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出事的,是独自一人住在村庄边缘的龟吉。
一早前去拜访龟吉的村民,见到小屋门户洞开,不祥的预感顿时浮上心头。他们在屋
外出声叫唤,无人应答,连狗吠声也没有,进门一看,发觉龟吉倒在地炉旁,屋内一片凌
乱,晒干的舞茸、芋头、燻鱼和饲养的看门狗全都不见踪影。
村民面面相觑,心中惊骇不已。
雾渊地处山腹深处,外人想进到村里,得跋山涉水好几个时辰,途中险阻处处,更要
穿过雾锁云埋的山口。若非雾渊出身、熟知山势路径之人,往往迷失道途,无功而返。
村民们聚集起来讨论一番,猜测或许是前一阵子意外流落至此的流民,即便被驱赶了
却仍未离去,躲藏起来,伺机盗取食物时被龟吉撞见,因此闹出了人命。
村中男丁组队带上猎犬巡守,搜查谷地内外,费了一番功夫还是一无所获。过没两天
,祸事再临,这次是住在水车小屋旁的一家三口,连稚子也遭了害。男主人命绝前,拼著
最后一口气,吐露了他经历的一切。
闯入的流民约四五名,沿着溪涧入侵时被他撞见,其中有一位身形畸怪之人,精瘦矮
小,手脚却状似猿猴般细长。脏污麻袋覆面,顶上两个像犄角一样的疙瘩破袋而出,恶形
恶状、峥嵘勃发。一双眼瞳无比炯亮,全身带着烧铁的气味……
原本夜不闭户的村里,天一黑就急忙把门窗关好,不祥的气氛慢慢垄罩了整片山谷。
阿蕗婆婆从未如此惶恐不安过。
莫非——
阿蕗婆婆迅速抽开念头,不敢往下细思。
角有神大人凭附在凭女身上,镇座在石窟之内,这点不会有错,绝对不能有错。
然而她内心深处的动摇,是无庸置疑。
作乱的流民似乎因为村民的防备,沉寂了两三天,几个夜晚平静过去,骚动再起,这
一次,村民有了斩获。
彻夜守望在橹台上的村民,察觉到村中有人闯入,死命敲响警钟,巡守的队伍带着猎
犬很快赶到,经过一番暗夜恶斗,他们擒获一人,杀毙两人,但那身形奇诡的妖物,无比
矫健灵活,身中数箭仍若无其事,领着残余同党窜进火光照不亮的深黝夜色里,逃匿无
踪。
沦为盗匪的男子一身褴褛、瘦骨嶙峋,先是哀声讨饶,见村民不买帐,委屈顿时化为
愤恨,一张嘴喝骂不休,全是血泪控诉。
男子有个孩子,饿到病了,挖起泥土搓成丸子果腹,吐了一地无法消化的烂泥。男子
入山找寻野草山菜,无意间闯进雾渊,却被驱赶离去。返家之后,孩子死了,不是死于饥
饿,而是做母亲的无法眼睁睁看孩子饿死,遂将亲生骨肉溺毙于川水之中,随后自己也投
身波涛,与孩子共伴黄泉。
“只要给我半掌的谷子,就能让我的妻儿多活个一两天,你们坐拥满仓的粮食,却吝
于分享,独自躲在山里享福!”
“那是因为我们世代恭敬祭祀角有神大人,才能得来庇荫。山下之民连神明大人的名
讳都未曾听闻,哪有道理让你们同享恩泽?”
“再说了,多活个一两天,不就只是多挨几日苦吗?孩子的事虽然令人难过,但我们
的米粮哪有可能喂饱天下百姓啊?今年收成不好,我们自己也过得很苦呐!”
男子笑了,哀苦的笑声震天,双颊泪痕血污错综,神情疯癫骇人。
“苦?你们过得很苦?安心吧,你们自个儿躲在山谷丰衣足食的事蹟,将会广为人知
。到时候山下饥饿的百姓们便会蜂拥而至。他们会啃光你们的米粮,挖光田里的庄稼,烧
了你们的屋舍,杀了你们的亲人。到时候,你们或许能感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痛苦!”
莽撞蛮横的猎师听了,飞起一脚踢翻男子。一群人气势汹汹吵嚷起来。
“这杀人的盗匪跟他废话那么多?斩了他脚筋扔进山里,让他自生自灭吧!”
“慢著,还没问出那帮匪类藏身何处,是如何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进出村庄的。倘若有
什么不为人知的路径,被外人偷偷溜进来就糟了!”
“我们这些猎师自小在山林打滚,哪里有窟窿、哪里有山径,都跟自家厨房一样一清
二楚。在隘口插满削尖的木桩,设下陷阱派人戍守,还怕几个骨瘦如柴的流民?”
男人阴恻恻地笑了。“没用的,那位童子大人对此处知之甚详,当初就是他领着我们
穿过迷雾的。他能找着你们不知道的路径,轻而易举避过你们的陷阱。当你们在被褥里安
睡的时候,他能不惊起半分动静,轻易断了你们的呼吸。”
在此之前,村中男丁面对如此威胁,肯定会当成虚张声势,一笑置之。但是今晚,他
们见识过了那奇诡之人穿梭在暗夜里的能耐,某种隐约却又肯定无比的确信,在他们心中
萌芽了。
那人确实不同反响。
只是,他从何而来,姓啥名谁,又为何对雾渊了若指掌?能穿过雾垣,寻得通往此处
的祕径,该不会是从前舍弃村里,前去往市町生活的雾渊村民?只是,又为何要帮着外人
与雾渊为敌?
反复拷问之下,男子吐露所知的一切。
那妖异覆面之人不过十多岁,是山麓某位农民自河畔抱养而来的弃婴。长到七岁左右
,脸上逐渐生出癞痢疙瘩,药石罔效,到后来连喉舌之间也冒出囊肿,致使他从此口中呕
哑嘲哳。
养父母见他模样骇人,将他脸孔用布袋罩住,带去各处灵验的神社寺院参拜。后来听
说那是他生来带着神明的咒害所致,夫妇俩惊恐不已,将他托付给某间山寺,要他修行祈
福以消业障。
肯定是因为做了不好的事被诅咒了,才会被生身父母抛弃,好可怜——养母哆嗦著,
边将絣织绣花的老旧布巾系在他腰上,边诉说他的身世。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正是包著
这条布巾,假以时日祛除了身上的诅咒,或许可以凭著这刺绣的图样,找回你的生身老
家。
孩子如野兽一般嗬吼哭喊,养父母掩面离去。受了几年寺院师兄的欺凌,他逃离山寺
,想寻路返回故里。长著一张到哪里都会被歧视的脸,他一路躲躲藏藏,尽捡些荒僻的小
路前行。回到故乡,才知道养父母皆已病故。
无法谋生,又逢荒岁歉收,他时而行乞、时而偷盗、时而采摘渔猎,在山林里神出鬼
没,一身猿猴似的躯态,生生成了山麓乡民口耳相传的妖童。
男子就是在意图重返雾渊,在山里迷途徘徊之际,遇上这名野童子的。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商讨,尽管有几个壮丁对男子的恫吓嗤之以鼻,但村中长老宁可
慎重行事,凭女选别的祭典在即,现下最不需要的是旁生枝节。他们分出人手,在山道入
口插满削尖的竹刺,挂上铃铛,日夜监视,巡守队伍更是不时于村落附近的山林纵横穿
梭。
在诡谲的气氛垄罩下,雾渊迎来了十四年一次的秽年祭典——
和自身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