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海水冲击力忽地一消,我睁开双眼,眼前竟变成一片粉红色的世界!
或者应该说是红色,非常透明的红色,像是景色被上了一层遮罩,或是戴上某种红色眼镜看东西一样。
方才铺天盖海的水墙和白色巨轮都不见了。汪洋又恢复为最一开始的平静,唯独视野由紫转红。
“果然如此。”吴常的声音吸引我的注意。
我转头望向他,他正从我右方十几公尺的距离,好整以暇地朝我走来,朝我一步一步踩着海浪“走”来!
“嗯?咦!”我瞠目结舌地发出怪声。
“没什么好意外的,混沌里面没有物理定律可言,什么事都能发生。”
听我解释几句就好像成为混沌专家的吴常,往我脚的方向努努嘴,要我往下看。
我低头一看,自己也是站在海上!
像是海面有某种看不见的玻璃地板支撑我们的重量似的,
牢固地让我如足履平地,一点也感受不到海浪上下起伏,只有海水在脚边来回冲刷的清凉感。
“我们通过善域考验,进到悔域了。”吴常走到我面前说道。
我想,每个人的资质、品性、境遇都不一样,
不仅在世时一点一滴地造就我们的人生,也在混沌中一沙一土打造自己的七域。
回首这一路过关斩将,我最大的难关是时域、空域这两个逻辑虚无飘渺的域界,
但对于吴常来说,大概就是善域吧?
吴常的话提醒了我一点,便马上问他:
“不对啊,为什么善域里面没有考验我的人啊?混沌祂是不是漏掉我了?”
吴常轻嗤一声,说:“像你这么乡愿的人,连杀你的吴依桦都能马上原谅,哪还需要什么考验。”
“又说我乡愿!我哪里乡愿啦!”
吴常懒得跟我辩,话锋一转又问道:“悔域的九字诀是什么?”
“木成舟,渡己罪,荡归道。”我反射性地回答,又不依不挠地追问:
“喂,你还没回答我,我到底哪里乡愿啦!”我插腰垫起脚尖,想增加一点气势,可惜高度还是不到他的肩膀。
吴常彻底忽略我的抗议与逼问,只是兀自点点头,略思考了两秒,便说:
“所以破解的方法是对遗憾释怀、原谅自己犯下的罪过。”
吴常的话令我脑中霎时跑出片段记忆画面,历历在目。
十六岁时,因为一场死亡车祸,我坠入混沌。
老师父将我从时域带回阳间时,我曾得以一窥悔域,但当时还不明白眼前画面所代表的涵义。
一直到去年,也就是我24岁的时候,才惊觉当年在悔域看到的,是未来即将发生的遗憾。
当时我在国外带团,突然接到爷爷病危的消息。
虽马上赶回季青岛,却只来得及在爷爷送火化前,在殡仪馆见他的仪容。
我忍不住唏嘘感叹悔域的考验太折磨人:
来不及在疼爱我的爷爷弥留之际见他最后一面,这种事要我怎么释怀?也太难了吧!
吴常问我在想什么。我正要回答,手却在不经意挥动时撞到了什么。
然而,我与吴常不过一、两步的距离,中间只有空气。
我纳闷地再次往吴常的方向伸手,竟摸到一堵无形却坚硬的墙!
吴常也看到了,手同时伸过来,我们的手心叠在一起,却感受不到彼此的体温。
我感到错愕,双手在看不见的墙面上下左右乱摸,又往左跑了几步,还是没找到突破点。
吴常手贴著平滑的墙,反方向跑出几十公尺,也是一样的状况。
心感到一紧,我开始拍打面前的墙,没有任何击响,也感受不到墙面的震动。
几下之后转为拳头捶打,仍只有手心不断传来的痛麻。
吴常往回跑到我斜对面,猛力以肘撞击、以脚踢踹,却一点用也没有。
这堵隐形的墙壁坚不可摧,犹如无形的结界。
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的,我忽然脚底一空,整个人掉进海里!
落水的瞬间,原本将我和吴常隔开的墙也似乎消失了,吴常下意识地冲向我,
却没撞到任何东西,只是他还是慢了,伸手来不及抓住我,只抓到空气。
感受到海水透心的寒凉,我在水下立刻摆手踩水往上游,
即将浮出水面之际,头竟像是顶到天花板似的撞了一下!
我抬头一看,上面除了海水以外什么都没有,但是指尖确实是抵到了什么东西。
就像是走在冬天结冰的河面,不小心踩到薄冰而摔进河里,却在下一秒发现河面又再次结成冰一样!
我出不去!我被困在水里了!
我在水下无声的尖叫,一波恐慌马上汹涌地将理智淹没,
我开始猛力拍打、推击著头顶的隐形隔阂,满脑子都在想:救命!我不能呼吸!快要没气了!
“王导……”熟悉的男人声音自海底传来,听起来飘忽幽荡。同时,我的右脚脚踝一紧,被比海水更冰冷的东西攫住!
一股冰到骨子发酸的寒意立即从背脊末端往上窜至后脑,我忍不住发颤,心想:
我带过的团这么多,会这样叫我的团员就那么几个……
而且这声音,不就是……前阵子,在金沙渡假村被勒死的叶先生吗!
“怎么?没脸见我?”叶先生以一种尖酸刻薄的口气说道,一点也不像他在世时那般斯文温吞。
混沌七域里出现的熟面孔,都与阴阳两界真实的生命无关,而是相由心生;
纯粹由域界从亡者生前点滴提炼、幻化出来的景象。
我虽然清楚这点,却还是忍不住被域界牵着鼻子走,没办法以抽离的角度,冷静看待、面对事件的发生。
“你为什么不开门?”叶先生埋怨道:“本来我还有救的!我会死,都是因为你!都是你的错!”
我低头往下看,只见叶先生七孔流血、双眼上翻,嘴巴张的好大,
长长的舌头垂到一边嘴角,腐烂的脸上都是一个个发黑的蛀孔!
我感到一阵愧疚与惊恐:不可能,这谁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谁有办法不自责?
谁有办法原谅自己!这是人命啊!可是木已成舟,我没办法改变啊!
我心里一直跟叶先生道歉,但祂感受不到,只是死命地将我往深海拉。
不管我怎么踢都踢不开,双手也无法将他的手扳开,越是用力挣扎,吐出的空气就越多。
同时,吴常跪在海面上,双拳猛力捶打,但是结界就像是厚厚一层玻璃,根本无法撼动。
此时的我随时都会气竭,但出于求生本能,手脚更是发狂似地打水,拚命与叶先生往下拖的力道抗衡。
吴常接着站起来使劲往下跳,这次结界虽然还没产生裂纹,
但也许是由上而下比较好施力,所以力道显著增强了。
我双手同样贴著结界的手,开始感受到震动!
我激动地对吴常点头,他好像明白我的意思,
马上从西装外套里抽出一支长得像针灸针、像冰凿似的金属开锁工具,
将它卡进鞋跟凹槽,猛力往下一踩。牢不可破的海面竟像是被凿开似的,立刻出现辐射状裂纹!
我一看,急忙闪开,果然下一秒,吴常奋力一跃,落下的瞬间,开锁工具连同整只鞋都直接插进海里!
吴常眼明手快地弯下腰,一手拔针,一手探进水里捞,成功将我拉出水面,
直接将我横抱起来,以免我一接触到海面会又掉进海里。
一离开水里,我立刻拚命张口呼吸,感受到空气大举涌进肺里的充盈感,如获新生。
情绪尚未平复,周围场景倏地一转,我们竟被移动到某条山道上!
天光明亮,可是视野仍像是在暗房里头那般的血红、那般的带有危险的气息,
令我感到不安,全身不自觉地再次绷紧神经。
“换我了。”吴常竟是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我没有问他从何判断出来的,因为我脑中现在是一片空白。
双手紧抓着他的手臂,脚怯生生地在山道上点了几下,确定没事后才敢同时双脚着地。
只不过出于刚才太过突然的落海,我一时惊魂未定,右手还是牢牢抓着吴常的衣角,不敢松开。
耳边突然传来车声,我低头俯瞰,一台游览车在左下方不远处,
穿过枝叶繁茂的林荫,沿着山道又弯又拐地往我们的方向飙来。
几秒之后,又有一台游览车跟在后面开上山,速度毫不逊于前面那台。
我不由得为车上的司机和乘客捏把冷汗:
这两台车的司机就算再怎么熟悉山路、再怎么赶行程,
也不用这么玩命、开这么快吧!这条山路超窄的耶!
吴常没有跟我一样低头往下看,但他似乎知道等下会来的是什么,
因为他一手插裤子口袋,一手摀住双眼,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像是在极力缓和焦虑或畏惧的情绪。
我不禁好奇:吴常的悔域,到底会是什么呢?他也会有后悔或遗憾的事吗?
纳闷之际,几台车正巧从右上方山道开下来,速度也不慢。
意识到两边方向的车将在此处会车,我连忙拉着吴常往山壁退避。
完全忽略了,车子在远方行驶时,看起来会比实际慢。
所以,当我们才刚走到山沟上的水沟盖,两边的车同时开到我们面前时,我当场吓得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