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行者 - 1

楼主: enurp (天)   2021-05-19 09:23:32
下午一点三十二分。
  我打开笔电,透过一连串的设定,一切归零。我对这个重大抉择更加坚定。
下午四点三十六分。
  我来到宿舍大门口,已然迟了一分钟许。我把笔电交给大约几个小时前在 Facebook
社团里联络上的陌生人......嗯,其实不全然陌生,但他不认识我。
  俗世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巧合和注定就是一体两面。我在尔文的动态里看过几次
这个男孩的名字,艾瑞克。他方才大学毕业,笑容如春日暖阳闪耀,那是青春。我知道
他不认识我,除了一些共同朋友,尔文从来不提起我。即便他们在照片里对视得那么亲
密。
  见面后,艾瑞克不可置信地把我的电脑拿在手里翻转把玩、仔细查看,想确定这不
是一场骗局。我把电脑放在大门外的垃圾桶上,“希望你不介意”,面无表情地点按,
秀出了机型和规格。他再三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能用低于市价一折的价格买下我这台笔
电。
  盛夏午后天气闷热,明天或许会下大雨。站在门外的这十几分钟居然不曾吹过一阵
风。我额头已经开始滴下汗珠,心中的厌烦值直线上升,只好放话,“你要的话,现在
可以把钱转到我的帐户里面。所有配件都在这个提袋里了。抱歉,原来的盒子我放在家
里了......我是说......呃,总之不在这里。要不,我可以马上联络下一个买家,我们
可以不用在这里空站着,你自己决定吧”。
  艾瑞克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啊,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感觉不太真
实,原本以为这是诈骗什么之类的,刚好我在前面的咖啡厅和朋友聚会。”他指著街角
一家人满为患的连锁咖啡店,侷促地挤出一个笑容,“我也该走了,你的帐号给我吧,
我钱马上转过去。”
  我把所有的物品递了过去。“好,没事的话就这样了,”艾瑞克说,“祝你有个美
好的一天。”
  我笑了笑,“你也是。”
下午四点五十七分。
  尔文打了通电话来,“嘿,以歇尔看到你在脸书的学生社团里发了出清生活用品的
贴文。你要回家了吗?还是?”他的语气有显而易见的惊慌,尝试用笨拙的冷静掩盖。
这是我们九个月又十二天前分别之后的第一次联络。
  “喔,你知道在欧胡斯附近的海边有间佛寺吗?”
  从那间佛寺看不到海,好吧,其实也不在我信口胡诌的那个城市。那间佛寺只是离
海岸线近了些,我很喜欢大海,曾经在兰屿的海边坐着发呆,三个小时就这么过了。
  “我不知道。”
  “我跟他们联络好了,决定这周末要正式出家。不觉得一个东方人在欧洲出家满酷
的吗?”
  “噢,是满酷的,”他沉思了几秒,电话那头除了电风扇转着的咿啊声响,静默如
深夜。“你怎么去?需要我送一送你吗?”
  “不用了,我巴士票都先买好了,明天清晨就出发,会先在欧胡斯市中心待几天。
嗯......我已经把头剃了,现在看起来满蠢的,还是不要吓你了吧。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的。”
  “哦,但让他们帮你剃头不该是仪式的一部分吗?”
  “好像是吧。但也来不及了,想说把电剪卖掉之前再用它最后一次。嗯,我还在打
包,改天聊吧。”
  “好吧,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
  他深吸一口气,“我很抱歉,总觉得你哪天会消失在这里。也许回到地球的另一边,
或再次远行”声音如远方鬼魅,那满满的歉意和恨悔若有形,温度应该介于冰点上下。
  我背脊僵直,“哎,什么话。顺便帮我跟以歇尔问好,掰。”
  “不,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我快速挂了电话,瘫坐在办公椅上。
下午五点二十二分。
  经过一番折腾,透过不怎么对使用者友善的网络银行界面,我把户头里全部的余额
几乎都转给了在台湾唯一的朋友。她大约几天后会接到银行的电话,问这笔国外帐户的
钱的主人是谁、而这笔跨国转帐的目的是什么,几年以前我也曾经历过这一切。我在一
周前寄了一封快捷邮件,里面有一张附上了签名和指印、好让她确认是亲笔的手写信,
仔细地教她如何应对一切行政程序。虽然银行人员虚应故事居多,我仍然不希望我的决
定会影响任何远方的人。
  另外一张授权信,全权让她负责我的身份在台湾的一切事宜。“谢谢你十三年来的
陪伴,谢谢你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接住了我。如果哪天我们会再相见,那会是我莫大的
喜悦。”
  信末浮现了几滴泪痕,我换了张纸重新起笔。写到尾处,开始痛恨自己的煽情,于
是临时脱稿:“感谢一切的缘分,祝福我能找到更好的自己。”
下午五点二十九分。
  又是尔文的来电,我没接。
下午五点三十七分。
  我看着空无一物的房间,在剩下的几个免洗纸碗里抽出一个,罩住烟雾侦测器,用
胶带黏牢之后点了一根菸。不太确定前方的路程会是什么模样,用一根戒了两年的香菸
压惊算是现在的自己给过去的自己一份道别礼。
  好吧,总共四根。两根当作敬天地好了,剩下那根就算是跟未来的自己说声嗨。
  “嗨。”我对着满室缭绕的烟雾咕哝一声。
  尔文总共打了七通,我全没接。
下午五点五十三分。
  我巡著房里是否还有什么应该清掉的物事,检视是不是有什么角落没打扫干净,听
说这里的房东总是用这种无聊的理由苛扣押金。最后我把钥匙放在书桌上。
  尔文传了三封短信,我没读。
  我端坐在房间正中央的地板上,用手机随机播放了首歌。盘尼西林的〈再谈记忆〉。
闭上眼睛试着冥想,但脑子里太乱,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Say, say it again, sometimes the memory was winding my mind.
  Say, say it again, you know the past things could set my free.
  (说吧,再次说出口,有时记忆萦绕我心
   说吧,再次说出口,你可知道过去种种能放我自由)
傍晚六点零二分。
  尔文传了第四封短信过来,我正用手机浏览著无聊的网络新闻。有个大妈在好市多
买了蛋糕,吃到剩两口要求退货,引起网民公愤,群起挞伐。讯息的通知跳出,我措手
不及,不经意往萤幕上方一瞄。
  “喔干。干,许,我发誓。你他妈要是有看到最好回我电话。我要报警了。”
傍晚六点十六分。
  啊。他还记得。我听到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隐隐觉得不妙。
  那天晚上,我们点了印度菜外卖,半坐卧在沙发上分完最后一块馕饼。我把半杯芒
果拉西推给他,“好甜,不想喝了”,他带着一抹邪笑说,“你喂我。”我用吸管吸了
一口拉西,喂到他嘴里。饭后不宜激烈运动,但我们做了我和尔文认识以来最美好的一
场性爱。电视上播放著无聊的 Netflix 影集,我们摊在床上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闲聊。
  “你的咨商师怎么说?”
  “拜托,我们才见第一次,她能说什么。”
  “你有提到你每到傍晚总是想自杀吗?”尔文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天的一个月前他
逼着我打电话到大学里的学生诊所约心理咨商,感谢欧洲人慢条斯理的行政态度,我不
用太早面对那场令人不愉快的面谈。
  “有,她说这很严重,要把我转介给医师。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被收住院治疗。”
  “嗯......好像有点太过分了?她不是应该先试着提供一些比较友善的帮助吗?”
  “我说了,我们才见第一次。但我跟她说了,我那愚蠢的、不想麻烦到任何人的责
任感让我活到了二十九岁的这一天,想想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建议我冥想,或者也可以
寻求一些宗教的帮助。”
  “好吧,你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下周三,同个时间。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才不要一堆人来翻我的遗物,还要麻
烦人把我的家当什么的海运回家之类的。你哪天看到我在出清居家用品再来担心吧。”
  他噗嗤一声笑了,“好,你如果哪天要卖了那台咖啡机,记得先打给我。”
傍晚六点十七分。
  我读了尔文的前几封短信。“我男友买了你的笔电。干。这是巧合吗?他还说你是
个长发亚洲男人啊,不是大光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解释一下?”
  “你在哪?”
  我思考了几秒,快速打了几个字:“对不起,没把咖啡机留给你。”几乎只过了三
秒,我的手机又疯狂响起。没有退路了。我关了机。
  对不起,我还记得。
傍晚六点十八分。
  房门口传来好几声重重的敲击,门外的男人焦急大喊“哈囉,淑......吗?呃,修?
哈囉,有人在吗?”
  我听到其他房的房客开了门,语气有点不耐,“怎么了吗?”应该是在探头观望。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姐,我们在处理重要的事情,请稍微回避。”
  那个大喊的男人别脚地试着唸好我的姓,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记得尔文当时前
前后后花了一个小时才终于发出正确的“许”这个音,“是,我是许。有什么事吗?我
正在
休息。”
  “我们接获报案,你的朋友说你正在尝试自杀。”
  “喔,天啊,这是恶作剧吧?谁这么无聊?”
  门外传来快速而轻声的对话,很快地,男人又大喊,“报案的人说是你的前男友。”
  “尔文?我们不曾交往,只是约会过......啊,无所谓。我只是午觉睡晚了点没接
到他的电话,他就打电话报案?”
  男人稍微迟疑,“不论如何,开门让我们确认个身份。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不打扰
了。”
  “好,我也不想惹麻烦,让我把衣服穿好我就开门。”
  我快速套上藏青色衬衫,披上我最喜欢的那件大衣,绑了一个松松的马尾。我记得
尔文最喜欢这样不修边幅的发型,总说我像艺术家。可惜我除了长笛吹得还行以外,几
乎没有任何艺术天赋。
  我记得那张小学一年级时的画作。红色蜡笔、黄色蜡笔。三角形,四方形。圆形、
直线、斜线。重复这些步骤,一个家,两个人,草地上远远站着一只小小的鹿。所有小
学生都画得出来的家庭风景,只是人数略少了一些。外婆用相框把这张 A5 大小的水彩
纸裱好,挂在客厅的墙上。
  “峰仔画甲真好看,阿妈足合意。”
  男人又开始敲门,“嗨?你还在吗?”我稍微回神,穿上一件合身的西装裤。袜子
是菱形格纹。一双深灰色的帆布鞋。
傍晚六点二十一分。
  我走向房门口,大喊“快好了。”然后转身。有点兴奋,有点害怕,快速跑了大约
七步吧。
  我翻过落地窗外的栏杆,往下跳。
傍晚六点二十一分。(或者我也不确定了。希望你们不会介意仅仅几秒的差距。你知道,
你手表上的分秒针是永远调不准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经验,如果是夜市买来的廉价
手表,一开始你调快了两分钟,积年累月下来表上的时间居然快了十来分钟。又或者,
我有一支深棕色表带、金属表面,稍微正常一点的表。那是尔文送我的生日礼物,从那
时起,我以为我能够准确地活在当下,什么都再也不会不准了。然而我仔细地对了时校
准,按下那颗钮的时候,可能是力道过大吧,分针又快了两分钟。从此之后我们总是不
同步的,我以为至少差距不会扩大,但总是不同步的。)
  那些都市传说都是假的,没有天使还是恶魔飞来,戏剧性地在我从十一楼下坠的那
几秒来告诉我一些美好的过去和未来,然后问我后不后悔。脑海中也没浮现什么人生跑
马灯,我很感激上天在这最后一刻给我这份仁慈,我不需要想起过去的一切。
  我想我失去意识前记得的会是那剧烈的撞击声响吧?我仿佛也同时听到自己头盖骨
碎裂的喀拉声。但我不想只带着这个诡异的声音到另一个世界。我奋力地想要记起一些
什么,脑中只浮现哪个作家翻译了一首法文诗。
  你知道,如果太过疼痛,你唯一会感受到的只是麻痺吗?死神呢?怎么没有穿着黑
色长袍持着镰刀的高大身影?到处都没有。
  “我祝您幸福健康”。是谁?到底是谁翻的?原文是谁写的?天空好蓝。
  “但我不能完成您的旅程”。我快不行了,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高中时的我因而
千方百计想学法文。我还是第一次闻到这么鲜明而暴力的血腥味。
  “我只是个过客。”啊,她好像也是个自杀的留学生?人们的尖叫声好吵。
  就这样就完了。呃,好像不小心又引用了谁。
  总之,在我昏迷之前,这些是我最后的记忆。如果遇到孟婆,不知道这么无聊的内
容会不会让她懒得赏我汤喝。
  我终于......嗯,应该,能确定,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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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这里发表创作长文,第一章好像没什么 Marvel 点。若有争议我会自删。
好像得加点警语,但不想说什么“自杀不能解决问题”还是“珍惜生命”之类的陈腔滥
调,但若你需要帮助,请不要犹豫,请伸出手找人聊聊。你可能会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你未来可能会感谢自己救了自己。
作者: horte9011 (河马)   2021-05-19 14:04:00
作者: shy801020 (花中之蛇)   2021-05-19 20:09:00
作者: pingfire (小彬)   2021-05-20 00:40:00
作者: IBERIC (无论什么都准备好了)   2021-05-20 00:47:00
作者: greywagtail (小灰)   2021-05-22 16: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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