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小雪】贰
睁开眼睛的时候,沉霜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暮隐飞快地爬起身端正坐姿,盯着地板如坐针毡,此刻内心无所适从,想着是不是哪里惹
了沉霜不高兴。
自落雪死去之后,暮隐就再也没有找沉霜说过话,有时候远远看见了也会刻意闪避。到最
后,他跟沉霜只有在祭台上以大雪小雪的身份交接时才会相遇,但因为两个人都在缄语期
所以也毫无交谈,甚至,他也刻意避开了沉霜的眼睛。
他不敢面对沉霜。
不管是那张与落雪一模一样的脸,还是那对眼神里的冷冽。
暮隐一直没想明白,落雪死去那年殿里的节气预选者怎么多,为什么偏偏是自己顶替了小
雪之位?
是自己害的吗?
是他那个时候太想成为小雪,才会导致这个结果?
黑暗的意念一旦发了芽就牢牢深根,渐渐的暮隐开始相信是自己的存在间接害死了哥哥;
他太想要、太想要当上小雪了,只要落雪一死他就能如愿见缝插针地接替上去,也因此害
母上大人失去了最心爱的儿子。
母上大人一定是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完全有理由厌弃自己……这让他对自己感到害怕,唾
弃自己到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看见自己的样子,却害怕沉霜也会这样看待他。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落雪在沉霜心里的重要性,也可能是因为沉霜是那段最重要的记忆中、
连带着一起会对他温柔的极少数人。
他已经失去了落雪、失去了母亲,不想连这个最后的“哥哥”也失去。
暮隐在沉霜的床上坐得直挺,捏紧的小拳头颤抖著贴在膝盖上,不安地等待着接下来会发
生的事情。
但沉霜开口,却对他说起世界线运转的规律……正好是落雪生前最后一次给暮隐上课时未
说完的地方。
暮隐愣了一会儿,咬著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认真把剩下的内容听完。
在那之后,暮隐的一切节气修行都是沉霜亲手教的,沉霜跟他维持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亦
兄亦师的关系,一开始很可怕,但久了就渐渐习惯了。
毕竟他只是不太说话,但面对暮隐时,至少不会散发著那股对下人与其他兄弟的生人勿近
。
虽然与落雪的方式不一样,但沉霜真的、真的算是对他非常温柔。
有时候他会偷偷去拉沉霜的袖子,看着那张与落雪如出一辙的脸,偷偷的想像落雪还在身
边。
这段关系持续了一百多年,沉霜甚至把大雪祭礼也完整教给他。暮隐不是没有尝试,只是
总是在启奏之后没有多久就倒在雪地里昏迷过去。
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看着满天翩落而下的细雪,都让他更理解了现实:他不可能像落雪可
以那样独自一人承担起两份责任、不是谁都能像那个传说中的天才那样把两个节气完美衔
接。
他终究不是落雪,但也已经失了所谓。
对不起,落雪哥哥,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他决定了,他只当好小雪,凛冬之境要的小雪,就足以让所有人没有理由发出多余的声音
,他就能那样沉默而安静、隐形般的在凛冬之境生活下去。
其他的,包括温暖、包括亲情、包括“暮隐”,都已经不重要了。
就这样安静地度过若百岁月,直到那年冬季清明再度闯进他的视野。
事实上,他没有忘。
不管是那张春阳一样充满朝气的脸、那个名字、还是那个长大后的约定他都没有忘,毕竟
那段儿时经历是他灰涩无光的童年生活中,极少数极少数有人放开了对他笑、毫无杂质地
对待他的时光。
他看着那双在凛冬之境不可能看见的、带着神采的闪闪发光的双眼,简直激动的想要上前
去拥抱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挚友。
但他没有。
站在清明眼前的少年已不是暮隐,而是小雪,是一具为了继承落雪的样貌与迎合母上大人
的期盼、好让凛冬继续在四季间稳固占有一席之地的魁儡。
他内心“暮隐“的部分,早已随着母亲那些眼神、在他扑进落雪墓前放声大哭后,就一同
沉进了墓里死去。
这样的他不敢去回想自己当年是那么眷恋而遗憾地追逐著雪人身上那道光、不敢去回想那
个春之国度的孩子对他伸出手时温暖而真挚、纯粹无瑕的笑容。
即使当年软糯得如同初春暖阳的孩子抽高了个儿、成熟了样貌再度来到他面前,强势的像
是艳春,暴力的地投掷过来生命力与欢愉,每年一次定时定点固定出现,完全听不进他的
拒绝,完全读不懂他的不客气。
这让小雪反感,非常非常反感。
他多反感,就代表他有多害怕。
身为雪国之子,他本能地害怕春天那种无法推阻的强势,害怕自己守不住武装多年的凛然
、沉沦进那个闪闪发光的笑容中。就像再坚固的积雪、最终都会甘愿地在融化在春阳的温
柔里。
清明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凛著一张寒霜面容的小雪。
那一言不发的冷咧没吓到清明,反而是让清明心满意足地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真好啊,春天的温度、柔软的垫子、暖烘烘像阳光的火盆、还能窝在暮隐温暖的怀里……
……温暖的?
清明殿下炸毛似弹跳而起、慌乱地想要踢开脚边的炉火。
“你做什么?”小雪以为他发恶梦、伸手制止他。
“这里可是春之国度!还在你身边放火盆怎么行!快熄灭它!”
眼看着清明就要喊人,小雪按下他的手逼他冷静下来。
“我体质是差,但抵档一个火盆还行;反倒是你别动,你抱着我睡两天了,别突然离开我
,否则会像上次那样生病的。”
清明闻言,安生地默默回到他腰际伏了下来,像头听话的大型犬。
“……那次很抱歉。”小雪拿手背去贴他额头,确认他烧退、松了口气。“我没有经验,
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个状况,凭著直觉就把你扔热水里了…回去之后才知道其实不可以那
样,连着被医官训了好几天话。”
“没事,我也害你病了一场。”
“不要紧,刚好让我体认到自己的修为不足,竟然为了一点小事翻覆真气。”
他这么温顺真让他不习惯,虽然清明觉得这也挺好的。“你一直在这儿?”
“……责任在我。”他想心平气静,但不能控制自己皱起眉头:“我不该让你带走我的东
西……但你为什么老是可以这么打破常理的犯蠢?”
“我好高兴,暮隐。”
“你傻了吗你?”捏著拳头、暮隐还是没忍住开涮,如果不是同为节气、他知道现在的清
明正需要休养,否则真想一拳头朝他头顶猫下去:“拿着那种东西筑祭……紊乱时令必须
受罚不说,你要怎么对春神殿主解释?”
“要解释什么?”他很无赖的抬起笑弯的眼睛。“筑祭的寄物一直都是节气本人依著自然
给予的灵性选择,我今年就是要拿着凛冬之境小雪殿下的东西才有灵感舞祭,谁奈何我?
”
“……你一定会被骂得很惨。”
“我不怕。”清明把脸埋在小雪腰际揉。“你看完了?我的祭舞。”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脸上出现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忍俊:“……所以才看到你像个笨
蛋一样不断停顿。”
当他坐在遥远的观礼台上,发现舞台上那个穿着华服的人拿来舞祭的执物竟然是他的发簪
时,小雪殿下的脸都黑了,拳头刚握起来、隔壁棚百花之都的使者身上就结了层霜,差点
演变成外交问题……还好那一位的真身是朱顶红,耐寒植物。
“扣除那个,春之国度的舞怎么样?”
“……很震撼。”他停顿了一下,眼中微微闪过小时候初次看见清明手中奇蹟时的光亮。
“生物精灵流通你们身体的画面现场看起来特别有生命力,山的呼吸原来是这么震撼,百
花的精灵奔驰而过时、才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雍容华美……我从未想过此生可以看到
这么美的画面。”
“我要是没出错的话会更好看哦。”他笑嘻嘻地得意显摆:“明年再来好吗,下一次我一
定完整的好好跳给你看……不然也别这么麻烦,等我病好吧?咱下人间随便找块荒地,我
让你完整看完……”
“别说胡话了。”让春神随便找块荒地跳春祭?他是想创造什么一夜之间沙漠长出绿洲的
奇蹟?
“啊啊,果然不行?”清明可惜地笑了笑。“为什么你老是这么头脑清楚?”
“那是因为你实在像个笨蛋。”
“这么严肃着生活不辛苦吗?”他问。“暮隐,我去过凛冬之境很多次,你连自己的身边
人都不太亲近。”
“……这是天性。”凛冬之境即使是办喜事也肃穆而安静,所以除了真的有社交必要,不
然很少邀约外宾。据那些外地人说:不晓得是气氛的问题还是温度的问题,凛冬之境连办
起婚事,在他们看来也很像葬礼。
“所以我这六百多年的努力也不算白费?”他把手爬上暮隐的,相当刻意地与他十指紧扣
。“看看你,现在甚至愿意亲近我了,我都不确定我睡多久了,但你却忍耐著抱了我这么
多天。”
“……你找死吗?”
“不,我只是要说你就这样待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就像梦一样。暮隐,让我蹭蹭……”
“放肆!”小雪拉着他后领把他往上提:“把东西还我、我要回去了。”
“不要。到了我手上就是我的。发簪也是、你也是。”
“清明你他妈流氓吗?是不是非得要逼我对你动手!”
“虽然我才刚睡醒,”他懒洋洋睁开眼睛,自负得一脸讨战:“不过劝你不要,我有自信
,让十招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小雪殿下眉毛一抽。“……你瞧不起人?”
“正好相反,”清明摇摇头,一脸就事论事:“就是因为我年年看着你所以知道你有多大
的能耐,为了确保自己比你强,所以这六百多年来我不敢懈怠自己的修炼。……好处还是
有的,不然那时我可能真的会死在你们北境。”
这话堵得暮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选择用尽全力朝清明左肩殴了一拳,但这一拳不知
道打开清明的什么开关,他腾地翻身坐起就将小雪压在身下,比起第一次更加熟练而长驱
直入地掠夺了他唇舌。
“直接承认怎么样?”万般不舍地咬了一下,才放开他凉滑如玉的舌头。“你就是关心我
,暮隐。”
“你少……”
“如果不是为了让我开心,为什么要穿着我给你的衣服来找我?”
“谁找你了!我是用代表凛冬之境的身份来访,穿着主人赠的衣物只是礼节!”
“但是真的很好看,说明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吧?”
“……我不否认这一点。”小雪有够讨厌自己这种个性,但还是很就事论事地呐呐说了声
:“谢谢。”
“那么,回答呢?”
“什么回答?”
““我喜欢你”的回复,”他盯紧了小雪的眼睛,既柔情又侵袭,紧得让小雪只能僵硬地
回望、几乎无路可逃。“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直到今天都不曾改变。我好好地传达
了、只想要回一个答案。如果你明白我的感情后对我的看法不如同我对你,我就再也不出
现在你面前。”
“……我们一定要现在说这个?”
“不然呢?现在可是春天呀小雪殿下,这么有生命力的话题我不现在提要什么时候提?”
“不要把这种事讲得像在求偶一样!”
“本质上有哪里不同?”清明偏著头,一脸理所当然地反问。
小雪殿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这家伙可以一脸的泰若自然?这就是文化差异?
还是说、这样畏畏缩缩的他才是最奇怪的?有毛病的难道是自己?小雪殿下觉得自己的思
绪打结了。
“……我真是败给你了,你是笨蛋吗?”百思不得其解,他最后得出的只有这个结论。
“你没有拒绝我哦,暮隐。”清明还没有放开他,拉起他显得苍白细致的指头轻轻吻上: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我不知道……”小雪感觉到他那过于炽热的鼻息就喷在自己手背上,觉得既羞赧又困扰
:“我没有被告白过,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想法是什么。”
落雪哥哥当年也常把“最喜欢暮隐了“挂在嘴边,但那个时候的自己的心底好像不曾出现
过这样的翻腾与悸动。
这种感觉很陌生,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不想要清明离开他,不想要清明难过。
……也不想要自己难过。
或许,他心知肚明真正的实话是这样的:他不想要再独自一人、再被某个人留下。就像那
年落雪曾经给过他无数温柔,但最后他再用力、哥哥也不再回牵他的手。
“……我就算答应了,可能也只是怕寂寞。”他至少想通了这一点,决定理智地说:“但
那样对你很不公平。”
“那我换个方式问吧。”清明放开他的手,有别于第一次吻他时那股强势、轻轻抚上他的
侧脸。“我这样触碰你,会让你不自在吗?”
“……不,”小雪短短的犹豫了一下,“完全不会。”
“以前只要稍微靠近你,你总是会一脸嫌弃哦?”
“那是因为……”小雪张嘴想要反驳,突然想起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一开始还很单纯,出发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只是来“回礼”。
本来只打算这样的,甚至打定主意了只要看过清明的祭舞、签过名表示自己来过就好了。
但在遥远祭台上发现清明不对劲时、他当下整个人都慌了,好不容易熬到两周过去、他也
看出祭台上那人的精神跟体力都已经濒临临界点,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往陌生且几乎被
视为外宾禁地的后台闯去。
这不是他一惯的行事作风……又唐突又莽撞,几乎一踏进后台他就后悔了,但看见清明神
智不清且发著高烧时的状态时,又深深地焦躁了起来。
清明赖在他身上整整睡了两天,他也就那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几乎一动也不动,好像什么
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只是从来没有感觉那么“宁静”过。
跟身处在凛冬的那种沉静不同,有别于他习惯的那种万籁俱寂;在清明身边的宁静却是很
温柔的、虽然无声却具有触感、带有生命力。
……像春阳一样。
“因为,”小雪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在搜索著最贴近的词语:“太靠近的话很可怕,那
种像是要被融化一样的感觉…很可怕……”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几个字,小雪不知道又是哪里挠拨到他了。清明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扣
在软塌上,压得更深、吻得更沈。
“呐,暮隐。”在小雪快要完全喘不上气前清明才放开他,低声而嘶哑:“再说一次那句
话好不好?”
“……什么话?”
“那句‘别突然离开我。’”
小雪的脸色倏地发青(凛冬之境的天人难为情时就是这种表现…),掩著唇狠狠推了清明
一把,却敌不过清明像头欢快哮天犬猛扑过来的攻势……小雪殿下再度被推倒,被吻到最
终大腿只能无力地贴在清明的腰侧上、直接放弃挣扎。
“……真该让你在落霜殿就那样埋起来算了。”
“我还是会想办法爬出来找你的。”他把脸埋在暮隐颈窝开心笑着:“就算在那儿被埋著
度过冬天、就算要忍耐到雪化了也不打紧,我等你等了六百多年,不差这一点时间。”
“……清明你这个混帐。”
“白痴之后是混帐,你的字典里有点好词没有?能不能问问我的意见换一个…你觉得老公
怎么样?”
“滚出去!”
“小雪殿下,这里是我家。”
“那就让我走!”
“讲点道理,你是自己走进来的,让你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这个主人面子往哪摆?
”
“你有种跟我说这个?”小雪觉得自己岔了声音,前几个月好不容易按回原位的气脉又开
始翻腾:“你每年一次、准点准时的往我寝殿闯,就有在顾虑我的立场?”
“我那叫布局,等你跟你的身边人真的习惯了,就只差完全能成为我的人,结果论而言也
是这样没错。”
“……”他气得完全失去自恃的冷静:“……果然我们还是堂堂正正打一架吧。”
“我拒绝。”清明殿下侧卧在他身旁,撑著下巴笑得非常欢脱。“追六百年好不容易到手
,宠著都来不及,而且我是不会打老婆的。”
小雪殿下的理智坚持了三秒,最终还是动了拳头。
“谁是你老婆!清明你给我去死!”
春神殿主在岁春宴上遇到这俩孩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很诡异的画面。自己儿子一边
脸颊上有着瘀肿跟拳印,而来访的贵客始终凛著一张秀气而充满冰霜的脸,但嘴唇周边布
满了可疑的瘀痕与破皮。
面纱再次很好的发挥了作用,只是颤抖不止的肩膀实在藏不住他真实的反应。
宴后春神殿主又温润地招呼著年轻客人喝茶,看自己儿子亲自去茶库挑选了上好的春芽普
洱,还很绅士(?)地帮着把茶汤吹凉才把杯子给对方,春神殿主静静看在眼里,一脸愉
快地笑意。
芒种之后就是落桑与子规的婚礼,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机会来个双重囍……。
不过当他看到那位斯文的年轻贵客不小心在桌面下捏碎了一只茶杯、自己的儿子又忙不迭
地声声讨饶时,春神殿主又放下了自己美好的妄想,决定还是让好事多磨。古有云:细水
长流才是感情的王道。
唯一有点困扰的就是事成那日、他该怎么跟凛冬当家的那边提亲……各方面来说,这都是
一个很需要从长计议的问题,嗯。
他想起了凛冬之后那看似冷冽实则非常火爆的脾气……。
春神殿主暗暗叹了口气。
要当个面面俱到的老父亲还真是不容易,在他漫长的神生中,这一直都是没停止过的课题
。
——
其实我本来想由大家投票、让你们决定要继续把小雪篇全文看完,或是我就暂时收尾在这
里、下周回更以容姊。
因为小雪篇再往深写下去虽然还是糖、但其实会有一点沈重。我决定写这篇文时本来只打
算发个大家看了都开心的全糖欢乐短篇,对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有点困惑(掩面。
但下一篇的草稿莫名其妙在昨天生出来了...干脆自行决定把它写完、啊哈哈哈哈(任性
脸。
所以下周还是两殿下的全糖又有点苦涩的小故事,没意外不鸽,请多支持这对可爱又有点
任性的小情侣。
Ps.因为赶着润稿发文,上周两篇我还没来得及回;明天凌晨前我会把上礼拜的留言回完
,有发言的孩子记得回去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