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当夜,神社境内篝火猛烈燃烧,热气卷著点点星火,往夜空飞升而去。
漆黑树影重重环绕,空地里的村民各个表情严肃虔诚,静默无声。空灵的笛音和沉稳
的太鼓声悠悠飘响,庄严的乐声中,阿蕗婆婆唱起迎神的祷词。
随着仪式进行,一列村民手持火把,护送参与凭女选别的女子们踏入幽暗的林间小径
,前往角有神大人所在的洞窟本殿。
此段山径不仅晦暗陡峭,还得穿过一道颤巍巍的葛藤吊桥,去到峡谷对岸。阿蕗婆婆
病体虚弱,祭主职责便落到了她的弟子豆叶身上。经过一番殷切叮嘱,她怀着无比的担忧
,目送队伍离去。
自从听闻那妖童的面目之后,她在惊惧交加之下大病了一场,镇日卧病在床,高烧不
退、呓语连连。梦中赤雾弥漫,惊醒后那股腐腥血气,依然在鼻端挥之不去。
她依稀记得在古怪梦境中,她手持墨笔,在符纸上不住描绘,笔迹犹如隔了一层水,
颤动扭曲。画的是什么,梦中的她一清二楚,梦醒之后,却片刻即忘。
异常的天气、歉收的农获、不知何时来犯的流民,以及那位最为触动她恐惧的妖异童
子——
倘若角有神大人顺利转渡到新的凭体身上,或许雾渊便能平安度过此劫。
阿蕗婆婆合掌持诵祭文,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恍惚间,她听到了远处传来了急促的敲
打和呐喊。
村落入口处设置了瞭望用的橹台,一旦窥见有外人意图闯入,守卫便会鸣钟示警。那
毫无疑问,是警钟的声响。
嘹亮的狗吠声忽然中断。
不只阿蕗婆婆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留守在神社里的村民也都议论纷纷。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并不是没有设想过流民会趁著祭典村中无人时攻袭,但是经过好几日的风平浪静,村
民自然而然松懈了下来。
“快来,是强盗,他们要抢走我们的储粮。”奔到神社的男子气喘吁吁,身上染著血
迹。“快点,他们到处放火!”
这下骚动顿起,人人急着想回到村落守护家园。
“糟了,山刀和斧子镰刀全收在仓库里哪!”
“那就先去拿武器吧!”
“怕什么?岂能让他们在我们的地盘撒野?就算赤手空拳,也要将他们揍回山脚。”
剽悍的猎师各个怒气冲冲,在山上讨生活的没道理会输给一帮饥肠辘辘的流匪,他们
是这么想的,随手捡了石块树枝做武器,举着火把,声势惊人冲下阶梯。
安泰已久的谷地里,回荡起前所未有的杀伐之声。几间民家烈焰冲天,点亮了黝暗的
村庄。
烈风刮来热焰的残温,尽管不知道那些厮杀的怒吼和哀号的求饶出自何方何人,仍可
从中勾勒出无边残酷的想像。
“快,阿蕗婆婆快来,快躲进拜殿。”村中妇女将阿蕗婆婆搀进了拜殿,殿内早挤了
一帮惊惶失措的老幼,还有好些人认定了魆黑浓密的森林才好藏身,或揹或抱,拉了孩子
们逃往山径。
正想派个手脚伶俐的孩子去探探情况,阿蕗婆婆忽然一个打颤,全身鸡皮疙瘩直竖,
下一秒,大地颤动,社殿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施力推搡,桁架、窗格、门扉喀嗒作声,颤动
不止,篝火台倾覆,炭块灰烬洒落一地,篝火只余残焰。
撼动了整座神社的,是远处传来的吼叫。
有如千匹山兽同声嘶吼,怨怒滔天,浪涛般连绵袭来。就算摀住耳朵,尖锐的残响依
旧窜流心底。
“阿蕗婆婆,那个是——?”村妇带着哭腔询问,阿蕗婆婆却无声以对。
祟神。
阿蕗婆婆脑海不自觉浮现这词。
“……恐怕雾渊将终结于今日。”阿蕗婆婆说完,颤抖举著念珠,想诵念祷词,却终
于痛哭失声。
并非亡于流民盗匪、亡于饥馑凶作,而是亡于祟神。
神明的怨怒,将降下惩罚的业火。
当阿蕗婆婆听闻那位童子腰缠古旧的絣织布巾、面孔现出非人之相时,惊疑已久的猜
想,终于在此刻落了地。
恐怕是角有神大人分灵两柱,各自凭依在阿梅产下的双生子上,被当忌子抛流的那位
,在滔滔江水间活了下来。凭女脸上不生障害,正是因为障害全由另一位担负了。
此时此刻,担负诅咒的忌子,经过多年的流离,仿佛命中注定,在秽年之际返抵原
乡。
“不行,得去告诉大家——”
几个人一出殿外,立刻和奔入跟前的几位流民打了个照面。但他们非但没有举刀袭来
,反而各个脸色灰败,吓得浑身哆嗦。
“救、救命啊——那个人、那个人变成怪物了——”
“那个童子,果然是恶鬼啊!一掌就摘掉了阿源的头——”
第三个人没说话,只是摀著肚腹,湿润的小肠自伤处垂下。
在搏斗中激发的原始血性,吞噬了那童子的理智,惊惧、痛楚、愤怒交加,和神明的
怨恨起了共鸣。他身负重伤,将死之际,头上犄角迅速抽长,开散如枝;肌肉束束鼓起,
拉高了他身驱手脚,绷裂衣衫;他穿梭如风,流民、山民,全都一视同仁,不分敌我。
“快,快进屋,把火点起来,他不能越过火光照亮的入口。”还没听他们叙述完惨况
,阿蕗婆婆一声高喊,村人立刻行动。有人鼓勇奔下阶梯,想警告在村庄里奋战的同伴。
殿前篝火复燃,火光驱散黑夜,门扉紧紧关掩,更用了麻绳相缚。
殿门紧闭,与外界隔绝,气氛紧张滞涩,不绝于耳的低声祈祷和细声啜泣,无助于凝
心定神。
没多久,庞大、沉重的压迫感,随着脚步声逐渐接近,益发让人难以动弹。
仿佛热铁、硫磺、鲜血和野兽的喷息,种种气味交杂直冲鼻腔。燃烧在殿前的篝火,
将来者摇曳的影子自窗格投拜殿中。犄角、猿臂、浓密的披毛、高大异常的躯体,那怎么
看,都不会是人类的身影。
门扉发出声声重响,尖叫声四起,出手便能摘去人头的那名妖怪物此刻却拿脆弱的木
制门扉毫无办法。撞了几次无果,他放弃离开,转头朝着发出沙沙声响的树林奔去,随即
,一声声惨烈的细微哀叫和求饶跟着传来。
阿蕗婆婆瘫倒在地,果然,古训说得没错,祟神无法穿过火光照亮的门界。
“但是……后面呢?”有名村妇战战兢兢问道。
此座拜殿前有门后有窗,与赤雾山顶相对,以遥拜山中神殿里的角有神大人。此刻窗
板仅只合拢,一个手脚机伶的姑娘率先起身,想拖来柜子将其堵住,还没奔出三步,砰的
一声重响传来,窗格碎裂、扉片弹开,那长著犄角的身影在窗外现踪。
已不知夺取多少人命,邪祟淋洒了满身鲜血,呼啸一声,越窗而入。
慌乱的村民完全失去理智,互相推挤踩踏,殿内乱成一团。面对一帮毫无抵抗能力的
老弱妇孺,邪祟更是杀伐得如入无人之境。
鼻端盈满腥臭味,温热鲜血喷溅满脸,阿蕗婆婆倒在地上,胸口传来剧痛。然而,她
涣散的心神,却始终觉得有什么异样。
不对。
还没有。
祟神尚未现世。
仍有道脆弱、纤缈、摇摇欲坠的力量,维系著封印。
御凭女。
角有神大人一半的分灵,还在御凭女身上。
那怪物仿佛同样也感应到了,瞬间停下动作,转头凝望着敞开的窗外,微微歪了歪头
,随后发出狼一般的长嚎,丢下满地滚爬、哀叫、垂死的村民,自窗口一跃而出,消失在
魆暗树林里。
阿蕗婆婆没有捡回一命的庆幸,趴伏在地,想起身,四肢全然无力,连挪动半分都没
有办法。
充斥耳畔微弱的喘息和呻吟,逐渐被某种骚动所取代。她听见有人敲门,有人跑动,
有人大喊,但她浑身冰冷,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这……这里也被那怪物袭击了吗?”
“太残忍了,该死的怪物,连女人和小孩子都不放过!”
“喂,好像还有人还活着。”
阿蕗婆婆感觉有人搬动着自己的身体,听到有人正叫唤着她的名字。
“阿蕗婆婆,振作一点。”那声音是鹰穗,她听出来了。“阿蕗婆婆,朝叶在不在这
里?”
她咳嗽几声,喷出点点血沫,没有回答鹰穗的问题。“那一位……往藏神窟去了……
”
“什么?阿蕗婆婆,妳说的是——?”
鹰穗的问句未完,身后有人喊着他的名字。他让旁人接手,步过满地尸骸,先认出了
祖母沾满鲜血的绞染和服,才看见那佝偻的身躯里紧搂着的小女孩,发上为了祭典而结上
的细工花簪,也染满了鲜红的血渍。
鹰穗眼里的火光熄灭了。
“角有神大人分灵两柱,一柱在御凭女身上,另一柱就是那个忌子……”阿蕗婆婆拼
死爬起,又颓然倒下。“祟神尚未现界,现在还有机会——”
“什么?阿蕗婆婆,妳说得清楚一点。”有个粗鲁的声音问了,“角有神大人怎么会
有两个——?”
另一个人打断他。“御凭女不是有个双生兄弟?难道说就是他——?”
那两人面面相觑,思绪尚未完全理清,鹰穗缓缓踱来,在阿蕗婆婆身边屈膝半跪。
“阿蕗婆婆,他为何要前往藏神窟?”抽去了所有情感,鹰穗平静的声音冰冷绝望到
令人骇然。
“御凭女……”阿蕗婆婆深深喘气。“取得她身上的神明分灵……合一现界……”
鹰穗的表情又冷肃了几分。
“可有方法阻止?”
“喂喂,鹰穗少爷,别管什么祟神现世了,赶紧逃走才是上策啊!”鲁莽的猎师说著
,他身上胡乱包扎的布条还在丝丝渗血。
“是啊,少爷,”另一位手臂以奇怪角度弯折的村民跟着喊嚷,“那是妖怪,是恶鬼
啊,不是凡人所能敌的对象,趁现在快逃吧!”
鹰穗目光掠过两人,投往拜殿中的幸存者。方才与其鏖战,他自然知道彼我差距有如
云泥,残存下来回到神社的,各个身受重伤,能行走无碍的,只有寥寥数人。
闭眼数秒,那妖物身中数箭不倒,飞速向他袭来,而他父亲毅然挡在他跟前的身影,
在脑中挥之不去。
祖母、妹妹、疼爱他的猎师爷爷、共猎的友伴……所有他敬爱、想保护的一切,几乎
悉数亡于恶鬼掌下。
他抬头凝视供奉在社殿深处,为了今日祭仪,特意自白鞘更换为打刀拵的御神刀。
阿蕗婆婆跟他说过,此御神刀便是当初弑神的刀具,因此刀刃上不祥的血痕始终消散
不了。
或许可以一试。
“鹰穗少爷,您别乱来,斧头都砍到断口了,还砍不倒那怪物,区区一柄古旧的供奉
刀,哪能派得上用场?”鲁莽的猎师又说。
“现在众人之中,我伤损最轻,是因为父亲大人为护佑孩儿而殉身,我自当有义务继
承他守护雾渊的意志,阻止祟神现世。至少,要尽全力周旋拖延,争取各位逃离的时间。
”他起身,往御神刀躬身一拜,恭敬捧下刀具,系缚腰际。
明月低垂,触向黝暗山棱,天际边缘渗入一丝薄暮微光,周遭景致隐约现形。
“天快亮了,劳烦两位四处探看一下,看还有谁幸存下来,尽可能多带些人逃离雾渊
。”他的视线停驻在祖母和妹妹身上,眸光流露无限哀思。他轻轻卸下朝叶发上的绢布花
饰,万般珍惜纳入怀中,又转向了气息微弱的阿蕗婆婆,在她身边跪下,握紧了她的手,
许下承诺。
“阿蕗婆婆,我会竭尽所能阻止祟神现世。雾渊的血脉不会亡于今日,更不会亡于祟
神。”
阿蕗婆婆掀起眼皮,口唇翕张,鹰穗得要俯身侧耳,方能听清那微弱的字句。
“御神……安镇……”
他屏气,却只听见阿蕗婆婆吐出最后的叹息。就算有什么安镇祟神的祕法,也随这口
气的消散,永远不得而知了。
鹰穗踏出社殿,回望最后一眼,随即在夜色下疾步,头也不回,往深山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