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空间不大,三、四坪的空间里,微妙的沉默无声发酵。
我撇过头,见到原本待在墙角的幻觉生出一对对手脚,变成了多人重叠的形貌。他们躯干
相贴,以一种极不协调的方式,宛如树根交错,七手八脚朝我爬来……
由冤煞引起的幻觉,都是过去的残影。大火烧融了皮肤,才让他们肢体相连。
“唉。”我盯了一会,敛目叹息,用指关节压了压眼眶。
天干物燥,死于野火的人不计其数,我早已想不起来他们是来自何处的受害者。自然灾害
难以避免,我出现之前,人们只能哭喊上天不公,但在我成型之后,这责任就有了归属。
这是我的错吗?
我曾认为不是。但后来想想,天灾造成的伤亡,确实该算我的问题。毕竟除我之外,已经
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担下这份责任。不幸的事,总是需要有人出面负责。
所以,这些原本没人能解决的问题,变成了我的问题。
我困倦地抬眼,爬至脚边的幻觉已经散了。细想起来,这些幻觉从未实际碰到我过,搞不
好他们其实有实体——嗯,我一定是累到头昏,才又开始胡思乱想。
“我们谁不是活在当下?”我像是个迟钝的假人,语气生涩,慢好几拍才回他这句。
梁不问摇头,轻声说:“我觉得你被困在过去里。”
早先那股沉默经过发酵,直至此刻,已经变成某种浓稠、无形、又嗜氧的东西,飘浮在这
间小小卧房,让新鲜氧气越来越少,让我越来越难以呼吸。
“……是啊,我是。如何,你要拉我出来吗?”被他一语说中,我反倒毫无顾忌地笑了出
来:“我的过去,就是坨沼泽深处最黏脚的烂泥。我怎么可能不被困住?”
明明梁不问只是实话实说,但我就是听不顺耳。
我倏然起身,对上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眸。
“梁不问。你、梁绝、温昭,你们对我要求都太高了……”我朝他挨近,咬牙低喃:“我
每天都很痛苦,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我想不透,自己为什么在这苟延残喘?”
他半步未退,仅仅侧过头避开我的吐息,完全不受我这个负能量集合体影响。
梁不问捻了一下自己耳骨,像要抹掉多余温度,用一种莫可奈何的表情看着我说:“我对
你没什么要求……我只是希望,你能把心拿回来。”
“梁绝欺瞒修界,费尽心思保你一丝神魂,绝不是要看你得过且过,拖着残躯度日。”
我听到这里,又笑了:“哈,你不要拿梁绝压我。”
必须承认,现在的我大概是脑中负责创伤的记忆被刺激到,一言一行都和被踩到尾巴的猫
没两样,难搞又情绪化。梁绝一句话没留就人间蒸发,我可还在记恨。
“你自己说的,你是你,他是他。你既不是他,要怎么知道他的想法?”我耸耸肩,摊手
道:“说不定他老人家留我一命,只是想要有人帮忙打扫冷得要命的观雪亭。”
梁不问转过头,看了我几秒,心里或许在想我为什么一大早起床就在发癫。
“……他控几只傀来做事就好,用得着你?”
很好,虽然他没有表情,但我听出了这句话有多无奈。
“我不一样,我会逗他笑啊。”我心有不甘,反驳他:“一板一眼的傀哪有我幽默?”
梁不问那张脸罕见地有了表情。他扬眸看来,那是一种藏得很深,难以明说的兴味。然后
,他动了下垂在身侧的长指,房门附近随之响起轻盈的步伐声。
“喵——”一只花猫探出头,柔软的身子挤过门缝。
“啊!小贱猫!”
一看见花猫,我就自动弯下腰,伸出手想招小猫过来,像被养成了某种反射动作一样。没
办法,谁叫我在魄雪峰时,睁眼闭眼都是这只猫,会被驯服也是不得已的事……嗯?
不对耶?为什么这只小贱猫会在这?
花猫懒得理我脑中闪现的无数纠结,牠轻手轻脚跑来,迅速巴我手臂一掌,抬起下巴,高
傲地叫了一声。耀武扬威完,牠原地踏踏两下,跑到了梁不问脚边。
梁不问抱起猫,眼底的笑染上嘲讽,“我觉得牠比你可爱,看着牠我比较笑得出来。”
别骗好吗?那只猫只是某部分的你,你这样和早上刷牙时对着镜子笑有何区别?
我深深吸气,“你也是不需要为了反驳我一句话,特地控只猫出来……”
“我是希望你不要有错误的自我认知。”他放下猫,让牠自由地跑出房间,“梁绝救你,
绝不是为了如此肤浅的理由。”
“就说了,你不是他。不然你给个原因,他为什么救我?”
有一瞬间,我以为梁不问会如同以往,用离开现场来回避问题。但这次没有,他转过头,
墨黑长眸像能看穿魂魄,掂量著是否回应。
在凝滞的无声中,我忽然发现,我执意探求的,说不定都是我不想听到的答案。
他过去不说,一定有他的原因。未知让人恐惧,怯意涌上心头,我四肢由内而外发寒。房
门近在咫尺,我现在夺门而出,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可惜,梁不问没有给我犹豫的机会。
我甚至不知道他开口前的片刻迟疑,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眉目冷清,用淡然得让人心寒的语调,道出事实:“因为青煞玉会一直存在。”
“即便碎裂成块,化为粉尘,也无法被抹消的存在……终有一天,散落的心玉会重新聚拢
,一切又会回归原点。”
梁不问朝我走来,他进一步,我就退一步。
那双深邃狭长的眼中,看不见情分。很难想像人会有这种眼神,那是山崩于前仍不改色,
为了完成目标,行过尸山血海也不掉一滴泪的决绝。
这种以一己之身撼天的魄力,和千年前的梁绝如出一彻。
后背抵上坚硬的墙面,我发现自己退无可退。
他停步,看着哑然无声的我说:“我们想斩断这个无尽的圆。青玉,你是唯一的破口。”
我无处可逃,只能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在梁家人眼中,我是不是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他们心系天下,舍弃自我,练成断情绝欲的控灵,却总得花心思扶我上轨。
这颗心为什么不是长在他们身上呢?
我想说点什么,却觉喉舌干哑,蛰伏内心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一路走来,梁家人在我身上花了多少时间?我成不了神,也当不了人,面对一个什么都做
不好的半吊子,他们是否曾心生疲惫?
他们有没有想过,干脆另辟蹊径,放弃我好了?
我不知道。梁绝肯定不会回答我,梁不问或许也不会,毕竟我的恐慌症三不五时就发作一
次,显然治不好。我觉得自己活该,有时也想努力打起精神,但结果总不如预期……
“……青玉。”
我已经像枚密合的蚌,紧紧闭上眼,但他的声音还是如凉水般流入耳里。
他微温的指尖拂去我额侧冷汗,这双敢与天争的手,亦刚亦柔,此刻没有半点威胁。
梁不问轻叹口气,“我看你精神状态这么差,之前才想说少讲一点……说实话,你也不用
想那么多,只要专心把你的心拿回来就好。”
我心绪稍缓,缓缓睁开被薄汗打湿的眼。朦胧中,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微曲指节,将我散落
的鬓发顺至耳后。方才那股冷冽仍在我脑中萦绕不去,眼前这点人味,究竟是真是假?
那只手在晨光下泛着白,光照亮了每个关节。他动作轻缓,像怕磕破瓷雕般小心。
我一时鬼迷心窍,在精神未完全回复的恍惚中,扣住他的腕,“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伸手的速度不快,梁不问是没打算移开,我才抓得到他。
“……我不会。”他停顿一会,大概在揣摩我的想法,静静地和我说:“梁绝不告而别,
有他自己的苦衷。你不要过度联想。”
梁不问看我没有应声,轻抿唇线,忽尔问了一句:“青玉。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公平?”
“生不由己,死不由己……”他缓缓抽开手,声音沉稳得让人有置身梦境的错觉,“但是
,命难由己,本就是常态。”
这样的轻描淡写,心平气和。当他讲出这些话,那副皮囊底下,到底是什么心情?
他说完,后挪一步,退了开来。
我望向他,自从拿回散落在祈山的心玉后,他魂相里的冤煞在我眼中越发鲜明。那丝丝缕
缕,纠结缠绕的黑气,将他层层笼罩,宛如一道迷雾,让我看不清是谁置身其中。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我累瘫的脑想不明白,心中千百个猜测都得不到应
证,“这些,都是梁绝留存在密室里的纪录?”
他大概已经习惯我这三不五时就沉不住气的作风,我的质问像是掷入虚空,消散在我俩之
间,进不到他的耳底。
但我不愿放弃,声透执拗:“你魂相中的冤煞,究竟从何而来?”
“上次在祈山,我就觉得熟悉。当下没机会细想,但事情过了之后,我越想越不对。”我
学不会教训,总想从他口中撬出答案:“你身上冤煞,为什么有锦沙城民的气息?”
他终于有了反应,淡然回道:“你认错了。”
“不可能……”我浑身紧绷,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梁不问,你
知道我当年有多熟悉锦沙城?我不可能认错!”
但他仍是摇头,“你认错了。”
“锦沙至今仍笼罩在生死局中,城民死去后留下的冤煞,都还在局里。”梁不问仿佛看穿
了我的猜测,直说:“这是铁铮铮的事实。你稍微探听一下,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我愣住,脑袋赫然停摆。是啊,他说得没错,但是……
我一直以为,梁不问就算不是梁绝,也是类似于他的转世,所以他身上才会有“以前”出
自于锦沙城的冤煞。我下意识忽略了其他疑点,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难道真是认错了?是从哪一步的推论开始出错?
梁不问三两句就将我从无端臆想打回现实,我们之间,再次陷入诡异的静默。
幸好,天已经亮了。花年岁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力透门板。
“啊!娲儿!”她大叫:“不要玩鱼,那是妳的早餐!牠们死了妳就没东西吃了!”
“楼上两位,是要卿卿我我多久?下来吃饭!”
花姊一声令下,就算我心中还在纠结,也只能摸摸鼻子,准时到餐桌前集合。
当我和梁哥下楼时,花年岁和灵胎妹妹已经在桌前坐好,就等我们下楼用餐。灵胎之前都
把祈山的传说当晚安曲听,现在坚信自己是女娲的姊妹,所以大家投票决定称她娲儿。
娲儿有三只眼睛,额心有只竖眼,见者将被病痛侵扰。
值得庆幸的是,娲儿只要把那只眼睛闭上,或是拿条头巾遮著,就不会对旁人造成太多影
响。不过,这女孩的外貌,比当初有四只手的我还要再怪异一点。
她上半身是人身,但下半身就……一言难尽。祈山人当初是这样形容的:灵胎仿造女娲,
造了上半尊人身,并在毒瘴之地捉了百来只上古巨蛇为足。
我教娲儿平时要用两只脚走路,可是她偶尔心情浮动,还是会不小心从髋部伸出好几只虚
足,吓坏不知情的路人。是真的,我听花姊说过,曾有无辜路人被吓晕过去。
我后来也觉得,娲儿走路姿势实在太别扭,干脆叫她穿长裙,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算了,
别在乎旁人眼光,我们要拥抱自己天生的身体。
“你们来啦。”花姊扫了我和梁哥一眼,“一大早的,又吵架?”
我拉开椅子,“哪里有‘又’?不要挑拨,不要造谣。”
花姊没有跟我斗嘴,她耸耸肩:“你开心就好。”
然后,她伸出手,凭空替桌上四杯空玻璃杯斟水。走了祈山一趟,花年岁终于开窍,在五
行感知上进步不少,现在已经能装装水,点个火,种种小豆苗……
我和花年岁说,至少她五行里通了三种,已经算在平均之上。
可惜花美人毫不领情,她翻了我一个大白眼,回道:“你知道考满分的人是不适合安慰人
的吗?你是不是学生时代没被同学愤怒的铁拳打过?”
我没有学生时代,也没有同学。我的学习过程只有小黑屋,花姊应该要对我宽容一点。
花姊倒完水,双手在胸前一拍,“好啦,开动!”
这顿早餐算得上丰盛,炒蛋、培根、牛奶、生菜沙拉,等级堪比外面一餐两三百的早午餐
。娲儿的餐点是特制的,她面前摆着一缸大水盆,里面有几只奄奄一息的孔雀鱼。
整桌只有我没东西吃。没办法,梁不问不放饭,他认为冤煞是垃圾食物。
我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水,转去看娲儿吃饭,试图转移注意力来止饥。不得不说,看娲
儿进食,有种在动物园看喂食秀的感觉,意外的有趣。
她将手摊平,放入水中。随后,一条裂缝出现在她的手心,那条长缝缓缓撑开,露出颗全
白的眼珠子。娲儿移动自己的手,在水底移动手掌,用那颗眼珠左看看、右看看。
原先沉在缸底的鱼,渐渐又开始摆动鱼鳍。
“这是白点病吧?”花姊边吃边问:“这种病,不是某种寄生性原虫引起的吗?妳救了鱼
,却害这些原虫死亡,这样还算是以病痛为食吗?”
娲儿把手抽离水面,那颗白眼珠现在有了紫黑色的瞳孔。她拿纸巾擦了擦手,五指一握,
再张开,手心的眼珠已经不见踪影。
娲儿想了想,想了又想,最后歪过头说:“好问题!不知道耶,我就是能吃?”
我倚著颊接话:“她吃掉了这些鱼‘命中的病痛’,这是牠们命里的劫数。命运是数不清
的细线编成的绳子,她只是把其中一股线抽掉而已。”
“噢!是这样噢。”娲儿一吃完饭就坐不住,她跳下餐椅,跑到我身边说:“青玉!我想
出门玩。我们什么时候能出门?”
“这问题不是问我。”我指指旁边吃饭吃得像死人的那位,“问他。”
梁不问摇头,“妳暂时不能出去,现在整个翠竹教都在找妳。”
我有点意外,“她们的教主不是被浮倪宰掉了吗?这组织居然还没解散?”
“她们组织庞大,翠竹教这几十年来还能继续维持,跟教主也没什么关系了。”梁不问说
:“心慈充其量只是她们的精神象征,底下有其他能人在负责组织运作。”
娲儿面带不解,“我为什么不能被她们找到?”
“妳被她们找到,就会被绑起来,整天只能治病治病治病,当个无情的治病机器。然后,
等到妳累到什么都不能做了,她们会把妳五马分尸,谢谢妳这一生悲惨但辛劳的付出。”
我随便乱吓她,被花姊狠狠瞪了一眼,“妳不想过这种日子吧?”
“唔。”娲儿一时语塞。
过几秒,她口出惊人之语:“但我觉得,我在这里,好像有点大材小用了。”
“我既降生于世,就该担相应之责……”她疑惑地问:“替人治病,是我的天职吧?”
我打从心底泛起恶寒。差点忘了,她在祈山局里睡了几百年,虽没有完整意识,但也是半
成型的状态。祀女每天在她耳边灌输错误观念,黑的早就讲成白的了。
我扶著额说:“不不,这位妹妹,不是这样。妳被祀女洗脑得太严重了……”
我觉得自己今天跟谁讲话都不顺。孩子的教育要趁早,我先机已失,只能现在亡羊补牢:
“没有人说妳一定要怎样生活才行。”
娲儿似乎没有完全被说服,她低下头,暂时陷入思考。
就在我觉得今日餐桌话题未免也太沉重时,窗户那传来了敲玻璃的声音。
叩叩!
我转头去看,发现一只乌鸦站在窗外。
“那是我的傀。”梁不问边说,边走去开窗。
黑鸦脚上绑着一卷白纸,梁不问把纸取下,放牠离开。
我看梁不问默默扫了眼信,一看完就把信烧了,姑且问一句:“怎么了?”
他抬眼看我,“苏白皇在对我下最后通牒。锦沙城外,现在布满修界的人。他说,我们别
想着能进锦沙城的局,他和你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