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开尸体的皮肉,我观察肋骨没有裂痕。肺脏染黑,死者显然是烟枪;浑圆肥厚的脂
肪肝已经出现纤维化,表示他的酒也喝得不少。
不过吸烟和饮酒的伤害还不至于让这名日籍男子的生命停在四十三岁,而且他也没有
因为肺病或肝病就医的病史。
娇小年轻的女检察官林检站得有点远,似乎有点怕看尸体。她面向我,但视线看着解
剖台下方,问道:“死因查出来了吗?”
“还没。尸体背面出现尸斑,四肢开始僵硬,躯干还没,应该死亡六到八小时。”我
翻开切开的胃,“胃里还有乳糜状的食物,死亡时间应该是最后一次进食后的三小时内。
”
“酒味好重。”张欣瑜凑过来看。
“这个人,生前应该很爱喝酒。”我指了指一旁偏黄的大肥肝,“酒精性脂肪肝蛮严
重的。”
“所以死亡时间可能是凌晨两点到四点。”林检迅速算一下时间,对张欣瑜道:“查
一下死者当时和谁在一起,最后在哪里吃饭。”
张欣瑜应声,写在记事本里。
我掀开头皮,头部右后方挫伤的位置有一道裂缝。应该就是这个了。
我拿出骨锯插上插座,打开开关,快速旋转的小圆锯接触头骨发出尖锐的锯骨声,骨
头的粉尘随之飞扬,陈安琪双手固定住死者的脸,好让我能不锯坏,毕竟坚硬的头骨底下
是软得像豆腐一样易碎的大脑。
“硬脑膜下出血,”我小心地轻轻拿出大脑,将有问题的右侧朝向检察官,上面有凝
结的黑色与红色血块,“产生大脑镰下脑疝,这就是死因了。”
“什么意思?”林检总算靠近过来,但还是不敢直视我手上的脑。
“这是遭到撞击出血凝结的血块。”我指著那黑黑红红的地方,“它把大脑挤向左边
,中线偏移,脑干就停止了他的呼吸和心跳。”
“可是他的头部没有外伤不是吗?”林检难以置信。
“没有伤口,可是有挫伤。可能是撞到东西,或是……”
我还没讲完,林检接着问道:“被人殴伤?”
“可是死者没有其他内外伤,这一击也不见得当场毙命,如果是有人蓄意打他,应该
会多打几下吧?”我道:“我想是他喝醉了,撞到东西或摔倒。”
“陈尸现场是公寓顶楼。”张欣瑜思考着,“旁边有啤酒罐。”
“也可能是和朋友喝酒打闹,不小心打到头。”林检道。
“确实可能……死者如果头晕想吐,会以为是酒喝多了。”张欣瑜附和,“那就是过
失致死了。”
“把醉倒的朋友丢在顶楼,自己回家?”我提出疑问。
“喝醉的人行为没有逻辑可言。”看多了醉后失态的张欣瑜道。
我不认识爱买醉的人,不清楚喝醉的行为模式,无从讨论起。
“不过,硬脑膜下出血这么可怕,还会死喔?”张欣瑜用担心的眼神看我,“妳上次
不也是硬脑膜下出血?还好吗?”
“目前恢复得还不错。幸好你们来得快,不然真的难说。”我的脸上虽然挂著笑容,
但想到上次被绑架还是心有余悸。
我把器官切片后放回尸体内,陈安琪缝合时我清洗器具,林检察官站在我旁边道:“
听说陈检明天要出院了,妳要去看他吗?”
她说的陈检应该是陈国政吧?老实说我也考虑过要不要去探病,可是从第三人口中听
到这个问题,总觉得有点怪。我用疑问的目光看向林检察官,她笑道:“哎呀,我们都知
道学长在追妳啊,你们不是进展得还不错?”
等一下,这个八卦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没……没有啊,什么进展不错,没那回事。
”我连忙否认,“是陈检讲的?”
“不是他讲的,他才不是那么大嘴巴的人。”林检察官神神秘秘地笑着,“害羞什么
?他长得不错,又高,也算是我们署里的黄金单身汉,还听说有几个书记官想追他。”
“是喔。”我尴尬地干笑几声,“我们真的没什么啦,只是工作上会碰面而已。”
是不是人太忙了就会八卦?本来有想去探病的,被林检察官这么一搅和,我觉得我还
是别去的好,免得又被传出什么话。
“那更要把握时间去看他啦,他请了四个月的病假,暂时看不到他囉。”林检说到这
里叹了声气,“唉,简检也请假,看来一时之间不会回来。案子本来就多,现在根本做不
完,我也好想请假。”
“请那种假不好吧。”我苦笑。他们两人请假可不是出去玩。
死者据说是早上有住户要上顶楼晒棉被时发现的,现在家属还没从日本过来,我先写
了尸体相验报告书给林检察官,她拿了之后随即离开。
我脱了手术服走出解剖室,张欣瑜靠近我小声问道:“陈检在追妳?”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我下意识回道:“呃……没有吧?”
“真的吗?”她颇有兴趣似地斜眼看我,“难怪他查得那么起劲。听说他被撞的当时
正和地检署检察长通电话,说这案子一定要勿枉勿纵。”
那个我大概听说了,主任检察官也在记者会上讲过。因为凶手和检方有亲戚关系,这
件事被媒体搞得很大,地检署当然得自清。
“没有啦,和他只是普通关系。”我一直撇清关系,好像很嫌弃陈检察官,其实他也
不是不好,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和男人交往,所以可能心里有点抗拒。
“那有其他对象吗?”张欣瑜又问。
“哪来的对象?”我反问,“妳怎么也这么八卦?”
她双手交叉在背后,仰著头用一种无奈的语调道:“大概是……我最后一个单身的朋
友也要结婚了,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在后面吧……”
“没关系啦,再怎么样都还有我垫背。”我说了一句好像也算不上安慰的话。
“妳不会想结婚吗?一个人不会觉得寂寞吗?”
“单身这么久早就习惯了,结婚还得事事配合另一个人才更麻烦呢。”我打趣道。
“对喔,还有对方的家人……我的工作危险,时间又不固定,应该不合格。”她自言
自语般地喃喃道。
“别想太多。”我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有缘自然会遇到适合的。”
“像是陈检吗?”她忽然淘气地笑着给我一记回马枪。
“……那个不算,只是同事!”
陈检察官为了我而受伤,我心里还是挺过意不去,下午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晚上去探
望他一下好了。
因为头伤的缘故,大家都很体谅我,让我准时下班。我怕万一有晕眩的后遗症,暂时
不敢骑车,外出是靠助理载我,所以去医院只能搭公共汽车。
踏进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我提着在隔壁水果行买的水果篮,到了陈检病房所在的楼
层,轻轻敲门。
一名制服员警从房内开门,我拿出证件表明身份后走进去,坐在床上的陈检看起来精
神还不错,一看到我就露出惊讶的表情。
“白法医,妳怎么来了?”
“听说你明天要出院了……不好意思,现在才有空来看看你。”我想把水果篮放在柜
子上,但是桌上和柜子上都放了花和水果礼盒,我只好放在另一个水果礼盒上。
“我好一阵子不用买水果了。”他笑道:“妳不是也受伤了吗?要回家多休息才行。
话说回来,我听说妳头撞伤动手术,还以为妳会剃头发。”
“现在技术很进步,有微创手术。”我摸摸后脑杓。其实多少还是剃了一些头发,幸
好还遮得住,“你还好吧?能下床了?”
他点头,“只是大概得拄几个月的拐杖了。还好开庭时有法袍可以遮一遮。”
我和他聊一会儿后,祝彼此身体健康,就离开了。本来我为了怕被传得暧昧,一直犹
豫该不该来,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这让我觉得我来对了,心情也轻松不少;至于其他的
事,以后再说吧,八字都没一撇呢。
等电梯的时候,右手背忽然有个冷冷的感觉,好像有个冰凉的湿毛巾碰到似地,我不
经思索地往右下方看是什么碰到我,接着我立刻知道我做错了。
一个全身湿淋淋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抬头看我。
他半透明又苍白的手,正握住我的右手。
我马上把头转回来,盯着显示电梯所在楼层的数字。
他刚刚应该没发现我看到他了吧?应该没发现吧?
若我发现附近有灵体,通常我不仅不会刻意去看,反而会装做看不见,因为听说如果
被鬼发现我看得到他,就会被跟……目前我唯一的经验就是白定威那家伙。说不定就是因
为我看到他、还一时不察跟他讲话,所以他当时才缠着我不放。
现在,这孩子……应该没发现我看到他了吧?虽然右手冰冰凉凉的感觉还在……
我镇定地等到电梯开门,走进几乎客满的电梯里。等待电梯下降时,角落坐在轮椅上
吊著点滴的老爷爷和蔼地微笑着说了一句让我背上发毛的话。
“你怎么全身湿答答的呢?小朋友。”
“没有小朋友啦,阿公。”站在旁边的外佣说著带口音的中文。对于老人对空气说话
,她好像习以为常。
“没有小朋友喔……”老爷爷一副失望的语气。
对,没有小朋友、没有小朋友……我在心里默唸著,可是好像没有用,我的右手依然
是冰冷的。
我刻意不去看右边,上了载满下班下课的乘客的公共汽车。车上这么多人,让我安心不少
。虽然右手还是很冷。
但就在我刚感到安心时,一个不像男声也不像女声的恐怖声音钻入我的耳中。
──妈……妈……
我愣了愣,不知该说啼笑皆非还是欲哭无泪。
我不是你妈妈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