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泄,阻绝路旁渺小的灯光。
高速疾行的车子,行过水洼处,本已因为急速运转而几乎腾空的车
轮,短暂的漂浮。奔腾在夜幕里的银色休旅车,像是一条逆着湍流溯
源的鱼,勉强力抗水流的冲刷,不时惊险摇荡。
止痛剂发挥作用,麻痺蛇毒发作的痛楚,但是却无助于减缓呼吸困
难的不适。莫张著嘴,艰难的呼吸,阿尔和小睛则不断地用干净的毛
巾沾取海水,小心翼翼的湿润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冯初趴在车门边,不时盯着侧视镜看了看,或是往车后频频张望。
“海蛇妖没有追来吗?”
“没有。”
一车子的人,就属凌子犹最冷静,上了车后,就兀自靠着椅背闭目
养神。
“九风一个人……不对,是一只狐狸,独自跟整窝的海蛇斗,真的
没有问题吗?”
“九风会照顾自己。”
“但是她一直没有跟上,会不会是出了意外?”
凌子犹忍不住啐道:“你从一上车就囉嗦到现在,不嫌口干吗?”
“是有一点。”两人认识多年,知道这是凌子犹即将失去耐性的表
示,冯初摸了摸鼻子,在凌子犹的身畔坐好。
冯初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眼下的情况又非比寻常,有事做时间
容易打发,无事时就是五分钟熬著也像是过了五个小时,强自忍了忍,
终于还是憋不住了。
冯初先看了眼聚精会神的紧握方向盘的云东,再回过头看了眼后方
忙碌不已的阿尔与小睛,大家都在忙,除了凌子犹,没有其他可以搭
话的对象,虽然凌子犹闭着双眼,抿紧唇,用表情表示“闲人勿扰”,
冯初还是扯了扯凌子犹的衣袖。
“九风还是没有跟来,你不担心吗?”
“嗯哼。”
“凌大侠这句话太过高深莫测,请讲得直白点。”冯初努力想表现
平日颇引以为傲的幽默感。
凌子犹白了冯初一眼,“这么不放心,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让
你下车相助?有你为饵,应该可以引走大半的海蛇妖。”
冯初开阖了下嘴,干笑两声,“不用了,我还是乖乖坐在车上就好。
”
话是这么说,但是冯初还是无法安份的坐在椅上。
总觉得非常时期,不找点事帮忙,就像是自扫门前雪。而这种行为,
彻底违背了冯初坚守日行一善是良好美德的信念。
于是冯初再次试图搭话,不过这次目标换成了阿尔。
“阿尔。”冯初趴在椅背上,热情无比的招手。
阿尔停下手,抬头给了冯初一个疑问的眼神。
“让我帮忙吧?”冯初一脸期盼。
阿尔左右看了看莫斜卧其间后,没有剩下多少空间的后车厢,“这…
…还是不用麻烦了。”
莫原本平放在身侧的手,蓦地微微抬起,搭上阿尔的膝盖,阿尔连
忙弯下身凑近莫,紧盯着莫勉强开阖的唇。
“姐姐说珠子在你的身上?”
阿尔这么一问,冯初才想起树林里,莫紧急塞给他的蜃珠,连忙从
胸前的衣袋里取出蜃珠。
紧急时无暇注意,眼下暂且无事,冯初便仔细打量著掌心的珠子。
虽然车内昏暗,但是蜃珠通体泛著淡淡的紫红色光晕,约莫只有鸽
蛋大小,看起来煞是可爱。
“就这么一颗小珠子,竟然可以引发海啸?”
凌子犹转过头,看向冯初的掌心,“世间事不乏如此,往往牵动千
丝万缕的关键,原都只是一个极小的事物而已。”
“如同许多医生束手无策的绝症,祸首都是肉眼难以瞧见的病毒。”
云东随口补充。
“有理。”冯初点了点头,“不过我见过的珍珠少说也有上千颗,
还是第一次瞧见会发出紫色光芒的珍珠。珠子本身是乳白色的,怎么
偏偏透出紫红的光泽?”
“因为蜃珠的核心,是姐姐的血泪化成的珠子,所以珠子才会发出
紫红色的光。”阿尔将蜃贝做成的匣子递给冯初,“快把珠子放进匣
子里。”
“这么说来……莫小姐还是个养珠人。”希望能够稍微消解车内凝
重的气氛,冯初故意怪叫,“失敬、失敬。”
莫轻扯了下唇角,阿尔则伸手打了下冯初的手臂,“哪有人会为了
养珍珠而泣血?”
冯初压低嗓子,“那么这颗珠子是怎么来的?”
阿尔先看了莫一眼,确定莫没有反对之意,才解释个中缘由,“当
年龙王妃发动海啸灭了岛上大部份的村庄后,侥幸不死的岛民将错全
部怪罪到姐姐的身上,竟然打算烧死姐姐以祭拜在海啸中死去的亲人。
”
“好残忍!”想像著可能的情景,冯初忍不住低呼。
“但是上天可怜姐姐,一连下了十天的雨,让岛民无法点燃火焰。
于是岛民就将姐姐吊在海边,打算活活饿死她。”
小睛皱起一张脸,“姐姐很痛。”
“海啸平息后,龙王妃一直等不到姐姐前往龙宫,所以派遣宫人上
岸打探消息,才救了姐姐一命。”想起昔年的情景,阿尔长叹了口气,
“姐姐到了深海后,鲛人族因为她曾经是人类,不肯接纳她;海妖们
则因为讨厌鲛人,所以也不肯搭理她。幸好蜃王同情姐姐的遭遇,总
是变化着陆地上的情景,安慰想念故乡的姐姐。姐姐在岸上遭受折磨
时,眼泪都哭干了,刚到深海的那段日子,流的眼泪都是血泪。这颗
蜃珠里的泪珠子就是姐姐当年想念家乡时,流下的眼泪所化。”
“鲛人族现在还是不肯接纳莫小姐吗?”冯初忍不住问道。
阿尔摇了摇头,“人族与鲛人族之间互相杀戮造成的仇恨,到现在
依然没有化解。虽然经过数百年,态度有比较客气了,但是鲛人族还
是不愿意接纳姐姐。”
凌子犹闭着眼说:“虽然她早已不是人类,但是人类所造的业,她
却仍旧在承担。这些年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不断地侵扰深海,一再
地挑动当年不得不退避深海的鲛人族的怨气,新仇加上旧怨,更是难
以解开心结。她的处境如何能不艰难?”
“这样听起来……人类好过份。”冯初尴尬的搔了搔头,“身为其
中的一份子,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如道个歉?”凌子犹非常有义气的提出建议。
“这个建议不错……”冯初点了点头,蓦地惊觉不对劲,“凌子犹!
你又耍我!”
阿尔忍不住喷笑,云东亦轻笑了声。
“人类也是有好的啦!冯大哥就是个好人啊!”阿尔拿手拍了拍冯
初的肩头。
“得君此言,我铭感五内啊!”冯初趴在阿尔的手背上,佯作感动
抽泣。
凌子犹举起手,照着冯初的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喂!”冯初揉了揉脑袋,含泪指控,“这是偷袭!”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别老是人家随便哄你几句,就乐颠乐颠的把
命都奉上了。”凌子犹斜睨了冯初一眼,“蠢。”
冯初笑了笑,“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以命酬相知,不是挺壮
烈的吗?”
凌子犹哼哼冷笑,“如果你哪天死了,我一定会把你写成一个轰轰
烈烈的故事,而且,一文不取。”
冯初一脸的迫不及待,“真的吗?那我要赶快想个帅气的名字,请
千万保留这个权利给我。”
两个人一搭一唱,简直像是在唱双簧,逗得整车的人都笑了,冲淡
了原本沉重的气氛。
“是海浪声!”阿尔突然开心的大叫,“快到了!太好了!”
“海浪声?”冯初贴到车窗上仔细听着,“有吗?倒是雨声挺响的。
”
云东瞄了眼路旁的告示牌,“再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众人来不及好好感受喜悦,车身突然剧烈的上下一震,紧接着是密
集的上下震颤,颠簸得像是此刻正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阿尔惊呼:“海蛇妖追来了!”
“再撑个几分钟,让莫回到海里,海蛇妖就不足为惧了。”凌子犹
说。
“只好跟他们赌一赌了!抓紧了!”云东猛然将油门催到底,紧抓
著几乎要拖出掌控的方向盘,车子在不断地剧烈颠簸之中,以著骇人
的高速前进。
突然拔冲而出的车子,反作用力令反应不及的冯初猛然撞上前座的
椅背,来不及喊痛,凌子犹猛然压下冯初的头。
玻璃破碎的声音几乎在同时间响起。
自车窗的破洞,探入一条碗口粗,大张著嘴的海蛇,狠狠咬上冯初
方才撞中的椅背。
凌子犹抓起车内装满水的保特瓶,照头就是一棒,厉叱:“退下!”
要不是情况危急,冯初几乎想喷笑。
凌子犹时而脱口异于常人的用语,常常让冯初有种不知正在演哪出
的错觉。
海蛇受了凌子犹一击,晕软在椅背上,阿尔伸长了脚尖,挑起蛇身,
向着破窗踢出。
冯初撑起上半身,瞄了眼椅背,但见牙痕深陷,几乎咬穿了牛皮制
的座椅。
若是方才略迟几秒,这几可刺穿牛皮的利牙,就是咬在自己的身上
了。
思及此,冯初不由得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好险……”
雨不知何时停了。
海蛇妖的攻击少了雨的影响,变得更为猛烈。
一条海蛇飞射而入,冯初猛然往下一蹲,凌子犹快手又是一棒,冯
初来不及叫好,一连四、五条海蛇飞射入窗,紧接着一条又一条的小
蛇,密如骤雨的射入车中。
“哇啊!”冯初手忙脚乱的拨开掉在身上的海蛇,凌子犹连连挥动
手上的水瓶,攻击不断地冲进车里的海蛇,阿尔和小睛亦加入助阵。
正在众人全神贯注在应付满车爬行的海蛇之际,车身蓦地重重一震,
后车厢的窗子轰然粉碎,一只比缸口还粗的巨蛇,昂首张大了嘴,猛
然疾冲,欲一口吞下休旅车。
眼看逼命在即,巨蛇突然一个抽搐,歪身一头砸向路面,撞出了一
个大窟窿。
白色的长尾云絮般伸展,突然出现的大狐,紧紧咬住蛇身,痛楚令
巨蛇不断地翻滚甩动。
“是九风!”冯初惊呼。
巨蛇愤然嘶鸣,长身而起,豁尽全力的缠住正紧咬著蛇身不放的白
狐,搏命以斗。
不过眨眼之间,白狐已然陷身长蛇环绕之中,几乎完全看不见。
冯初瞠大双眼,紧张的失声惊叫:“天啊!”
车子突然一个大回转,拐进直通海岸的小路,将仍在缠斗的巨蛇与
白狐,一起甩出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