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求救的高呼,由远而近,声嘶力竭哭喊著:救命、救救我──!
海哥说,救人之前要静下心想三秒,一、二、冲!
我赤脚踩过黑漆的石滩,奋不顾身从深不见底的水中拉住挣扎的双手,
却是一张无皮的人脸,血淋淋的五官对我狞笑。
──你返来啦!
你谁啊?
为了避免好心没好报这种烂事,我直接一拳呼上去,和一只血人在诡异
的梦中缠斗。
血人被我打得皮开肉绽,却仍是咯咯笑着。
──夏公子,王爷大人足想你欵!
我静下来,仔细分析这个似乎认识我又来意不善的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我该不会现在正在被鬼压床吧?
民宿那些外地人常说这座小岛午后多云,照不到日光,气场偏阴,在这
里出生又打滚过青春期的我却完全无感。
算一算,也差不多该遇到一两个灵异现象,不枉费我这些日子一直去公
墓和灵骨塔乱晃,还在村庄界石上偷尿尿,但是我等的可不是这种家伙。
“你是谁?是什么东西?来这里做什么!”
后来小卷问我是哪来的底气跟鬼讯问,以为我那身法袍管得到阴间的鬼
怪吗?……我就是职业病,有什么办法?
血人两眼发红:“我要你的命!”
我掏了掏裤袋,拿出从不离身的护身符──我高中毕业和海哥的合照。
想到毕典那天,带着小熊和花束坐在家长席的海哥、被班导误认是我爸
也笑笑不澄清的海哥,差点在这恶梦中哭了出来。
那个全身是血的恶鬼像是被卡车撞到,鬼叫一声,就在这片有海的梦中
消失无踪。
我醒来,发现自己头下脚上摔在木板床下,小花时钟显示凌晨两点半,
房间外的大厅却闹烘烘一片。
这里不是我家,我家在隔壁,而是海哥住所改建的民宿,有许多怪人长
期住在这里,我大概也算是一个。小卷是民宿老板兼厨师,问我怎么不回家
住?我就是不想一个人睡觉。
我听见小卷的声音从明亮的大厅传来:“妳不要哭了,夏检在睡觉,日
出才会醒来。”
“没错,天大的事也请白天再来,不要吵到我们夏泯阁下!”
我虽然很想出去吐嘈他们这些亲卫队擅自加诸在我身上的设定,但我真
的很难把眼皮睁到全开。以前加班只要超过九点,属下就会打电话麻烦妻子
载我回家,我可以直接坐在电脑前面睡死,完全不醒人事。人称为生理时钟
和太阳同步的男人。
我合上眼,听见哭声,又咬牙爬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我被厅堂的光线刺了下眼,恍惚戴上眼镜。
“夏检!”
“啊啊,怎么只穿着内裤?被人看光怎么办?”
我被两三双手扶著坐上沙发,小卷拿着绒布披巾过来给我罩上,又端了
热茶过来,无微不至,含情脉脉。
别这样,不用服侍我,我手又没断。
我努力撑着眼皮,看清哭倒在地毯上的妇人是什么模样。
“公子,请帮帮我。”
“阿满阿婶,妳又不是不认识我,火牛伊孙,同一个邦头(同宗家族)
,不要这样。”
阿满婶小声地说:“……民妇岂敢。”
我抽了下嘴角,外地人就算了,岛上的住民也跟着他们起舞,满口“少
爷、公子”,我都要忘了自己是住破厝的可怜孤子。
说到底,这全部都是海哥的错!
“算了,想必妳一定有紧急的事,才会大半夜来求救。”
阿满婶坐起身,在一群年轻人关心的目光下,说起丈夫的事。
丈夫自从小中风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了。虽然靠阿满婶四处兼差,
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但她丈夫没事就是喝酒,喝酒就会对阿满婶碎念,一次
又一次把两人无子的伤心事拿出来讲。上个星期,阿满婶终于忍不住爆发,
把丈夫暴打出家门。
“哇呜!”众人不住赞叹一声。
嗯,这就是我熟悉的海岛女人,打必还手,她们搬渔货的臂力可不是盖
的。
阿满婶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说著:她原以为丈夫没两天就会回家求和,
没想到一个星期都没有回家。有人说,看见她丈夫坐上往本岛的船,她想,
丈夫应该是去投靠认识的朋友。
可今晚,她却梦见丈夫自海上回来,全身湿答答的,手脚挂著海菜,脸
色惨白。
──阿满,我好冷……
阿满婶惊醒,不安到极点,但又不能拿梦去报警,只能来拜托我帮忙。
我起身,过去握住阿满婶的双手:“阿婶,妳别怕,那只是梦。我会去
拜托警方,妳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
“夏检察官!”
说警察,警察就到,我看向从民宿门口一路冲向我的年轻员警,这个时
间、他慌乱的神情,绝对不是好消息。
“报告检察官,发、发现尸体,所长说,请、请您过去码头一趟!”
阿满婶陡然站起来,双眼直直瞪大著,应该是想要到现场确认是不是她
丈夫。我看她的腿有点跛,叫小卷载她过去。
“夏检,那你呢?只有一台电动车啊!”
“我跑过去。”
我穿好鞋,跟在小卷的电动车后,看阿满婶频频拭泪。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可是自责和罪恶感,无济于事。
“阿婶,妳还会记得我小时候走失彼时阵?”
阿满婶怔怔看着我,点点头。
“是万水阿伯把我带回家的,不然我就要被拐去人蛇船上。”
“嗯……你还那么小,妈妈就跑了,你爸也是,把你丢给你阿公。”
“妳看,会离婚的就是会离婚,跟有没有孩子没关系。要是阿伯找回来
,我赞成妳再揍他一次。”
阿满婶笑了声,然后有点无奈地看着我。
到了现场,已经拉起封锁线。我请阿满婶先等一等,穿过封锁线到现场
。
老所长见了我,露出安心的眉眼,问起他家的新人阿弟,我说在后面,
快来了。
所长已经保全物证,做好目击者的口供。照理说应该白天等本岛的鉴识
人员过来,但尸体实在太过离奇,需要有人跟他商量。
“夏检,抱歉,三更半瞑把你叫来。”
“不要紧。”我戴上手套,所长帮忙照明,简单检查过尸体,“应该是
生前落水,细节还是要等鉴识报告。”
最重要的,我转过身大喊,向一般民众透漏案情。
“阿婶,不是万水伯──!”
好家在,至少阿满婶不用哭着回去了。
所长气音提醒:“夏检,可是尸体脸都坏了。”
“反正不是七十多岁又小中风、离家出走的瘦弱老人。”我歪头看着和
梦中血人形似的尸体,头部五官全部被利器捅烂,面目全非,只剩下咧嘴的
两排牙齿。
咯答、咯答,尸体没有唇瓣的嘴,“动”了起来。
“夏、夏检……”所长退开两步,我反问“对方”,死了都死了,有什
么好笑的?
尸体嘴部蠕动着,吐出一张黄纸,我摊开来看,用红笔写着我的名字─
─夏泯。
这让我想起,我离开台湾时,有人对我发出阴险的讪笑。
──正义小王子,你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呼口长息,来得正好,我拿出随身的照片,要这没眼珠的尸体好好看
看。
“你认识照片中的男人吗?抱着泰迪熊的那个,那是他特地拜托国外的
朋友买给我的毕业礼物。我有时候也会怀疑他其实把我当女儿在宠,虽然我
的确满喜欢绒毛娃娃。”
“夏检?”所长大概以为我中邪了。
原本“活蹦乱跳”的尸体见了海哥的照片,整个僵住,再也不动。
所长突然抽起我眼镜,啪地一声,用力甩了我一巴掌,我回神过来,有
点委屈地看着所长。
“哎哟,夏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只是我们这里已经十来年没有出
过‘这种事’了。”
“什么是‘这种事’?”
“海音,亡者带来的,彼世的讯息。”
我再往尸体看去,从口中呕出的是外国移工居留证,不是写着我名字的
黄纸。
所长苦着脸笑:“夏检,我看你还是快点调回本岛,不要在这里久留。
”
“怕什么怕?”
我很少遇到灵异事件,但今天碰到了,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我莫名自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个人,在守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