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评当然有雷,因为这是一部需要解读的电影;
除此之外,读这篇落落长的文章还需要有极大的耐心....)
《一一》:中产阶级的纯真与幻灭
一.杨德昌风格
如果要在台湾找一个最能够把都会台北化为影像的导演,我想非杨德昌莫
属,如果要在台湾找到一个对中产阶级生活最有自觉的纪录者,也非杨导莫属
。将城市影像与中产阶级生活合而为一的经典之作,眼下或许还没有比杨德昌
的《一一》还要成熟完满的作品。
在此之前我只看过杨导的《恐怖份子》与《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两部电
影。《恐怖份子》反应都市生活的封闭与压抑,如同电影当中那个巨大的瓦斯
储存槽,被压力围困的主角不知何时会被逼到爆发的地步。《牯岭街少年杀人
事件》则成功重现一个时代当中的一种生活氛围,那正是杨导亲身经历过的苦
闷年代。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杨德昌的创作始终自觉地反映着他生命经历中
的空间因素与时间因素,随着社会时代的变迁与导演内在体验的转化,激荡出
各时期的台北都会风貌与精神生活写实。
二.中产阶级的困境
《一一》是对中产阶级的全面观照,不仅是对于中产阶级日常生活的钜细
靡遗观察,其底蕴乃是中产阶级的道德焦虑与精神困境,这是一个关于中产阶
级纯真与幻灭的故事。
主角NJ(Nien-Jen,念真?)身为电脑公司高阶主管,同事是一群学生时
代至今的好友,他的老婆敏敏同样是白领阶级,女儿婷婷就读北一女高一,儿
子洋洋还在唸小学。影片描绘出一幅典型的大安区中产阶级群像,他们经济无
忧且生活物质条件良好,唯独精神生活成为每个角色困境的来源。
敏敏的问题是生活意义的虚无,她对于重复单调的日子感到恐慌,试图藉
由逃离城市上山修行寻找启示。她的弟弟阿弟的生活充满了荒唐与混乱,前女
友与老婆在公开场合的明争暗斗,投资(机?)营生的起落无常,共同构成了
这样一个处于失序边缘的人物。隔壁的蒋妈妈则是另一种失序典型,她的女儿
莉莉虽不齿母亲招蜂引蝶的行径,却也刻意让自己变成母亲行为的复制品,以
表现她的叛逆与抗议。被蒋妈妈称赞“只要书读得好就好”的婷婷,与莉莉的
男友小胖都处在成年边缘,他们共面对的同课题是年少的纯真如何才能不被复
杂的成人世界淹没。
NJ的道德焦虑来自于事业状态,他对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一直存在抗拒之心
,因此对日本商人大田的风范几乎是一见倾心,仿佛对方是自身理想的投射。
同时,重逢初恋情人勾起了NJ的回忆,日本之行竟成了他深入了解大田,并且
与初恋情人一同回顾过往、追寻自我的特殊缘遇。
在整部影片中最精采,也是导演刻意着重的段落,是NJ在日本与初恋情人
牵手漫步的同时,女儿婷婷也在台湾和建中生胖子约会,还加上洋洋对女生同
学的情窦初开。这三段感情都围绕着初恋的主题来开展,片名的意涵在此得到
厘清:《一一》的一既是最简单的数字,也是开始的第一个数字,两个一交叠
在一块,就意味着最简单的开始,最单纯的开始是初恋,初恋的纯真与爱恨的
分明绝对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体验。这样的主题与其可能具有的爆发力,已经表
现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小四身上,最终以悲剧的暴力事件作收。
NJ与旧情人回顾初恋之时,婷婷正在经历她的初恋,而洋洋仍对情感懵懵
懂懂,只会用模仿的方式来体验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父、女、子三人串连成中
产阶级生命经历的三个阶段:象征脱离儿童时期的情感初体验、象征步入成年
时期恋爱的复杂难解、于幻灭的中年岁月再次回顾初恋的苦涩失落;这三个阶
段在故事里共谱交叠,让电影人物的“生命延长了三倍”。
三.纯真的失落与必然的幻灭
电影中的成人角色由于被现实生活的精神困境所扰,只能转化成对纯真、
绝对的向往,然而生命过往的纯真必然是在成年后的幻灭衬托之下,才显现出
它的纯粹性与理想性。对现实生活的幻灭与幻灭当中的迷惘,呈现在每一个角
色的生活里头,然而每个角色各自遭遇的问题却都必须独自面对,没有家人朋
友的指引来解答疑惑,亲情无法对分离的个体发挥抚慰的作用。
因为困境而走出家庭寻求什么的人们,在影片的结尾纷纷回来倾吐他们的
感想。敏敏领悟到修行仅仅是一种反复洗脑罢了,与阿弟迷信命理八字的行为
,都暗示宗教慰藉的虚伪不实,顺带披露了宗教敛财的丑态。阿弟看着儿子出
生的影带时却直呼“好残忍”,在那一刻他是否因为想到自己经历过生活的失
序荒唐,而不忍儿子长大之后重蹈覆辙?
初恋情人是NJ的音乐,音乐是他年轻的幻想与现实处境的反面,但是当NJ
“有机会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他的感想却是“再活一次,没什么不同”
、“再活一次,没那个必要”,这是对生命经历多么沉重的幻灭!虽然当年正
是因为情人对于物质生活的执著渴望,让NJ感到自己的纯真与梦想被最爱的人
硬生生用现实打破,使他愤而从当年那段感情出走,至今仍承受着生命中最初
的失落。然而在日本的两个中年人最终还是各自领悟到:初恋的结束早已是既
定事实,纵然爱恨苦痛都还深埋在心灵的深处,在此时延续感情的渴望只是不
忍亲手湮灭那最后的余烬,不愿正视现实自我所处的幻灭。单纯而敢爱敢恨的
岁月早无从复返,身陷于中产阶级生活的自己,束缚太难解而幻灭已太多,试
图寻回失落的纯真,只是更添中年困境的不堪与无奈而已。
昏迷的婆婆象征著上一代的缺席,她不能给予NJ与敏敏面对困境的指引,
无法让婷婷的自责得到解脱,这反应出杨导那一代人的道德焦虑,他们特殊的
中年情境是父母当年不曾经历过的,精神困境的出口只能依靠自己摸索。婆婆
昏迷在阿弟的婚宴当日,也表达着一种失语的抗议,对于儿孙辈失序生活的抗
议。她的老去代表绝对秩序的退隐,婷婷因为对恋爱的憧憬而忘了丢弃垃圾,
难道真的阴错阳差地造成了婆婆的意外吗?
洋洋是另一重相对的象征,他不需要与昏迷的婆婆对话,因为他还未脱纯
真,无需对婆婆倾吐现实生活中的困境,也无需怀念曾经有的秩序。洋洋能够
借由照相机注视到“别人的背后”,去察觉那些被人们埋藏在日常生活后面的
事物,以及遗忘在过往生命的经历,埋藏的可能是荒唐与失落,却是片中人物
隐而不见的真实自我,那些遗忘的是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的纯真,也唯有纯真的
眼睛可以辨识曾经的纯真。杨导用照相机比喻自己试图用摄影机捕捉都会中产
阶级的深层生命。
此外,电影还暗示著性启蒙是从纯真走向失落的转戾点,最初对成人世界
一无所知的洋洋,还傻傻地把保险套当做气球玩耍,他从被欺负到对女生产生
开始好奇,是因为他无意间瞧见了从来没有注意过的身体部位。婷婷试图用性
来表达她纯真的爱情,却不知那可或许就是失落的开始,纯真并不能交换情感
的永恒,可是她的行为却也让小胖陷入挽救纯真的孤注一掷。在所有家人当中
,唯有婷婷见到婆婆的最后一面,或许是导演对于这个角色在纯真与失落间挣
扎后的一种嘉许与抚慰,虽然她不得不问“为什么世界和我们想的都不一样”
,导演刻意要我们自己去思索,因为他恐怕也无法告诉我们答案,在经历纯真
的失落与必然的幻灭后的你我,都只能依靠自己找到答案。
洋洋最终在婆婆丧礼上说的那些话,是他做为身为旁观者的感想,因为“
我能讲的,妳一定老早就知道了”,究竟是因为纯真无须言语,还是影射了长
辈权威的独裁专断?幸好洋洋再也不用听婆婆的话了,所以他决定要“告诉别
人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看不到的东西”。婆婆去了大家都知道而洋洋却不
知道的地方,是因为他的人生还刚开始,不能体会大家的知道指的是什么,那
指的是威权与秩序的丧失吗?最后说出“我也老了”的洋洋,是否意味随着慢
慢长大,纯真与绝对也将渐渐离他远去,还是意味着他可以永远紧握手中的照
相机,不放弃去捕捉生命中的纯真呢?
四.沉稳的影像与含蓄的反讽
在电影的意涵之外,《一一》的影像成就也不能被低估,片中所有的场景
都经过精心挑选,包括婚礼丧礼的场景,或是故事中各个人物的生活环境,无
不是非常精巧之装潢陈设,具体呈现出都会中产阶级的物质环境与美学品味。
其次,杨导在片中使用了大量的玻璃与车灯折射的镜头,与人物的对话和精神
困境交叠,显示著城市与人相互渗透的关系。影片当中最令人惊艳的画面,是
NJ初抵达日本时的街景,在夜色中闪现一栋又一栋灯火通明的办公大楼,我们
看到的究竟是中产阶级的勤奋性格还是被工作场所束缚的悲哀?
而在节奏的掌握上,镜头长度的拿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让这部近三
小时的片子完全不显得冗长、破碎,以全景与中景来维持影片一贯的观察角度
,避免使用短镜头或特写让观影者过度涉入,也是杨导继《牯岭街少年杀人事
件》之后再一次的功力展现。
同时,电影当中也流露出较前为多的幽默与反讽,训导主任越是嚣张跋扈
越显得异常滑稽,洋洋亲眼目睹“天雷勾动地火”时刻的画面安排,用电玩画
面带过少年杀人的血腥场面,以及胎儿超音波与电脑游戏人物生命的两相对照
,都不得不让人佩服导演的巧思。当然还包括讽刺台湾产业界习以为常的抄袭
现象和政商关系的丑陋可笑,都透露出导演对于现实环境的微妙讽刺。
片中许多对话同样流泄出日常对话的机智与自嘲,不免让我联想到另一位
擅拍都会的导演 Woody Allen,例如:先上车后补票的多重影射,阿弟半带委
屈说出的“服务一下”,同事在大田的名字上作文章,还有所谓的“妇女保障
名额”。而吴念真的口语表现更是电影一大可观之处,虽然杨导电影中的口语
都一向力求准确而避免浮夸造作,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用南腔北调堆砌
出特殊的时代纷围,在《一一》中对话建材则换成了台北国语,特别是吴念真
习惯与初恋情人用福佬语交谈,被国语围绕的母语,或许又是主角对纯真的另
一种追忆方式。
延续风格的同时,这部电影也带有杨导先前作品甚至是自身经历的影子,
NJ当年被迫去唸电机系,不正是杨导对自身的反讽吗?延续著《恐怖份子》当
中都会的封闭压抑,不也使得片中人物必须离开城市才能专心面对自身困境,
以免压力无从宣泄?小胖为了护卫纯真而杀害女友母亲的男友,他的动机不也
就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小四的翻版?
五.后话
很凑巧的是,中产阶级的道德焦虑与对纯真的想像式回归,也是小说《麦
田捕手》的主题,如果不是刚读完小说的启发,我也不会有以“纯真”为核心
概念来写这篇文章的灵感。只可惜纯真若注定无法复返,仅能成为脱离生活困
境的想像,那么现实当中的道德焦虑就只能被躲避与转移,这必然幻灭的宿命
也许就是杨导作品里头中产阶级的侷限性所在。可是在真实世界里,我们不是
看到中产阶级靠着逛街购物、线上游戏、 KTV欢唱与爆米花电影来冲破生活的
侷限吗?
这些中产阶级的生活仍然受到侷限吗?要如何才能察觉或证实?
看《Sex and the City》比较有帮助,还是看《American Beauty》比较有启发?
或许Luis Bunuel可以用他的电影告诉我们吧!
幸好本文作者并不属于台北中产阶级,无需过度烦恼上述问题,还可以用
一种局外人的观点来解读《一一》这部电影,虽然若没有大学在台北生活的经
验,我就没有机会看懂蔡明亮的电影,也不太可能察觉杨德昌电影的独特都会
气息,却也正因为曾经身处局内,才能够从局外的位置细心审视。如同每个人
生活经验与观影经验的相互参照与彼此镶嵌,“双倍的生活经验”如果没有日
常生活的反思来当作乘以二的那个一,电影恐怕也无法带给我们更多的生命体
验。杨德昌的生命经历与处境是他艺术创作的泉源,那么观影者个人的真实生
活与观影经验的交会冲击,自然也就成为这篇影评的灵感所寄和必然的出发角
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