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带了一朵小白花来探望陆判。
阎王不愧是阴曹第一白烂鬼大王,说什么陆判隔天就会好转,结果陆判
已经躺了半个月,那双小蝉最爱枕着的长腿还是没能长全回来,整只鬼时睡
时醒,有时还会意识不清叫爸爸。
不过经过孟姜细心调养,以及小蝉发狠向全阴曹公告“禁止打扰判官大
人休息、自己的案子自己办”之令,陆判总算能坐起身子。
小蝉把小白花插进床头翠绿的竹筒,白花绿竹,衬得陆判那张斯文脸庞
更显清雅。只是陆判的眼镜没像他那身魂魄能救回来,碎得彻底,看东西只
能瞇瞇眼,很辛苦的样子。
小蝉脑袋趴在床边,看陆判把脸几乎贴在纸上,审阅她提上来图文并茂
的报告。
“前辈。”小蝉今天来看陆判,有件事想说一说。
陆判正忙着,只是空出一只手去摸摸小蝉的头,小蝉情不自禁摩蹭回去
。
这时,信差大哥敲了敲门,小蝉去应门,是个仔细包装过的小包里,寄
件人为阎罗大王。
小蝉替陆判打开来,是那副阎王随时带在身上的名牌眼镜。他老人家应
当想要她或是陆判本人去跟他要,但到头来还是把东西交出来。
小蝉握着眼镜盒,不太想把它交给陆判。
“怎么了?”
小蝉呼口长息,向陆判坦诚:“我没跟前辈说,阎王大人偷写鬼王陛下
的日记本,想把前辈的名字写在他身边──我明明知道,你还是对他余情未
了。”
陆判无奈道:“成语不是这么用的。”
“差不多意思啦。”小蝉不是不能理解,她要是没先遇见陆判,像阎王
这般美貌、爱笑又会说话的男子,早就被他拐到地狱去,“我听大家谈起你
,都有一个共同点:你接近孟姊是因为阎王大人的指示,拢络钟馗大人也是
阎王大人命令,不是出自你的意志,都是阎王大人的算计。”
陆判淡淡地看着小蝉,没有否认她的推论。
“你与他们往来,同时也在监视他们,也因为如此,你不敢与他们太亲
近,所以你在阴间并没有真正能谈心的亲友。”
虽然对孟姜和钟馗很抱歉,但这就是事实。他们怀念的青涩少年,只是
陆判依照阎王剧本扮演的角色之一。
“后来你成为判官大人,有一群爱戴你的下属,红玉和永靖前辈以为你
放弃自由的人身回来阴曹是为了他们和约定。但他们想错了,你回来阴曹就
只是阎王大人叫你回来而已。前辈,你真是很单纯的一个人。”
陆判从来不为自己解释,没有他的供词,小蝉的调查一度陷入瓶颈,后
来才知道他的确无需说明,因为他就是忠实执行阎王命令的人偶而已。
陆判垂着眼,即使不说话,那双眼也饱含着千言万语,难怪众鬼明知他
是阎王一手塑造出的陷阱,还是前赴后继跳进去,想要碰触他、看他展露笑
颜。
“由此可知,前辈,你跳河是为了阎王大人对吧?”
事关到他的主君,陆判终于发话:“妳何不干脆接受我软弱寻死?”
“因为你性格有个致命的弱点──你无法为自己着想,连死都会先想到
别人。”
这让陆判过得特别辛苦,只有别人开心了,他才会感到喜悦。
“所以你不可能单纯地为自己而死,除非阎王叫你去死,你才会去死。
”
小蝉起身踱步,好不容易找到关键原因,却让她更加费解。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透,你这么做实在太夸张了,你再怎么做好预防措
施都会伤到你最重要的阎王大人啊!同样不合理一件事就是阎王大人为什么
要把你骗去投胎再杀掉?你不是路上的孤魂野鬼耶,你可是阴曹的判官大人
,没有你,他等同断掉双手,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小蝉的困惑直到日前遇见他们阴间大头目鬼王陛下,才解开她脑袋瓜的
结。
鬼王陛下和阎王一样都称作王,但那是位会不舍亡母孤影而留步的男子
,连自以为是的阎王大人都自叹不如。祂本质不是无心的鬼物,而是普泽众
生的神明大人,只是运气不好卡在脏兮兮的幽暗冥界里;是会为阴鬼唱歌、
陆判一心崇拜的大君。
所以当鬼王陛下率领十殿王前往人间世,阎王就算不愿意也抓紧时机杀
掉陆判。
“我一直以为阎王要杀你是不够了解你的关系,但我发现阎王大人其实
是最明白你的人。”
陆判在阎王蓄意栽培下,该是养成一个听话的小人偶,但在四十年前,
他却为了啼哭的婴灵不惜触怒鬼王陛下,就算不被众人谅解,换来一个灭魂
的罪刑,他也从不后悔。
威武不能屈,即便动之以情、说破嘴权衡各种利弊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
,阎王应该就在那时候发现到,陆判不是任他拿捏的傀儡娃娃,而是真正的
君子。他顺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所有人。
小蝉感到深深的悲哀,陆判会遭到残酷的对待,不是因为他不够好,而
是因为他就是这么好,才会受到伤害。
“前辈,阎王大人是不是做了对不起鬼王陛下的事?”
小蝉在陆判跳河后,查过陆判先前的足迹,想找出蛛丝马迹。他一直密
切追查鬼王陛下的动静,还有在他待过的档案库房,所有关于鬼子事件的纪
录,随着他调动离开,全都不见了。
这次救出陛下的行动,在初始的冲击过后,小蝉平静下来想了想,总觉
得带点人为的刻意。陆判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似乎是想卖人情给陛下,乞求
祂不要追究他身后的人。
小蝉等了又等,陆判始终没有回答。
“所以,为了保住阎王大人,知情一切的你,也只能去死了。”
“这些只是妳凭空妄想的猜测。想死哪需要理由?妳只是不肯接受我狠
心抛下妳的事实。”
“前辈,都到这个地步,你还是要袒护阎王大人吗?”
陆判必须给出一个说法,不然小蝉就要冲去暴打阎王一顿。
“我说过,我对人际关系的概念都是从书上学来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书里写得很美好,我就想努力看看,或许能撕掉可怜孤子的标签。”
他追随在阎王大人左右,就像有了一个强大的归属,没有人会欺负他,
没有人看不起他,得到种种好处。
小蝉悲伤地说:“也就是说,前辈把阎王大人当作家人对吧?”
陆判没有否认,都怪他生为孤子,明明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久而久之
,自我膨胀起来,还以为自己独一无二,是阎王不可或缺的手足。
“这都是我一厢情愿,臣子就该有臣子的样子。”
虽然陆判说得很平静,但小蝉只要想到他被阎王当成弃子抛弃时是什么
心情,就难过得快要死掉。
“可是前辈,你这样替阎王大人隐瞒过错,阎王大人不知道自己有错,
只会一错再错。”
“我知道。”
小蝉听出陆判未竟的语言:但要他看着阎王大人当着众鬼面前被拔下金
冠、问罪处刑,他宁愿去死。
“这样实在太不公平了!”
命运本就从未公平过,阎王生来是幽冥的王,他就只是没人要的孤儿,
死时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讨不到。
像他这样的贱魂就该待在阴沟清屎尿,但他扮成清官和君子太久了,没
办法说出这种不符期望的实话。
“我答应妳,不会再寻短,妳就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不要,我绝对不原谅阎王。”
“妳不原谅他又如何?”
“那么前辈和阎王就会知道,你受伤会有人为你生气。”
既然陆判无法为自己设想,小蝉就代替他端在心上想着,不要让自私的
混蛋为所欲为。
“知凉。”
小蝉在心里喊道:哥!
陆判微温的掌心,按住小蝉左右双颊:“妳要是真为我想,找个好时辰
,快点去投胎。”
“不要,我要黏在前辈脚下,你就算踩我、踹我,我都要黏你紧紧。”
“妳是哪来的鼻涕虫?”
孟姜端著药汤进来,见到就是陆判捏住小蝉肉颊的亲密画面,他们似乎
没意识到彼此近得令人误会的距离,但她也懒得提醒他们。
“孟姊,那是什么?好香。”小蝉的好鼻子嗅到不同以往的血味,香得
她直流口水。
“一流修道者的心血和心肉。”
陆判伤后的五感没小蝉发达,听了孟姜的话才直起身子:“谁来过?”
“你来送药的大哥。看你在跟妹妹聊天,偷看好一阵子,说什么‘我们
家小盼呀从小就特别害羞终于能跟女孩子正常说话了虽然那是他妹呵呵呵’
,然后东西留下就走了。”
“那个该死的木头!”陆判想要下床去追,好在小蝉及时把他捞住。陆
判的腿还没办法走路,强行动作只会摔个狗吃屎。
小蝉虽然没能见到陆家长兄很遗憾,但心底很佩服对方来了可以不见面
的潇洒,换作弟弟妹妹,一定要跟陆判奶两声才甘心。
“好了,既然你大哥都带‘特效药’来了,快点吃了它。”
小蝉看着孟姜手上那碗血气浓郁的药汤,询问道:“孟姊,妳说心血心
肉,真的是从心脏放血和挖肉吗?”
“我也只从人类的书上看过,人类父母暱称孩子为‘心肝子’,意思是
为了孩子掏出心也在所不惜。”
孟姜把药碗递给陆判,陆判颤抖的双手差点拿不住,多亏小蝉及时帮他
扶好。
“所以,这是前辈的爸爸挖出来的血肉?”
陆判十指紧掐著药碗,沙哑恨道:“他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
算算陆判身上,魂皮、眼珠子和身上的骨肉,几乎都是陆家前代传人的
东西,毫不犹豫剐给他续魂,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
陆判在阴间孤身太久,忘了他早已不是孤子,他有盼着他平安的家人,
真真切切。
陆判把药碗搁在床尾,支起身子,把碗中的血当作施血的人,连磕三记
响头。
这是道行高深的修道者心血,对鬼物是上等的补品,喝下去就不会痛了
,但陆判只是维持伏身的姿势,嚎啕大哭。
小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千年来,陆判为了求得阎王的认可,付出所
有才能讨得一丝欢心。重生之后才发现原来真正的家人会舍不得他痛,无需
回报也会爱着他。
他千年来追逐著阎王的美梦,也就跟着幻灭破碎,不复存在。
陆判陷入长眠。孟姜说他忍痛忍了太久,好不容易终于不痛,魂身赶紧
趁机会睡爆下去。
小蝉怕陆判一只鬼寂寞,常常来探望他,不管陆判有没有回应,自顾自
坐在床边说著阴曹的大小事,还有阎王大人。
阎王回来审判殿坐镇,批公文、审犯人,天天都在工作,小蝉还以为他
被换了魂。
阎王看小蝉帮陆判代收众鬼的祝福卡片,也交代她一句话,等陆判醒来
再转告他。
──妳跟他说,只要他愿意回到从前,我什么都可以给他。
小蝉觉得这次不再是愚弄人心的玩笑话,可惜说的有点太迟了。
小蝉下班又带着一束小白菊过来,没想到竹棚子已经有人在里头。
小蝉看见一抹青色的影子,侧身坐在床头,没有脸皮也没有眼睛,哼著
柔和的小曲,不时抚摸枕在“他”膝头的陆判。
小蝉呆呆地唤道:“……叔叔好。”
青影对小蝉温柔一笑,声音像清澈的水流:“来找哥哥?”
“嗯!”
小蝉脱下鞋,爬上床,像个蝉蛹窝进陆判的怀抱。青影伸手为她拉过薄
被,又按了按被角,仔细确认被子有把她和陆判覆蓋好,动作很是熟练。
小蝉迷糊听着摇篮曲,依稀梦见自己变回六岁的样子,身旁睡着的兄长
比她大了一点点,聪明懂事,什么都会,还有一副总是为人着想的柔软心肠
。这么好的男孩子,谁见了都喜欢。
只要陆判能露出笑容,小蝉什么都可以给他。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