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山〉
小时候,从我家的院子,就可以看到那座山。山没有名字,也不高,唯一通往山上的
道路只有那条隐蔽在竹林间的泥泞兽径,干枯掉落的竹叶、零散在道路上的碎石,以及微
风穿过竹叶宛若耳语的骚动,就是我对那儿的印象。我从来没有进去过那里,从小到大一
起长大的玩伴也是。因为镇上所有的老人都口径一致的说那座山里住着魔神仔,会来带走
一些不乖的孩子,以及诱骗一些迷途的人。
我从来都没相信过,我的父母也是。只是在我六岁那年,听说隔一条巷子的阿宏在一
群孩子的怂恿下,进去了,就没再出来过。那时,动静很大,全镇的大人聚集在广场分了
几队,打着灯进入了竹林,整个晚上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山脚的竹林一晚,却
没有烧上山。
最后,当然什么也没找到。
而那晚,爷爷的手像纠结的树根缠绕着我的手,同样一夜未眠。
“袂当像阿宏共款,走去山内知影某?”火光在爷爷的脸上跳动,造出一片明明暗暗
的阴影,平时显得温和的双眼却在这股阴影中显得慑亮。我缩了缩肩膀,对着那个看上去
有些陌生的脸庞出神。爷爷却旋即收紧了手,使那双粗糙、嶙峋的手窒息一般的紧咬我的
手。
“知影某?”爷爷再度发出某种威吓一般的低鸣,我抖了一下,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于是,慑亮的眼神褪色一般,他轻声的叹了口气,将我抱入怀中,仿佛掂量著易碎物般的
小心,嘴上似乎还隐约碎唸著什么。但过不了多久,他就停止了碎唸,小声的哼起歌,抱
着我以一种轻缓的姿态轻轻的晃动。
后来,在我十岁那年,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带着我搬到了台北。台北不像那个镇,
小小的,左临右舍都彼此认识。一句话不用一个下午,就可以从街头传到街尾,也不像那
个镇,空旷的连天空都没有边际。这里到处都是杂草一般的车群、竹林般茂盛的建筑,彷
彿连一块完整的天空都显得吝啬。
这里也没有那座无名的山,以及笼罩在那个镇上雾一般的奇异氛围。
我们开始变得很少回去。从一周一次,变成一个月一次,逢年过节,最后只剩下清冷
的年关。爷爷一直都住在那里,像守着那座山、那个镇,以及那栋摇晃着电线吊灯的祖厝
。我们不再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谈,一、两个礼拜的相聚像桌上反复热过的年菜。
“袂当去彼粒山,知影某?”爷爷的话也像那些反复热过、总是被留下的饭菜。
趁著待在老家的时间,我曾走到隔条巷的阿宏的家,但那里已经被垃圾堆满,门与窗
都封的紧实,毛玻璃之后只有一片模糊的黑,仿佛这间屋子也随着火烧的那晚迅速的衰败
、腐朽。听住在隔壁的满婆说,阿宏的妈在那晚后,没多久就疯了,像鬼附身一样的,每
晚都会提着灯笼到竹林边游荡,于夜色中发出幽幽地声音叫魂一般的呼唤著阿宏的名字,
仿佛这样就能将散落的魂魄叫回。
“后来,怹兜拢搬搬去啊。”满婆一边拿着芦苇编织的扫帚将灰尘扫进缺了一角的红
色畚箕,一边说道:“搬去佗位阮著毋知影啊,啊毋过听人讲过,阿宏伊母啊予人送去病
院,到今仔日拢犹未出来。”
贴著阿宏照片的寻人启事已在电线杆上褪色,站在巷口,前方空地后的竹林仍然像是
另一个世界,隐密著通往山的入口。我犹豫的向前踏了ㄧ步,脚却像烫到热水似的又收回
了建筑间连成的界线内,转头往老家的方向跑去。耳边尽是风呼啸而过的“咻、咻”声,
不知道为什么的,脑海里顿时想起的是满婆的话,以及阿宏母亲于竹林边逡巡叫魂的场景
。
竹林后的那头是什么,山上又有什么,没有一个人能说的清楚。对于出生在这个镇上
的所有人而言,那座山的恐惧就像是某种本能,随着血脉一代一代的传承。偶尔,我也会
梦到关于那座山的梦,但梦里我始终停留在竹林的边缘,未曾进去过。
后来,一直到校外教学时,我才真正触碰到关于山的事情。那次,学校安排我们到台
北市邻近的阳明山。坐在车上,山路并不颠簸,贴著偌大的窗往车下看去,下面是画了标
线的柏油路,不像我记忆中应有的泥泞山道,一切人造的像是台北予我的印象。只是在我
家乡受人畏乃至于敬的不可冒犯的山,在台北却全然只是一项附属物。这里的人似乎并不
怕山,也并不敬,仿佛每个诞生于此的人,都注定被土地疏远或远离山林。
“小朋友们,跟好老师,别走散了噢。”
隔着木栏杆往山坑望去,冒着烟的荒芜谷地染著醃萝卜的黄。我皱着鼻子,鼻腔间满
溢的是硫磺刺鼻的气味,却猛地又让我想起故乡的那座山。只是除了氤氲的雾气以外,这
里没有一样是和那座无名的山相似的,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看上去像那座山。
“……假设有人伫山顶叫你的名,毋倘回,知影某?”
不知道为什么,在排队上车的时候,蓦然地响起爷爷说过的话。与此同时,背后同样
传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清晰的唤道:“阿卿。”
刹那间,我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向,小声的应了一声,似乎已经忘了爷爷说过的话。
“阿卿。”那个声音带着某种模糊的熟悉感,钻入了我的耳朵。我仿佛被什么东西蛊
惑似的将视线落在身后人潮往来的景观区,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谷地
中,穿着一身素白连衣裙的女孩。
再眨眼,女孩似乎就站在人群中。我出神的望着她的方向,不由自主的迈开步伐朝着
那儿前进,仿佛拥挤的人群并不存在,眼底只剩下女孩伸手的身姿以及那片慢著硫磺气味
的谷地。
“阿卿”、“来”、“我们一起去玩”、“跟我走”,一再重复著这几个简单的单词
,女孩几乎拼凑不出长句,我却仍出神的朝着她的方向前进。随着距离的缩短,她的细节
变得清晰,沾著泥泞赤裸的脚、让人说不出所以然的脸、黑的几乎没有光泽的头发,以及
深邃的如同一潭死水的眼睛──
“严世卿,你要去哪里?”腕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我下意识的回头,等脑袋逐渐沈
淀,视线聚焦在对方的脸上,我这才有些嗫嚅的答道:“熊熊老师,刚才有人在叫我,所
以我才……”
不等我说完,熊熊老师脸色一变,什么也没说,蹲下身子,便从领口摸出一条墨绿色
的绳子解下,套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弯身将我抱了起来。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的景
色,竟是一片茂密、阴暗的树林。
“世卿乖,趴在熊熊老师的肩膀上睡一下。”熊熊老师轻轻的摸了摸我的头,将我按
压在他的肩颈上,小心翼翼的闪过突出的树枝与杂草,说道:“别往刚刚的地方看。”
我小声的应了一声,紧紧的抓住熊熊老师的衣服,却敌不过好奇心,仍然往刚才的方
向偷看了一眼。
在那个我所站过的地方,留有杂草压踏过的痕迹,而在稍前的地方则有一个小小、沾
著泥泞的脚印压踏在一根腐朽于草泽的枯木上头,湿润的像是不久前才沾上的,完整的一
个小脚印。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我的异常,熊熊老师用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有一下没一
下的轻拍我的背,以既温柔且肃穆的声音小声的在我的耳边说道:“没事、没事,不用怕
了。”
那天回家后,我发了高烧,半梦半醒间,左手臂始终散发著一种烫伤后的灼热,仿佛
有一只滚烫的手,正掐进我的肉里,紧咬着我的手臂不放。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野姜花与山的梦。
在梦里,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只是以旁观者的身分观看一切的始末。梦的开始发生在
一座以绿色为基调,既陌生却又带着一点熟悉感的森林里,一名年轻的男人似乎正与一个
佝偻的老太婆在对话。男人的妻子已经过世了,而老太婆似乎有能力让他再见死去的妻子
一面,条件却是让她骑在他的肩膀上。男人并没有思考太久,就答应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老太婆蹲下。老太婆爬上了他的后背,将一双脚跨坐在他的肩上,
然后二人往老太婆指引的方向走去。路途上,男人的步伐越加的吃力,老太婆的脚仿佛螃
蟹的螯般紧咬着他的脖子。最后,在一座湖的前面,男人倒了下去,一只手顺着倒下的方
向微触水面,仿佛植物的根。老太婆站在距离他一、二步的距离,宛若孤挺花一般的看着
他,而湖的两旁坠满了雪白的野姜花。
男人最后见到了妻子。在梦醒时,这样的念头掠过我的脑袋,意识却仍停留在男人化
为野姜花后的余韵中。而那个老太婆呢?梦的最后并没有交代她的去处,只是让我联想到
爷爷以前提过的一段话。
“……山内,住着魔神仔,会拐骗人去山内,啊被拐骗的人,后来拢某找转来。你阿
嬷就是按呢拍无去的,所以阿卿啊,你千万袂当去山内,知影某?”
不晓得为什么,爷爷在说这段话的时候,眼里总有浓郁的化不开的情绪淤积其中。尤
其当他不时将目光落在那座山的时候,更是如此。爸爸曾说过那座山之于爷爷,总有一层
很浓厚的思念;之于他而言,也许就是老一辈承袭下来的畏;之于我呢?或许──就是一
些不可言喻的东西。
我无法擅自解释女孩、梦中的老太婆以及魔神仔的关联,但我想在普遍的观念当中,
魔神仔意味的是一种对于无法理解事物的诠释以及自我安慰。我曾多次向爸爸问过奶奶去
世的原因,爸爸总是长叹一声,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是他没发现的是,提起奶奶的时候
,他的眼神也会像爷爷一样投向那座山,仿佛那里就是奶奶的去处。
十三岁那年,我又做了那个关于野姜花的梦。起初,我并没有记起关于那个梦的一切
,因为做了那个梦的晚上,一声急促的仿佛催命铃的电话在暗夜中响起,再后来就是房间
的灯猛然像雷一样隔着眼睑爆裂。手臂被拽起,妈妈的声音尖锐的像粉笔擦过黑板,在我
还没搞清楚的当下,一切仿佛七月台风季的夜晚,止息于深夜疾啸于公路上的车厢内。
那通电话是爸爸接的,具体上讲了什么,我并没有听他说过,只是隐约知道那通电话
是老家的邻居打来的,说是已经患有老人痴呆的爷爷并没有回到那个阴暗、老旧的祖厝。
等到隔壁的王婶发现,人已失踪了三天。在车上,妈妈难得的跟爸爸大吵了一架,声音尖
锐的仿佛生锈的房门,吱呀的响着。
“前几年,带爸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医生就说爸患的是老人痴呆,建议我们送安养
院。是你说不送的。现在人都不见了三天,你让我们去哪里找人?还得连累你儿子……”
路灯的阴影落在爸爸阴郁的脸上,像把他融进了黑暗里。
“……早跟你说别老是听你爸的……”
“当初去台北的时候,是你说不要让爸跟着我们一起住的。”猛地,沉默许久的爸爸
忽然出声。“所以爸才没跟着我们一起上台北。”
“你现在是想说什么?明明是爸自己开口说……”
爸爸挟著鼻音深深的抽了一口气,仿佛压抑著什么,拱著双肩,紧握著方向盘直到指
节泛白,才从嘴里吐出一口气,极其艰难的说道:“我只是……怪自己没把爸顾好。”
空气中顿时戛然无声。这时,我才从间断的阴影中注意到了妈妈不知何时覆在爸爸手
上的手,再抬头才看到两条湿了又干的痕迹如蜗牛行径的道路于他的脸上残留。
“阿卿乖,先睡一会儿,到了在叫你。”
妈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压抑,我小声的应了一声,躺在后座看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
打了一个哈欠,阖上了双眼。
过了不久便在一阵颠簸中跌入梦乡。
梦里,我终于第一次跨过那条以成排房子建构的界线踏入竹林。竹林的兽径正如以前
想像的那般泥泞,我小心的避开泥水踩在成堆枯黄的竹叶上,不一会儿泥水渗透,暗褐了
枯叶,鞋边又染起一阵水洼,脚再抬起,听上去就像有人在咋舌。然后,水混浊的填满一
个鞋印。
我站在竹林的入口回头看向巷口,风细碎的从耳边掠过,午后艳丽的阳光像延著整个
竹林的边界被切割,利索的连片叶子的剪影都没有。看了半晌,巷口狭隘笔直的道路上,
谁也不在。于是我回过身,像避暑似的踏入竹林,延著隐约可见的道路往深处走去。
竹叶在脚下反复的被压辗,“喀嚓、喀嚓”的仿佛踩碎整包洋芋片。不知道走了多久
,平缓的路开始变得陡峭,先是一个逐渐上升的缓坡,然后是一些突出的黑色石阶,最后
攀爬了一段似乎开凿过的峭壁。
在眼前的,是一条铺着枯叶的林道。
我扶著膝盖气喘吁吁的看向前方,休息了一阵才缓步的朝着那条拱顶一般交织的枝叶
廊道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路的末端是一间简陋的,只用石块搭建的小祠。小祠的一半
被树叶给埋住了,而露出的部份好像曾经刻着什么似的,留有凹凸不平的痕迹。
于是我蹲在小祠前,用手把堆积的落叶刨开,刨开的落叶底下还掩埋著泥土,蜈蚣、
蚯蚓与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腐烂的落叶堆间窜动。指甲的缝隙卡著的泥土带有某种湿软
的臭味,等到我将小祠的供桌、香炉一一挖出,要触碰到小祠中心刻着字的石头的时候,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细语。
“……哪……”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爷爷正站在离我不远处的林间,张著干瘪
的嘴唇,再次唤道:“阿卿哪……”
“爷……”
忽然脚上像是被什么绊到,我低头向下一看,一个佝偻著背的老妇人正蹲在我的脚边
,用鸟爪般枯瘦的手紧紧拴住我的脚踝。
“爷爷!”
忽地,脸上传来一阵轻拍,待我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梦。
“阿卿,你怎么了?”见我醒了,她伸手轻轻擦过我的脸,将我抱在怀里,柔声说道
:“做恶梦啦?”
我轻缓的点了点头,伸手用力的抱紧她。
“跟妈妈说你做了什么恶梦,不用怕,讲出来就没事了。”
“我……”到抽了一口气,我将脸埋在妈妈的胸前,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梦到我
走进去那个山脚下的竹林,然后……走了好久,只有我一个人……最后看到一间小庙在路
的底端……我还看到爷爷……然后……有一个阿婆……”
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抿了抿唇,转动着眼睛,接着说道:“她……她抓住我的脚,
好像……不想让我去找爷爷……然后,好像还看到了……一种花,白色,香香的,以前爷
爷会拿来包粽子的……妈妈,爷爷呢?”
“爷爷……”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说道:“你爸爸和其他人一
起去找爷爷了,不用担心。”
她将下巴靠在我的头上,不晓得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我似的小声说道:“晚一
点他们就会一起回来了,不用担心……”
我紧抓着她的衣服,不晓得怎么地想到儿时火烧的夜晚,爷爷那双在黑暗中异常光亮
的眼睛。忽地,一声贴着我耳朵的气音,让我打了阵哆嗦,推开妈妈跑了出去。
──阿卿。
是爷爷。赤裸着脚像怕跟丢似的,我追着那个声音跑了出去,没由来的想起那个花的
名字。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心跳声清晰的像在耳边鼓譟。
“阿卿!你要去哪里?”妈妈在身后大喊,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追着那个在黑暗中隐
约存在的暗影穿过一片已经陌生了的街巷,往那座山的方向跑去,心底不晓得为什么如此
笃定跟着那个影子就可以找到爷爷。
“阿卿……”在我险些跟丢的时候,那个叹息般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听上去好像
是爷爷,又好像不是。我追逐著那个声音的方向,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反倒虚幻了起来。
等到我回过神来,已经像梦中一样到了巷口。前方就是竹林。我犹豫了一下,放缓了
脚步越过界线,隐约感觉到空气中的颤栗渗透进肌肤,背脊像有什么东西爬过。我站在原
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伸手拨开竹叶钻了进去。
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细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隐约明亮的灯火,我咬著牙往
竹林的深处走去。然后,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处山与竹林的交界处,我看到了一个像是
爷爷的人影,倒卧在石堆旁边。
“爷爷。”我先是站在远处小声的呼唤了一声。见那个人影不动,这才小心翼翼的走
过去,再度唤了一声:“爷爷……是你吗?”
那个人影发出微弱的呻吟,听到这个声音,我这才跑上前去,将他的脸转了过来,瞇
着眼睛就著微弱的光线打量他的五官。
但什么也看不清。
于是我伸手往他身上摸了一摸,直到从他的衣领间摸到一块圆形的物体,这才确认他
就是爷爷。于是,我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脸,又伸手握了他的手腕,吃力的推了推他。
“爷爷,我是阿……”
“嘘……”
忍不住打了一阵哆嗦,我抬头看向四周,但什么人也没有。
“爷爷,起来……我们一起回去……”
推搡的动作越来越急,我回头看向来时的路,竟一点光线也没有。我甚至想不起来自
己是怎么穿过那片黑暗找到这里的。
“爷……”低下头看向那个人影,忍不住向后一跌,却猛地被一个人抱住。那人一手
环住我的脖子,一手盖在我的眼睛上,在我耳边小声的说了一个“嘘”字。
“现在,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慢慢的跟着我一起往后退。”他在我耳边小声的说。“
然后,把眼睛闭起来,牵着我的手,不要试图想知道我是谁,你刚刚看到的是什么,知道
了吗?”
我点了点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用担心,我会带你出去的。”他一边将手松开,反握住我的手,一边说道:“你
不会有事的。”
“可是爷……”
“嘘。”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不要出声。”
我抿著唇轻轻的点了点头。于是他放松了紧握的手,转而拉着我,往某个方向走去。
路途上,我不时感受到脚底踩进什么泥泞或坑洞,但前方的手却一直平稳的拉着我,像走
在平地上。他的手摸上去很热,像午时阳光的热度,不晓得为什么仅仅是这样握著就渐渐
妥贴了内心的不安。
“好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不晓得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了下来,将我的手往前拉
。我踉跄了几步,想要睁开眼睛,他却又用手盖住我的眼,说道:“先别睁开眼睛。”
我动了动唇,发现喉咙还是发不出声音,于是转而点了点头。
“听好了,你的眼前有一条路,会通向竹林的出口,直到走到出口为止,都不许回头
,否则就回不去了,知道吗?”
我咬著唇,说了个“好”字,声音却干哑的不像是从我的喉咙发出来的。
“记住,无论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许回头。”他再次叮嘱道。“那么……”
“那么爷爷呢?”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爷爷在哪里吗?”
他沉默了许久,才从冷清的空气中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会送他回去的,只是待到冬
至,他就得回来这里了。”
“为什么?”我问。
“你问的太多了,有些事情还不是时候。”
“你是谁?”
“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他发出了笑声,松开遮在我眼睛上的手,将我往前
方一推,以轻快的语气说道:“记得,别回头。”
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只知道那次醒来,我和爷爷就已经躺在离小镇不远处的
地方,然后被正好找到这里的爸爸发现。爸爸将我臭骂了一顿,一边拨著电话,一边握住
我的肩膀将我仔细的打量,转身又检查了爷爷的状况。
“对,人已经找到了。”他伸手擦过额头上的汗,眼底下一片黑青。“没什么事情,
小卿跟他爷爷在一起,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找到爸的。总之,我先叫救护车,麻烦妳过来带
一下小卿。好,等我一下……”
听着爸爸的声音,我回头望着竹林的深处,除了夜风掠过的声音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竹林里遇到了什么,只记得有个人将我带了出来,告诉我不要
回头。
“……卿、小卿,你有在听吗?你妈要你接个电话。”
我回过神,小声的应了一声,将电话拿了过来。抬手之间,竟有一个东西从我袖口掉
了出来,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这是什么?”爸爸弯下腰,将那块东西拿了起来。“妈送给爸的玉?”
不晓得为什么,应该挂在爷爷身上的玉,却从我身上掉了出来,破碎了一角。
后来,正如那个人所说的,爷爷果然在立冬那天的清晨走了。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像镀
了一层金边,表情却很安详,嘴角隐隐还带着笑。
爸爸说,爷爷应该是遇到了奶奶了吧。
只有我想到那个从未向他们提过的梦。
多年以后,我曾梦过那个梦的结局。只是小时候不了解的部份,随着年龄增长也渐渐
的明白了。原来丈夫死去的那个湖旁,盛开的正是当年妻子死后,化成的野姜花,所以老
太婆才指引著将死的丈夫到达湖畔,也成了一株野姜花。不知道为什么,它让我想到爷爷
,只是相较于梦里的完满,爷爷却只是被葬在了看的到那座山的地方,就像他活着的时候
总挂在嘴边的话一样,他最终也被隔绝在了山的外面。
等到大学毕业,出了社会以后,爸和妈就离了婚,各自分居一方,像一对认识已久的
老朋友,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见上一次。我偶尔会去两人各自的家里坐坐,听他们讲述生活
上琐碎的事情。直到要走之前,才自顾自的传递彼此的消息。
妈总是会说,过的好就好。
爸则会沉默的点了点头,将眼神递向远方,像将所有的话都浓缩进眼神里。
后来的一次小酌,爸坐在不停闪动的电视机前面,突然的讲起奶奶与爷爷的事情。
他说,奶奶的死和魔神仔一点关系都没有。
“因为你奶奶她是意外走的。”爸小酌了一口杯中澄黄晶亮的啤酒,接着说道:“当
年我们家里穷,请不起医生,你奶奶只好去竹林里挖笋子到市集去卖,好给你爷爷存看病
钱。”
厚重的镜片反射著电视,爸又啜了一口,沉甸甸的说道:“后来,竹笋越来越少,她
只好往深山里走去。然后有一天,不知怎么地,她竟请了一个外地的医生到家里给爷爷看
病,本来久咳难治的症状,竟也渐渐好转……”
他的眼神像陷入回忆。
“等到爷爷病好的几天后不久,你奶奶她就因为……。”他摇晃着酒杯,像在思考什
么。“应该说,不晓得为什么,等到找到人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呼吸。”
“在哪里找到的?”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好像就是以前找到你跟爷爷的地方……”他推了推镜片。“啧,我也记不太得了,
只知道找到你奶奶的时候,她身边还堆著挖出来的笋子,然后什么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的关系,还是什么因素,爸爸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附注
一般的说道:“所以,后来你爷爷才禁止你去那座山。”
后来,我曾自己一个人回去过老家。趁着白天背着背包,钻进过那条掩在竹子后的林
道,林道的尽头并没有那些看起来虚幻不实的东西,也没有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奇异景象。
在我和爷爷倒卧的地方,只有一座荒废颓圮的小祠。
我蹲下身子小心的清理了小祠上的叶子,简单打理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绑在小祠中心
上已经发黑、变色的布条。于是,我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布条揭开,顺着应该是雕刻却磨
损的痕迹摸了下去。
川申。
山申。
……山神。
不晓得为什么,当我想到这个词的刹那,一阵大风掠过,忽然卷起地上散落的叶片吹
向远方。在这之间,我仿佛听到了某人赞许似的轻笑声,随着一阵熟悉的叫唤消失在风的
彼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