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运站对我而言,空气总有些过度的冷冽,明晃晃的白光下拖着行李走向交错方
向的人们,一个不留神,自己就成为挡路被白眼的对象。
此时的我坐在冰凉的铁椅上,手指由于沾到了超商三明治溢出的美乃滋,有些克
难地打字发讯息:“阿嬷,我车十一点到宜兰,会自己走过去。”
老人家或许待我都到了宜兰都还没发现有新的讯息,但礼貌上还是通知一下,毕
竟这次回去,心情上格外复杂,对于父母的老去,二十一岁的我或许才即将要开始体会,
但是再更上一代的衰老,却是甚至还未意识到,就已发生。
今年的过年,母亲在卖场的工作得加班,父亲对于妻子缺席的回娘家觉得尴尬,
于是剩下我充当代表回宜兰探望外婆,但却在那跟阿嬷因为各种心结大爆发,在激烈的争
吵后夺门而出。
结果没隔几个月,老人家便跌倒同时免疫系统出了问题,从此一病不起,那台来
回宜兰和台北数年的车也只好拿去卖,阿嬷失去了他自由的象征,一夕间成为了另一个独
守旧屋的孤单老人。
鱼贯地上了客运,暑假的搭车人潮增加,让原本就稍显狭小的客运感觉更加壅挤
,在最后排角落的位子,或许是密闭空间里有些缺氧,我逐渐开始有些昏沈,不知不觉便
阖上了双眼。
恍惚间我好似走在外婆跟外公离婚前住的那栋透天门前的小路,那是一条社区与
提防夹成的笔直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个与小径同宽的水沟,潺潺流水从路底下流进水沟
再流入排水管,水沟旁种著一排盘根错节的榕树,茂密的枝叶形成了阴凉的树荫笼盖著水
沟,因此即使站在水沟旁都能感受到清凉的水气,尤其是在炙热烤人的炎夏。
我毫无目的地往水沟的方向走着,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觉脑袋里有个隐
约的指示,要我走去水沟看看,小径的前半段是柏油路,靠近水沟的那端还是旧时的碎石
子路,我踏上碎石子,每一步都有点陷进去的不稳,然后我终于来到水沟旁。
并没有看到前几年水沟旁人们立起的栏杆,于是我踩在榕树根与根间的空隙蹲下
,俯身便能探头看见水沟的全貌,我看见了什么东西从路下埋著的水管流出,那是一只黑
色的幼猫尸体,身体蜷曲而僵硬,身体上卡著几片枯叶,我有些不安,想起身离开,却发
现自己动弹不得,好像那个隐约的指示要我再看下去一样。
于是我继续蹲著,看见了一些瓶罐垃圾与枯叶从直径约一公尺半的水管流出,然
后看见了那个指示要我看的东西,一个小女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红色的毛线背心
和长至脚踝的黑色灯笼裤,像是那只黑猫一样,也是蜷曲著躯体,而她的脸与四肢都异常
的肿胀,被异于平时潺潺流水的巨大洪流冲进了水沟,看到这个景象,我本能地放声尖叫
,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但身体突然能动弹了,我回头想逃离,却发现刚那个在水沟里
的小女孩站在我身后,她抱着那只黑色幼猫,用浮肿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我好冷
,为什么看不见我,为什么?”
我被准备在礁溪站下车的乘客喧嚣声惊醒,手心出了很多汗,脚底在这个34度的
天也异常的冰冷,还是头一回在车上能睡到做梦,而且还是个恶梦。
我瞄了瞄手机,发现大阿姨发来讯息,表示会来接我,然后要跟外婆一起去旧房
子后面的庙拜拜再去吃午餐。旧房子指的不是梦里外公、外婆同住的那栋,而是他们离婚
后外婆为自己买的第一栋房子,一栋二十年的小透天,后头有个小庙,从厨房的小窗便能
看见庙口,我小时候总会拿把长凳子坐在那个小窗前发呆,看着静静的小庙与来往的车辆
。
一下车便看到阿姨那台本田小轿车,我走向他们,看见了半年不见的外婆,就像
蝴蝶退化回毛毛虫一般,外婆原本充满元气的脸庞,也因为病痛,失去了支撑而松垮了,
像是那原本纤细的身子骨包著过大的皮囊,令人看得拖沓沈重。
外婆见着我,只是笑而不语的轻捏我的手臂,阿姨热情的招呼我上车,出发
前往不远的小庙,那里还是如记忆一般,庙口前的停车场停满两旁居民的车,神龛两侧各
摆着一排红蜡烛,我扶著行动不便的外婆走进庙里,几步的距离老人家就有些喘不上气,
只好在门口旁的长椅稍作休息。
我走到庙口,想看看那栋半年前还在那过年,曾经充满许多儿时回忆的那间旧房
子,一样的低矮民宅,一样安静的巷弄,我瞥向旧房子厨房的方向,现在那房子已经无人
居住,外婆搬到阿姨家附近的房子就近照顾,而原本的房子也暂时找不到租客,便空下来
了,但那个小窗户还依稀看得到春联去除后的胶痕,隔着小巷弄,我看见了已经空无一物
的厨房,原本的流理台与瓦斯炉还在,那张长凳也还在,一切在那的时光仿佛冻结。
但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从流理台旁一闪而过,不可能呀,房子的窗户都有
加铁窗并上锁,流浪猫是跑不进去的,难道...是有流浪汉跑进去吗?
我转身查看了外婆,她还在长椅休息,在庙里当志工的老邻居跑出来跟她还有阿
姨话家常,如果有流浪汉跑进去房子里,外婆肯定会更烦恼吧,于是我默默地过马路,想
走到小窗户前再看个仔细,隔壁的阿嬷电视声还是一如往常地大到很清晰,却显得旧房子
更加寂静,甚至让我不由得在这正中午背后微凉起来。
我走到小窗户前,踮脚往内看去,从厨房的门看过去,是楼梯还有进入客厅的走
廊一个方向望去,是原本外婆挂腊肉还有菜刀粘板的墙面,然后...我看见了,就在我猛
然回头望向门的方向时,比窗户稍微低矮的角度,我看见了那张浮肿的脸,是那个穿着红
毛线背心的小女孩,她抱着黑猫,倚著墙蹲著,正往上瞪着我,于是我如梦里一般再度放
声尖叫,而这次我的声音划破了整个社区的寂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