论还是猎奇式的奇闻异谈,全被老板在嗤之以鼻下暴露出外来者
的本质,以及外地/在地的价值冲突,这就是再明显也不过的证据了。于是我们再一一回
味主角碰上的人们:从小出国的留学生、外国女人、外地前来寻景的剧组、两批游客、环
岛旅行者,全都不是当地的份子。其中拥有冲突的地方也不少,小留学生与母亲的争执、
剧组导演与在地人充满不信任与鸡同鸭讲的问路记、女工与台商老板的对立,或者像外国
女人称赞台湾的山(因为她没看过)之余却讽刺的选了水泥场做为留念背景。虽然没有涵盖
整个故事,但是篇幅也已足以代表这部电影的另一层核心。
尤其“莎韵之钟”的片段更让我觉得有趣,莎韵的故事在台湾电影史上是一个不可磨
灭的标记,但是在《练习曲》当中,既然没有要向这部电影致敬的意味,导游说的故事便
在这个章节之前煞了车。其实后续的历史对这部电影的观察是有意义的,就让我此多耗点
笔墨把它说完吧!
在莎韵年轻美丽的生命香消玉陨之后,1943年由台湾总督府和日本松竹、满映等电影
公司合作,拍成了《沙鸯之钟》(サヨンの钟),并且在电影里将沙鸯的故事改写成凄美的
爱国师生恋曲。女主角李香兰与主题曲〈沙鸯之歌〉风靡全台,许多原住民青年甚至在看
完电影之后,毅然加入“高砂义勇军”,投入“大东亚圣战”。这是为日本的皇民化运动
与大东亚共荣圈的概念宣传、为了外来殖民者的利益而编造出来的故事,在一甲子以后重
新被诉说时,时代的氛围变了。〈沙鸯之歌〉在老妇人的口里依然凄婉,听故事的人不再
拥有当年立刻加入高砂义勇军的原民青年那种感动,也许未必理解其中的意涵;而看电影
的观众对日本的统治,也可能抱持着不同政治阵营所持的、复杂而混乱的历史观。当最具
历史意义的那口钟都被调了包,唯一不变的是那张从异地前来说故事的口。
在这样强烈的异地感包围下,可以想见主角一路上的沉默与疏离,除了听障的原因之
外,还有一份更深层的理由。可是,如果旅行的路途大部份都被这样的异地情怀包围,那
么当初离开的目的是什么?真的有强烈到当“现在不做,以后永远都不会做”时,会让未
来的自己懊悔不已吗?
时间:最后的一天
在回答这样的问题之前,有必要先离开一下空间的分割,先来观察电影中对于时间的
思考。我想每个观众都不免在电影要结束之前,被陈怀恩导演的回马枪重重地打了一记,
七天六夜的旅程,当所有人都习惯于顺叙法的时间原则,跟着主角的行程来到终点时,突
然发现略去的第一天不是因为无关剧情而被剧本省略,也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被导演剪掉。
最后出现的一天却是第一天,时间顺序的吊诡让人不得不针对这个安排的目的特别做一番
思考。
我当然可以在这里提出时间问题的种种解读,但是回到这个问题产生的根源时,竟又
不禁哑然失笑──对于时间问题的震惊、思考、解答都来自于对这样补叙手法的不习惯,
而不习惯的原因是,在时间的概念上,我们已经习于“直线式”的观感。东明相在旅程中
一再反复的说明他是从高雄出发的,在影像里,我们也是到了尾声才看见港都的夜景,却
未曾有任何突兀感。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主角在“环”岛,起点就会是终点,最后一定会回
到那念兹在兹的开始。尽管如此,我们很难去承认经历七天六夜行程之后,主角可以回到
第一天。潜藏在这样的时间观感下,似乎也悄悄的隐含了某种进步的思维,这段环岛旅行
的疲累该是让主角成长、脱胎换骨的,该是让他有更深体悟的。
毕竟《练习曲》是部讲求写实手法的剧情片,而不是科幻电影,我不可能提出过度的
解释证明第一天真的接在第七天的后面。但是现实的时间无法拼贴,剪接的时间却可以、
内心的时光探索也可以。整部《练习曲》最终介入的不是劳资纠纷、环保争议还是社会文
化的争端,而是个人生命历程的出走与回归。所有的里程都必须回到原点,环岛的壮志才
算得上完成;同样地,东明相抱着吉他要出走去做“练习”,结果是随着旅程的遥远,弦
反而断了,反而失去了正常弹奏的可能。就算涂鸦爱好者骄傲地宣称只要技术了得,断了
弦也能弹,但弹奏得到底是调不成调的迷惘、是被人看穿与孤独寂寞之间的徘徊。让吉他
弦得以永续的,是主角在爷爷家中看到出神的那张老照片,照片中的稚子抱着可能有他身
材两倍高的吉他,欢欣不已。
那是原初的、自我的快乐,是长大后的他抱着吉他不肯释手的原因,是听障人却执迷
音乐的理由。于是,环鸟旅行的空间感与电影中刻意倒回的时间感融为一体,精准地表现
出出走与回归的生命观。我可以想像的是,做为一个毕业在即的学生,正面临着另一道选
择的关卡,所以才更需要这样的历程来确认自我存在的意义。“现在不做,以后永远都不
会做”展现的是对时机的危机感,过了这个时机,很可能就沉沦于生活的钻营,再也回不
到初衷的赤诚。
结语:圆满的音符
行文至此,在我的笔下电影已经彻底的与“土地认同”脱钩,这固然解决了地域性的
局限,但也有可能引发了更多的问题。比方说,在这样的阅读角度底下,那些被视为不重
要的、对社会议题若有似无的反映,是否成为拖累电影的岔题因子?在我意图形塑“放诸
四海皆准”的思想价值时,是否反而降低了其艺术价值,将它沦为松散的结构?
我想《练习曲》的故事本身就造就它无可避免要被论及的缺失,也就是段落与段落的
安排之间只有地域上的方向性,而缺乏故事之间内在理路的串连。如果台湾可以被割开来
任意搬动拼凑成另一个岛屿,那么这部电影的各段,除了高雄要放在最后之外,其他故事
顺序的调动对结构的影响相当有限。就算回归土地认同的观点,仍可以质问为什么这一段
要安排在这个地点,那一段要安排在那个地点。降低对土地的依赖,反而让这样松散的结
构不被安排在观照的焦点上。
然而难以否认的是,这部略为沉静、缺乏高潮的电影能在台湾的票房开出红盘,获得
大多数观众的认可,着眼之处仍多半是感动于“台湾之美”的感触上。做为一个可被任意
解读的文本,导演的“本意”终究不是个选片时的重要议题。以对于观众的影响力 (即使
是非创作者所预料的影响力) 来说,《练习曲》的存在似乎为台湾社会找回了一分新的浪
漫情怀:有些人模仿主角,安排了一段属于自己的浪漫旅程;有些人在脑海的想像里投注
了被现实束缚住的自由幻想,获得与永无休息的工作搏命下去的兴奋剂;有些人大力赞许
片中的社会议题探讨,从而享受正义感与良心的满足;而还有其他更多的人,他们发现了
这里无法一一罗列的心灵美景。
一首简单的曲调能引发这么多的回响,我想已经够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