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虚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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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地缚灵
我大吃一惊,急忙把头从窗子里缩回,后脑勺却撞到中归樘,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
重重地摔倒在床上。
“啊,好痛……”我抱着头,久久爬不起来。
“白痴。”她说。
我抬起头,只见阳光从房门外照进来,整个房间泰半明亮,她在耀眼的光线里飘浮着
,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你怎么没烟消云散?”我忍不住又问。
“我为什么要烟消云散?”她不耐烦地说。
“可是你不是——你不是——”
她叹了口气,“鬼不会因为被太阳照到,就烟消云散。”
这个说法和我的观念大相迳庭,我从小到大所接受的观念是,鬼是阴物,见不得日光
,所以无法在大太阳底下活动,但现在听到她的说法,我只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这不能怪你,我也是当鬼之后才知道的。”她转身,飘出门。我不由自主地起身跟
到门口。
我住的是公寓的顶楼加盖,扣掉顶楼这四间套房,外面是小坪数的红磁砖地,以及荒
芜多时的小花圃,现在都被烈日照得像快冒出白烟。
她飘在烈日底下,面向着我,修长的双腿飘在半空中,我注意到,她脚下没有影子。
她说:“我整天关在这间套房里,根本就受不了,于是有一次我想说不如自我了断算
了,于是就飘到门外,想被太阳晒死,结果晒了两、三个小时,根本没死,反倒像个在大
太阳底下罚站的白痴,只好又飘回房里躲著。”
“为什么没死?”
她翻白眼,“动动你的脑子好吗?因为鬼根本不会死两次!”
“那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投胎?”我问。
她一语不发,往花圃旁边的大门飘去,那是顶楼通往这栋公寓楼梯的唯一出入口
。但她没有飘出门,只是斜靠在门旁的围墙。
“去哪里投胎呢?”她茫然问。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半晌,我打破沉默,“不是都会有什么牛头马面吗?阴间的使者啊,难道祂们没来找
过你吗?”
她背对着我,望着远方,“从我再次有意识之后,我就一直在这里了,别说牛头马面
了,除了搬进来的房客,另一个世界的同类,我一个也没见到。”
“你再次有意识之后?”我心里一惊,问:“你是死在这里的?”
“那你死后,灵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沉默了,只是一直看着远方,表情空洞。
过了好一阵子,她转过身,悽然道:“因为,这里曾经是我家。”
她哀伤的视线越过了我,望着这一整层顶楼。
买了新键盘和早餐后,我关上房门,装上新键盘,重新开机,所幸电脑又自己复活了
。
出门前,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我离不开这层顶楼。”她哀伤地说,表情像是一只终日被囚禁在狗笼里的狗。
或许是我露出的表情,让她以为我不相信,所以她立刻作势要穿过门,但屡次失败,
那扇门宛若有道阻力,在阻止她前进。
我走过去,开门,原来门上也贴著一张钟馗像,虬髯戟张的动作和我房间里窗子
上的那一幅一模一样。以前我进出门时,从来没有特别留意过门上的门神是贴谁,现在总
算瞧清楚了。
“门神不让你进出?”
她点头。
我走过去,把门打开,回头看她。
“没有用的。”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随后抬腿,准备跨过门槛。
但这一步无论怎么样,就是跨不出去,仿佛门口有道无形的墙,她跨不过。表情扭曲
,似乎这一个跨步对她而言,相当费力。
于是我伸手撕去门上的钟馗像。
她又抬腿,可是仍然跨不出门。
“怎么会这样子?”我问。
却见她无奈地斜倚在门旁边的围墙。
“要怎样才能让你离开这层顶楼?”我问。
她苦笑道:“我不知道。”
她转身飘回我的房间里。
“原来你是地缚灵啊。”我一边吃鸡排汉堡,一边滑动鼠标,看网络资料。
所谓的地缚灵,是指死去之灵魂,因为未消的余恨,或是未了的心愿等执念,导致灵
魂被困在自己所处的地界,逗留不走。
我在看网络资料时,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坐在我的床上,很安静。但我却越
看越毛骨悚然,数度偷瞄她好几眼,但都被她发现我在偷看她。
网络资料说,地缚灵的形成后分为两类,一类是自杀的地缚灵,会在原处不断再次体
验自杀的过程;另一类是横死的地缚灵,则会在原地茫然徘徊,一直在该处活动,即所谓
的阴魂不散。
“你是自杀的吗?”我忍不住鼓起勇气问她。
“我生前有想过,但我从来没实践过。”
“那——”我迟疑了一下,“你是横死的?”
她不讲话,默认。
我的心脏一下子紧缩,想起了那张猩红如血的符令,该不会这女人的尸体,就夹在我
的房间和隔壁套房之间吧?
“我的尸体不在这里。”她看出了我的心思。
“那么,那张红色的符令是怎么回事?”我不安地问。
“因为那个‘大鼻子的老太婆’以为这样子就能镇住我。”她慵懒地在床上伸了个懒
腰,说:“楼梯旁门口,以及窗子上面那两张钟馗像,都是她贴上去的。”
她口中的那个“大鼻子的老太婆”,显然是指我的房东,姓姜,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外
省老太太,操著一口我也不知道是哪一省的乡音。
“这些钟馗像该不会是姜房东自己画的吧?”我自忖。
据说,这位姜房东是国画大师张大千的徒弟,因为她年事已高,并不会用ATM提款或
转帐,于是她都要求房客,务必将每个月的房租亲自送到她家给她,而有好几次,她都反
赠给我几张她自己画的国画,不过都是影印本,且看起来都普普,所以我每次都直接拿去
资源回收。
“张大千徒弟的画?”梵妮有次知道后,急急地骂我:“白痴阿宅,还不快把那些画
收起来,等老太太死掉后,那些画就值钱了,你却把它们拿去资源回收?”
“值钱的是张大千的画,不是我房东的画好吗?”我哂道:“再说,也只是影印本,
又不是正本,值钱个屁!”
而且那些画都是梅兰竹菊之类的,偶尔是一些水果或动物,我从来没看过姜房东画过
人物的画像。
“所以你在这里很久了?”我问。
“这里原本就是我家啊。”她摆出“理所当然”的姿态。
“现在早就不是了。”我说:“屋主早就换人了。”
她愠道:“我才不会承认那个‘大鼻子的老太婆’是这间屋子的新主人!”
我耸肩,不跟她争辩,既定的事实不是嘴巴上争到赢,就能改变的。
我打量着她,她看上去不过也才二十多岁,于是道:“可是我看你也才没几岁,你怎
么会是这间屋子的原主人?我看是你爸妈的吧。”我的心里浮现一个画面,有钱的父母早
早就把房子赠与给掌上明珠,就像很多富二代一样。
她的表情倏地沉下来,“我是继承的。”
我一下子语塞,刚刚脑海里那些“赠与”的画面一下子灰飞烟灭。
“继承?难道——”
“他们老早就死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黯然地说:“很多时候,我对他们的记
忆仅来自于照片。”
所以我厘清了几点状况。
首先,她是一个二十几岁就横死的女鬼,而且还是这间屋子的原屋主。
“难怪姜房东愿意包水、包电、包瓦斯、包网络、包第四台。”我暗忖。
在台北要以八千元的租金找到这样的套房,已是特优,我在签约时一直觉得赚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姜房东早知道这间套房有问题,所以才给我这样的特别待遇。
“姜房东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你的存在?”我问。
“上一个女房客被我吓跑之后。”她眨眨眼,“她老觉得我在监视她,所以她住了一
阵子就搬走了——可是事实上,你们根本看不见我。”
“那你现在不是被我见到了吗?”我哂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噘起嘴唇,“人鬼殊途,其实你们应该根本看不见
我才对。”
“那上一个女房客为什么老觉得你在监视她?”
“也许是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吧,她感觉得到我的存在,但实际上她看不到我,她曾经
在我面前打电话给那个‘大鼻子的老太婆’,一直说‘你的这间房子不干净,有脏东西,
对,我是没有亲眼看到,但我感觉得到……’”
“那我为什么会看得到你?”我忍不住沉声问。
这其实是我最想问的问题,按照这女鬼的说法,一般来说,人是看不到鬼的,就连上
一个女房客都只能感应到而已,不能像我这样清晰地看到她,仿佛身边多了一个人一样。
“我不知道。”她沉思后说:“其实你搬进来也一段时间了,在此之前,你也看不到
我,对吧?”
这句话当场点醒了我,是啊!我搬进这间套房也有几个月了,可是在此之前我根本见
不到她,那为什么昨天晚上开始就见得到了呢?
“或许你有灵异体质。”她说。
“灵异体质?”我啐道:“如果我真的有的话,那我早去当神棍捞钱了,还在这里当
穷光蛋干么?”
“那我真的不知道了。”她摆手,“我活着的时候,从没见过鬼,所以我也不知道,
人到底要在什么状况下,才能真正的见到鬼。”
“所以等于你已经偷窥我好几个月了,是吧?”我警戒地说。同时稍作回忆,心里庆
幸好险在此之前,我苦于失眠,肉体和精神都挣扎在昏睡、工作与博士班课业之间,没做
过什么不堪入目的事。
“我是光明正大的看。”她淡淡地说:“我一直都在,虽然偶尔会躲进墙壁里,但大
部分的时间里,我跟你一样,都是在这个房间里活动,所以等于是你半强迫地逼我观看你
的生活。”
“那我还活得真像《楚门的世界》。”我冷“哼”一声。
“老实说,你的生活很无聊,没什么可看性,和前一个女房客相比,你的生活实在枯
燥无味,她的比较精彩。”她不屑地说:“与其看你的日常作息,我还宁可回到墙壁里。
”
“那你躲到墙壁里干么?”
她指指窗子,“自从上一个女房客搬走后,那个‘大鼻子的老太婆’就找来了道士作
法,那个道士跟我沟通后,知道我没有害人之心,便说要另外给我一个栖身之处,所以他
在这两栋套房间的夹墙上贴了那张红色符令。他对我说,只要夹墙上贴著这张红色符令,
穿越这面墙,就能找到适合我的栖身之处。”
说到这里,她两眼茫然地望向窗子,“其实里面不过是一个空空的房间,以及一扇永
远打不开的门罢了。”
“门?”
“那是一扇被反锁的黑色大门,不管我怎么扭门把,踢它,撞它,都打不开,门的后
面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如果不回到这间套房,我在墙壁里只能孤独地待着,站也不是,坐
也不是,躺也不是,没有家具,没有灯,没有人……什么都没有,这算什么栖身之处?”
我默然,回想起昨晚,我对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该滚出去的,是你!孤魂野鬼!’
”后,她倏地带着受伤的表情躲回墙内,显然我的这句话刺伤了她,让她想逃离现场,说
穿了,与其说她是茫然徘徊于此处的地缚灵,倒不如说她是被困在这里,走投无路的灵魂
。
“而且,自从那个道士来作法后,我就再也走不出大门了。”她淡淡地说:“虽然在
此之前,我也没什么出去啦,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比较好。”
好一阵子,我俩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该继续对谈,而她似乎也无心再说些什么。
良久,我再次鼓起勇气,问她:“对了,你是怎么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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