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何这个还未受阴曹封建体制影响的新人,只知陆判不知阎王,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
华服男人一出现,公堂气氛丕变。
刷刷刷,堂下若干鬼众齐齐跪了下来,给堂上那一位大人五体叩地,只有官职者能免
跪礼,但也不再允许直视高堂。
是小民还是大人,尊卑立现。
阎王两指托著下颌,轻地一笑:“别这么严肃,本王只是来旁听审判,与民同乐。”
“才怪……”小蝉很生气又不能生气,所以只能委屈地噘著嘴。
朱何不知道规矩,和小蝉成为堂下唯二仰首的笨蛋,非常醒目,随时都会成为大鬼宰
杀的肥肉。
陆判往两人看过去,朱何发现了,害羞地对他挥挥手。
陆判露出要把朱何和小蝉埋进土里的眼神。朱何终于接收到杀气,很是惊恐。
陆判用唇语对朱何交代下去──把她抓紧。
“啊?”朱何不太懂这个命令的意思,“她”是指小蝉吗?
陆判没有对朱何多作解释,因为阎王笑着往陆判看来。
“乖乖,连引渡自杀者的官差都自个找好了,陆判,你还真是有心。”阎王刻意瞥向
朱何。
小蝉从朱何身上跳下来,横手护在朱何身前。
“陈判佐,妳真是愈发标致,本王后宫正为妳空着。”
小蝉大喊:“阎王大人,您不用想了,我心里从来只有陆判前辈!”
“陈知凉。”陆判喊了声,小蝉才咬住唇忍耐。“阎罗大人,公堂之上,勿作戏语。
”
“真是的,是你先做了儿戏的判决,我才跟你开开玩笑。”阎王无视陆判不悦的神情
,继续调笑说道:“本王虽给你裁量权,但你总不能违逆陛下立下的铁律。”
“陛下不管人间事,审判亡者的律法由卑职和大人起草。”
“这样啊……”阎王一脸恍然大悟,“所以自杀者该怎么处决,由本王说的算,陆判
,你说是吧?”
陆判没有回话。
“自杀者,以为一介凡子可以决定自己的命数,罪无可恕。别说之前判得太重,该说
是太轻了。本王认为,为防众生以寻死为乐,应将自杀者的家人连坐,打入十八层地狱,
永生不得超生。”
堂下陈司机听见妻女也会被牵连进来,激动地想要求饶,被身后的公差按住,喝令他
不准妄动。
“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绝不会容许你堂堂一名判官因公循私,趁陛下虚位,纵放那
些和你私交甚笃的罪人,好比城外那个水鬼,或是那个据地为王的土匪。”阎王抽起陆判
手边的卷宗,用卷宗一角挑起陆判的下颌,“陆判呀,还是你想趁这机会为自己开脱,教
大家别再计较你跳河的经典戏码?”
“住口!”小蝉气得往前冲,朱何赶紧抓住她。
可是抓她一个没有用,四周的鬼和差爷一涌而上,密密包围住公案。
陆判倏地站起身:“下去,不准胡闹!”
“好啊你们,以为冥世没有王了吗?”阎王面对众鬼陈抗围事,仍是一派自若。
“大人!”
陆判终于有明显的情绪,阎王得逞一笑。
“陆判,反逆可是重罪,你要是自请魂禁阴曹万年,本王就考虑免了这群贱民的死罪
。”
“好。”陆判一口应下,“但下官仍认为自杀者应酌情处置,以此增加阴曹的劳动力
,当然,属下会把自己排除在外,请大人明察。”
“都什么时候,还对你的法典念念不忘?”阎王想板著脸,但他实在藏不住笑。“好
吧,你都这么求我了……”
小蝉朗声大吼:“等一下,这个判决,我不服气!”
朱何虽然尽全力拉住小蝉,但她比三头犬还有活力许多,朱何反倒被她拉着跑到公堂
下,离陆判只剩伸出手就能碰触的距离。
“这是不对的,为什么变成都是陆判前辈的错!前辈到底做错什么!”
“陈判佐,扰乱公堂秩序,拖下去,罚三板。”陆判毫不留情驱逐小蝉。
“罚就罚!”小蝉宁可抗命,也要把她的意见说给大家听,“前辈,你错了,你牺牲
一个自己,大家也不可能得到幸福,因为你违背了阴律的法则:赏善罚恶,公平!”
小蝉凛凛指正陆判的缺失,这在阴曹,千百年来从未有过。
小蝉泪眼潺潺:“所以最努力的人,应该得到最多的幸福,不是吗?”
“不准哭,鬼哭伤魂。”
“我觉得……小蝉说的对,像你这么好的人,应该得到幸福。”朱何认真为小蝉帮腔
。
陆判骂道:“你搅什么局?”
阎王大笑出声:“真是有情有义,陆判,就让这两个弟弟妹妹永远在地府陪着你,可
好?”
陆判深叹口气,没理会阎王,探身向前,伸手对小蝉和朱何轻拍脑袋。
“前辈,怎么突然给摸头了?”小蝉不解,好像温柔的诀别。
陆判反身,向阎王低身谢罪。。
“阎罗大人,小的知错。”
“起来、起来,本王何时同你计较,只要你乖乖听话……”
陆判起身的同时,抽起耳后的木簪,抵住阎王的心口。
“禀大人,乖和听话,不是官员该有的特质。”
众鬼哗然,这下子,真是铁打的“谋反”了,众目睽睽,全阴曹都是人证。
“陆判,你好大的胆子。”阎王低睨着陆判修长的手指,并不把一根木簪子放在眼里
。
陆判平视看着阴曹的主君。
“是我太纵容您,任您为所欲为。鬼王缺位,十殿已逝,您至今还未意识到一国之君
该肩负的责任,才会不把人民放在眼里。”
“很好,在本王一掌把你拍下地狱之前,你还有什么要囉嗦的?”
“有,请同意属下对陈凯生的判决,并以此做成判例。”
“你都行刺本王了,还在编你的法典?”
“属下不喜欢把事情搁著。”
阎王满心不悦,重哼一声,充作应下。
“另外,这是关于仙宫谋逆者的裁判──”陆判单手拿出袍中密封的审判书。
阎王用指尖拈来,一把火烧去。
“判什么判?敢觊觎本王的地盘,一律杀无赦。”
原本底下捆成粽子的术士还幸灾乐祸看见阴曹内哄,以为陆判官就此死在阎王手上,
没想到阎王比陆判更狠,直接抹去他们抵罪的机会。
“大人,他们也只是天道下的傀儡。”
“奴才想要当王,就算是苍天羞辱下界的作戏,仍是罪该万死。”阎王将判书烧尽的
火星弹向堂下术士所在。
不像残忍的火刑和刀刑,火光闪燃一瞬,术士们就在黑色的火焰中消失不见,一点痕
迹也没留下。
不只这几个罪人,阎王想灭了公堂所有对他不逊的鬼,就是一个弹指这么简单。
堂下的鬼都在担心陆判的安危,陆判却慢条斯理收回木簪。
“多亏大人配合演出,仙宫的眼线这下必定误以为阴曹君臣失和。”陆判拍着手,面
无表情说道:“大人如此英明,想必不会同小人计较。”
“哈哈,竟敢为了两个目无尊长的小子跟本王翻脸,你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了吗?”
阎王皮笑肉不笑质问。
这时,堂外传来娇媚的女声,提着花篮的古装丽人,笑咪咪踏破正门门槛。
“我来啦,我错过什么好戏了吗?”
“孟姊~~~”小蝉喷泪呐喊。
阎王制止这女人更进一步:“孟氏,妳不是立誓,不干预内政在奈何玩妳的花草?”
“哎呀,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呢!”孟姜对阎王咯咯笑道,会怕就好。“而且我走
这趟也不是来干预什么内政,只是来通知你,钟馗那土匪带兵来围城啦!”
应孟姜所说,城外号令声恰好传入大殿。
“交出陆判官、官、官──!”
号令之中又挟带一句钟馗特有的爽朗笑声:“阿判,辞官吧,我会养你!”
陆判在嘴边回了句:“去死吧。”
阎王回头,用力抓拉住陆判。
“你敢走?不顾这些小民的死活了吗?”
公堂突然涌入大水,浪来浪去,大水像是渔网,把堂下的鬼众全部卷走,只余下一层
清水,还有鱼在水里悠游。
“黄伊人,你来这里做什么?”陆判头痛问道,麻烦人物几乎到齐了。
“陆大人,我想用这支鱼叉,来挑战一下公权力。”三百年不败的守城人,瞇着眼睛
说道。
“别忘了,还有我们呐!”大殿的正下方,从地狱底层幽幽上达多人的合音:“不过
一个代管城池的王爷,竟敢如此嚣张,真以为那个位子是你的吗?”
阎王笑得露齿:“陆判,你长年收拢人心,就是为了营造这么一个逼宫的局面?”
陆判眼看收拾不了乱局,按著眉头喃喃:“横竖都是死,也只能这样了。”
阎王只消杀了陆判这个伴了他千年的左右手,即可安然保住大位,无鬼如陆判的名望
可以威胁到他,但他仍是在等陆判一个解释。
陆判敛衽,对阎王恭敬拜了拜。
“阎罗大人,请念在多年君臣情谊,原谅我。”
“真是,只要你低头求我,我哪时没依过你?”阎王像是得了糖的孩子,沾沾自喜。
“谢大人。”
陆判全力挥出一记右勾拳,阎王猝不及防,应声倒地。
最后大家有没有围殴阎王,小蝉不知道,只是擦干长发,在偏厅办公室泡了鱼藻茶,
和朱何聊天。
“小朱,你第一次来看审判,就看到阴曹大革命,超幸运!”
“啊……”朱何穿着小蝉借他、像是修女袍的女性官差制服,还没有从公堂厮杀的气
氛回过神来,“那个鬼王……”
“虽然人世把当鬼的王都叫鬼王,但我们鬼分得比较细,那个混蛋不是鬼王陛下,是
阎王大人。”小蝉热心地向朱何指导阴曹史,补充一个内行人才知道的注解:“鬼王陛下
和一个美丽又邪恶的坏女人私奔了,在人世经营牧场。”
“啊?”
“爱江山,更爱美人!”小蝉因为是女孩子,喜欢浪漫的爱情故事,不像别的鬼公差
唉唉叫着“陛下不在了,阴间该怎么办啊啊啊”。
也因为有着好歌喉、俊美非凡、一记眼神就让众鬼拜倒在祂冕服底下的鬼王陛下不在
了,冥世的封建王权不再绝对。
“不过我实在想不通,各位大姊大哥平时都不会进都城,怕给陆判前辈添乱,今天怎
么就一起来了?”
“因为妳吧?”
“我?”
大家都觉得陆判不会有错,小蝉却说他错了,这个阴曹长年来“绝对”的认知被撼动
,才会有接下来的行动。
小蝉听了朱何的说明,骄傲地点点头:“小朱,你真是太聪明了,我也觉得自己很勇
敢、很厉害呢!”
“所以他才叫我抓住妳啊……”朱何抱着头,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陈知凉──”门外响起像是厉鬼索命的叫唤。
“前辈,你回来啦!”小蝉飞奔过去,在陆判身边跳步转圈,像是饿坏的宠物见到久
违的饲主。
“三大板,过来领罚。”
小蝉咽了咽口水,这才想起自己闯祸了。
“那个,是我没拉住她,要罚就罚我吧!”朱何挺身英雄救美。
“小朱!”小蝉感动不已。
“很好,连坐。”
陆判说到做到,一顿揍下去,小蝉和朱何鼻青脸肿跪在他面前,小的知错了。
陆判没叫他们起身,坐上只剩三只脚的花梨圆桌,继续批改永远不会减少的公文,好
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不想多谈。
小蝉爬上前,过去半挨在陆判长腿上:“前辈,后来阎王怎么了?”
“处理掉了。”
陆判亲手打倒阴曹的大boss后,一一向各路鸡婆的英雄好汉赔罪,把“重伤”昏迷的
阎王带回寝宫。
年前才花掉一半公帑、重新装潢过的寝宫,房里没有任何与公事有关的物件,满地都
是从人间买来的游戏机。
千年来,汲汲营营得手的大位,怎知盈满空虚?
陆判着手整理像是垃圾场的房间,期间阎王转醒过来,背对着他,叫他“滚出去”。
陆判服侍祂的主君千年,这似乎是第一次听见祂对他说了实话。
陆判自知口拙说不出好话,只会说“大人请振作”、“您是君王,要勤政爱民”、“
以后我不在,请您成为国家和人民的支柱”,令人生厌,不如不说,低身拜过就离开寝宫
回到办公厅。
阎王以后一定还会再用今日的事找麻烦,但大致上,算是处理掉了。
在地狱门口走过一轮,陆判必须规劝后辈:“陈知凉,谏言如捋虎须,没有九分的把
握不可冒进,不准再犯。”
“可是阎王欺负前辈,我实在看不下去。”
“我自有说服他的法子,不用妳多事。阎罗大人只是不甘寂寞来乱一下。”
“前辈,你和我们都差点被阎王乱发脾气宰掉,你还在替他说话?”
陆判呼口长息,他其实知道阎王出来作乱那个愚蠢的原因。
“祂上次看见我在卤排骨,以为那一块是祂的份,没吃到才会记恨来找碴。现在猪肉
这么贵,要是可以,我也想让所有人吃到肉。”
为了一块排骨,阴曹差点改朝换代,于是后人将这次众鬼揭竿而起迫使王权限缩的事
件,称为“排骨饭革命”。
“啊啊啊!”朱何大叫出声,他震惊的不是冥世主这么小心眼,而是陆判说出的某项
实情,“那、那、那个排骨饭是你做的?”
“我说过啦,前辈煮饭很好吃喔,世界第一!”小蝉好不得意。
朱何是新人,所以不知道陆判的厨艺三界驰名,在食物普遍难吃的阴间,是众鬼的心
灵泉源,年年等着他七月半放饭。
“我只是喜欢做菜,刚好有人喜欢吃,那就足矣。”陆判看也不看他们,低头和公文
奋斗著,“上次时间太赶,只能订便当给你,抱歉。”
“前辈你不用害羞。”
“住口。”
朱何脑袋过热,没意会到陆判后半段的话。等他热完机,突然站起身。
“不好意思,我要回人间一趟!”
朱何冲了出去,赶在天亮前,又风风火火冲了回来。
朱何两手捧著一束小白花,对陆判半跪下来。
王哥和廖哥盯着朱何,总觉得猪小弟近来不只换了身体,也换了魂。
朱何一边在办公室拖地,一边哼著歌。
“可爱的伊~再看我一眼~再一眼~please、please!”
九成九九,谈恋爱了。
“小猪喔!”
“廖大哥,什么事?”朱何灿笑回眸,好在他换了张好皮,不然大哥们都要吐了。
“怎么换了新衣服?”王哥看朱何每天都有干净的衬衫可以换,很不顺眼。
“啊,这是住我楼上的修女小姐拿给我的,她说她隔壁邻居在回收公司工作,有很多
旧衣服可以给我。”
朱何本以为楼上是年轻夫妻,没想到女方是不能结婚的神职人员,可是他们每天的早
安道别都感情好好。
“人家怎么对你这么好?”
“我也这么觉得,我已经写好感谢卡,今天下班要拿给那位好心的大哥。”
“写什么感谢卡,又不是小学生!”
“嘿嘿。”
王哥烦躁不是没有理由,局里已经有很多单位来问过朱何,没为什么,就是要挖角。
因为上月局里唯一没被陆专员打枪回去的报告只有第零队,已经成了环保局内部的奇谈。
那份报告就是朱何一个人一字一字在电脑前打出来的。
王哥用膝盖想也知道,那个陆专员知道朱何刚学电脑,才给他特别放水。
凭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工作那么辛苦,这小子却因为运气好,得了一具好皮囊,到哪
里都有人照顾。
电话响起,王哥不耐地接通:“吵死了,不要再问我那只猪的事……哦,有人死了。
”
廖哥招呼一声:“小猪喔,走了。”
“好。”
朱何带着工具上车。他已经适应新工作,不会再排斥和害怕,以为这一趟和其它案子
没什么不同。
公务车来到老旧的国宅,死者在五楼,又没有电梯,两个大哥再次选择摆老,叫朱何
一个人上去。
朱何打开门,腐臭扑鼻而来。
屋里的窗户全被封死了,相当阴暗,他得走到尸体身旁才能看见它完整的模样。
死者是用塑胶袋套头,窒息死去。
死者的身边卡片散落一地,卡片多是画著大爱心的手工廉价纸卡。
朱何捡起其中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的不是感谢的话,而是“老处女”、“疯女人”等
刺人的字眼。
死者身上那袭泛黄的白裙子,和朱何记忆中的翩翩白裙重合起来。
“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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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读者亲亲的爱护,已经到最后一个事件,要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