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调酒师
薄薄的镀膜,透明的隔阂,人在初生之际,于胎盘中成长,在羊水中悠游,几颗气泡
方冲破了脑海中的保鲜膜。
“妈这啥?”
小吃摊边,酱油、盐巴和葱蒜的香味杂揉成一盘盘油黄。
“这个怎么吃啊?”男童满手油腻,抓着食物不知该如何入口。
“你要先把头拔掉呀!唉呦,你不要动啦,我弄给你吃就好!”老练的手指一把捏掉
头壳,喷溅的黑黄色的汁液潺潺流过柴化的蛋白质,孩童有样学样,也拿起一只虾子,残
忍地替牠断首扒皮,只是拆解得支离破碎。
“你真是一点上进心也没有!”
女人撇下安全帽,任由帽子滚在冰冷的柏油路上,便从机车后座离去,留下孤零零的
男子在原地发愣。夜景朦胧,但路人所见略同,不甚嘲杂的后街巷,那是对情侣,他们在
热炒店的旁边分手。
男人推开紧邻的夜店后门,在漆黑的后台着装,走上似乎是属于自己的酒廊。拨开帷
幕,霓虹炫目,电音震耳,他的双眼却流过一丝黯淡,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该何去何从,
只是一名简单的兼职调酒师,他找不着女友口中的上进心,也许是自己该投资点股票,或
是换更昂贵的衣服,或是送她高贵的礼物,鞋子、包包,上次生日他几乎用上了自己半个
月的薪水,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没有房子,还要缴房租,机车贷款也还没还清,是了,连
他自己这么一想都觉得跟自己在一块实在是太不稳定了。
客人尚未上门,一杯浓烈的琴酒已入喉,他当然也不认为调酒该脑子清晰地调,随便
的酒和酒,将就的味道,将就的人生。
一年前的助学贷款的压力和学业成绩不理想让他直接违约辍学,至今甚至没去还半点
大学贷款,难道自己就注定只能干这种奴仆的工作一辈子吗?
他靠在酒柜上叹气,转过身整了整领口的蝴蝶结,又将堆乱的刘海给扎齐,浑然不觉
吧台上已经坐了位顾客,夜店的绚烂灯光下,高敞的风衣屏蔽脸孔,仅一副典雅的金框墨
镜,便让人不去怀疑在昏暗灯光下戴上墨镜的精神问题。
“年轻人,你是不是需要钱呢?”
“没有,我只是今天有点累。请问要喝些什么吗?”他补问了句。
“来杯昂贵的烈酒吧,反正我也不是品酒师,只是个有钱人,有的是钱,不是品味。
”调酒师听罢便沉默下来,迳自在反射霓虹的玻璃杯中倒入数滴,然后低声搭了腔:“可
惜我不是有钱人,也不是品酒师。”
酒水交融的倒影中,客人的唇辨继续张阖,一本圣经像是黏在手臂上般,当他将双手
靠在桌上,经书深色的封页似乎遁入桌面,若隐若现,如同灯光魅影下的人丛,就像是一
坨几经融合失败的变形虫。
“你知道十字军为什么东征吗?”客人张口就是一句突如其来。
调酒师弄著酒,皱起眉。
“听过,但……不太清楚。”
“……他们的目的是前去征讨他们心中的圣城,谒见天堂的主人。”
“哦?”调酒师有一句没一句的搭应,迳自甩著钢瓶。
“然而,觊觎圣城的,有对故乡朝思暮想的人,也有久居于当地的居民,当然也有外
来的征服者,”
“是这样呀。”他了无兴致地答道,将钢瓶内的酒水缓缓倒入玻璃杯。
“……孩子,你就像是盲目朝圣的十字军,想必为了达成目的,一定会不择手段吧?
”也许是牧师,也许是神父,装扮低调,定睛却显得诡异,黝黑的墨镜里摸不着眼神,调
酒师只是将盛装酒水的玻璃杯递到他眼前。
诡异的客人没有饮下眼前的酒,他压低帽沿,低语:“不同的话有同样的意思,不同
的人有一样的心思。”遂提起身子,消失在舞池灯光和人群之中。
调酒师不以为意,大概又是半夜随便来的个神经病,任由杯子立在身前,也无心收拾
,只是让手机萤幕的亮光刷著黑暗中的面目,又是一连窜的催缴信息,他有意无意的传简
讯给女友,或者该说是前女友,只是传出的信息一如所料,说得出口,无人阅览。一身重
魇压在肩头,也只敢轻轻地靠在酒柜边的墙壁上,毕竟他不想再负更多的债了,男女依偎
吧台亲暱,亲吻的水丛声听得调酒师漫不经心,双眼时而朦胧,时而是用衣袖带来的清晰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眼神瞥到刚刚诡异客人的座位上,男人的第一视线,紧身的红色短
礼服包裹玲珑有致的雪白肌肤,长发由肩侧流向胸前的深渊,当调酒师意识到自己看得出
神,他才赶紧提起视角,却正好对上女人沉如琥珀般的双眼,一只红唇叼著酒杯,将刚才
未被饮下的烈酒吸吮而尽。
女人不如刚才的怪人多嘴,荷尔蒙扯著调酒师的双眼,由她的纤手自胸口前的黑暗掏
出一张邀请函,男人在接过邀请函的瞬间似乎受到了牵引,无须言语,立刻便抛下酒保的
工作离开吧台。
女人的手隔空勾引著调酒师的眼球,她窜进了舞池的人海当中,人群迷濛的舞姿左右
推挤蠕动,男人就像在草丛中蛰伏的猎手,他希冀将自己一日的不快全数发泄在她身上,
猛然地双眼撑大,他变得凶狠,将所有遮蔽他的人尽数推倒,人群如海潮般倾颓,转瞬,
却变成一根根婀娜冗长的海草,它们随着浪潮而倒,随着人流而摆动,就在此时,调酒师
终于见到了不远处,穿着红色礼服的猎物。
●
近海广场的宴会厅里,灯光聚焦的目的地,三口直升的玻璃管只封住了两张惊吓的面
目,管子里充满海水,些微的盐分让二人尚能在水中张望,他们疯狂的向上游动,慌张地
敲击著玻璃,但由于水的阻力和坚厚的强化玻璃,徒劳的挣扎只化作几声微不足道地闷哼
。
宴会厅中的吧台已然四下无人,只留下一杯干涸的玻璃杯。
主持人的回声再度在耳边响起‘……兰提斯的秘密,讨海人迄今追求的共同祖先,这
不是深居内陆的沙虫们可以理解的伟大荣耀!’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广场上的巨大电视墙,摄影机便架在玻璃管底下的水中世界,毫无
挣扎的调酒师缠在摇曳的海草之间,眼前是一头巨型海鳝,几乎比调酒师大出半截,和大
众心中认知不同的是牠长著怪异的手足,并匍匐在礁岩之上,一双惊恐的大眼珠警戒四周
,直到调酒师一阵痉挛,海鳝猛地发动攻势,强而有力的下颚夺去调酒师半边脸孔,脑浆
和碎裂的眼珠在水中迸散,鲜红色的血雾如同一套红色礼服在海里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