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本是少眠之人，小歆去世后，莫的睡眠益发少了。常常是天未亮
就已清醒，也无心再睡，就坐在一片黑暗里，听着海潮声，默默诵著
经。
修道练气多年，莫这几年年岁增长，容颜却反而逐渐褪去时光的痕
迹，虽已年近三十，却像是才十六、七岁的少女。小歆去世满一年后，
村里几户人家托了媒，几次上门游说，劝莫替自己找个伴，莫都一一
婉拒了。王春儿虽然也担心莫独自一人，但是深知莫的性子，知道莫
是绝对不会答应，遂不曾向莫说起。
岛上的人家风风火火办完了与倭寇在械斗中丧命的人的丧事后，尽
管身心俱疲，却马不停蹄的又开始忙了起来。
莫大部份时候都待在紫竹寺，或是奔走在不同村庄的丧礼与祈福敬
神场合忙碌著，只有日落后才回到住处，不曾留意过岛上的人家在忙
著些什么，直到王春儿悄然拜访，带来了对人口不算多的小岛而言，
可谓翻天覆地变动的消息。
王春儿在清晨来访，待莫一应门，不等莫询问，匆匆拉着莫直走至
莫平日采摘海菜的岸边。
却见平日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的鲛人少年，已早在礁石上等著。
“发生了什么事？”莫问。
“我就猜妳一定不知道！”鲛人少年朝王春儿扬了扬下巴，颇有得
意之色。
王春儿却没有像平日一样与鲛人少年玩笑几句，只是忙着说：“岛
上有五百多人，决定在今天夜里出发，前往东番。”
一次五百多人出行，可谓是大举出逃了。
想着迫使岛民不得不逃离故国的原因，莫不由得有些感慨。
“原来如此，所以近日我做了好几次新船下水的祈福仪式。”
王春儿蹙紧眉头，一向近乎有话就说的人，难得吞吞吐吐了起来，
“莫……其实我……不是，其实是我相公是大夫，岛上的人有什么病
症一向都找他……哎呦！”王春儿一句话断断续续，换了数次起头，
都琢磨不出该怎么好好说。心里觉得应该要尽快跟莫说清楚，但是又
怕没说好，越是心急越是说不出口，王春儿结结巴巴了半晌，忍不住
跺了跺脚，喊道：“要是妳反对，我这就去回绝了！”
“反对妳去东番吗？”莫平静的问。
莫一语道破心事，王春儿顿时松了口气。鲛人少年从认识王春儿以
来，一向见惯了急性子的王春儿性格爽朗，有话直说的样子，第一次
见到王春儿让一肚子话憋得窘迫的模样，忍不住偷笑。
王春儿先是瞪了眼窃笑的鲛人少年，才说：“妳还在岛上，虽然我
相公已经决定去东番了，我本是说什么也不愿意随行。但是此去一
路凶险，能多个懂点医术的同行当然更好，况且有些大腹便便的女人
坚持要跟着丈夫一起去，若是在海上要生孩子了，还是需要人接生照
顾的，因为此去凶险，岛上其他的稳婆没有人愿意去，若是我也不去，
她们就无人照顾了。”王春儿一脸懊恼，“我本来是不愿意跟着他们
一道走，但是今儿个陈家的媳妇来求我，明儿个赵家的婆婆来哭哭啼
啼，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就答应了。”
莫了然的笑了笑，“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只是五百多人，岛上还
有不少人家，不是都离开了。况且我爹和兄长跟小歆……他们都在这
儿，我能去哪里？”
王春儿听得眼眶发红，“我原本是不想说这个，但是妳都说了，那
我就不得不提了。妳爹他们若泉下有知，会答应让妳只身在这里替他
们守坟吗？那帮倭寇一个个虎狼似的，尽管官府派了军队来驻守，倭
寇的贼眼还是紧盯着，随时想找机会攻上门来。若是他们闯进了村子，
妳一个人要怎么办？我知道妳舍不得他们，就带着一起走吧！我们一
起去东番，一起找个好地方，重新葬了他们吧？”
莫没有回答王春儿的询问，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这几日天气都
好，今晚不会遇上大风浪，有好的开始，但愿能平安抵达。只是眼下
已是暮春了，恐怕到东番时天气要比岛上更热，多带些夏衣才好。”
“好什么好！哎哟！”王春儿跺了跺脚，“我是在劝妳跟我一道走，
别说妳听不懂我的话！”
莫回头幽幽望了眼朝阳下已可见的山峦棱线，“小歆入土还未满五
年，现在破土开坟，太早了。”
王春儿还想再劝说，“但是……”
“莫还在这里，我也不走。”鲛人少年拍了拍胸脯，“有我照看着
她，妳不用担心！”
莫看向鲛人少年，总算有些惊讶之色，“鲛人也一起去东番？”
“那是当然！我们两族一起在这个海域生活了上百年，虽然除了合
作捕鱼，平日往来不多，但是还是朋友！黑水沟险恶，此行又是瞒着
官府耳目，不能让县官知道岛上之人大举迁移，很多人都躲在船的避
水舱里，若是途中遇上了大风浪，船一有毁损，如果没有擅长水性的
鲛人救命，必定葬身大海。我们族人怎么可能弃朋友于危难中而不顾，
当然是一起走了！”
“鲛人族长说此去凶险，选了四百个身体健壮善泳的鲛人与我们同
行。”王春儿瞅了眼鲛人少年，“莫不去，你也不去，我这一路可闷
囉！”说完故意连连叹了数口气，逗得鲛人少年眉开眼笑。
鲛人虽寿命较人为长，但是不似岛民不乏有五、六个以上的孩子，
往往一生只有两、三个孩子，海中生活多艰险，往往未及成年已夭折，
因此长居于此的鲛人一族，全族不过只有四千余人。鲛人族长派遣了
四百名族人同行，足见鲛人族的心意。
莫听得心里感动。
“我爹也去呢！妳若是见到了他，可别偷偷说我的闲话！”
“令尊也去？”王春儿扬高双眉，击掌道：“那我得赶紧想想要跟
他说些什么才好！”
莫在一旁看着两人一人一句的玩笑了半晌，才说：“此去山长水远，
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我没有什么东西能送妳，”莫褪下手上多年不离
身的念珠，牵起王春儿的手，放至王春儿的掌心，“这串念珠是我多
年的随身之物，就送给妳吧！”
王春儿扑上前紧紧抱住莫，哽咽道：“还有三年多……等小歆捡骨
后，妳一定要来东番找我！我们说好了，不准失约，妳听清楚了没有？
”
莫拍了拍王春儿的背，轻应了声，“嗯。”
尽管此去前程未卜，但是此刻的莫与王春儿，却谁也没有料到，此
次的分别，竟是一生再也不曾相见。
＊＊＊
虽然禁海令这几年已较宽松，但是前往台湾，仍是偷渡。岛上的人
议定了日子，就各自着手去操办，怕是让官府察觉，也不敢多讨论，
直到约定的时间到了，才在深夜悄悄赶赴海岸集合。
派驻岛上的军队从岛民数个月里频频造船与修船，已猜知岛民想渡
海前往台湾谋求生机。军队与岛民朝夕相处，知道岛民为生计所困，
不愿举报，遂装作不知情，在入夜后即前往岛屿中心的土地庙，参加
由数位村长联合举办的晚宴了。
莫从天黑就在屋里等著，一直等到酉时中，才听到许多刻意放轻的
脚步声。莫在屋里又等了片刻，才推门而出。
岛民已在这一两日纷纷将修建好的船只藏在礁岩间，只等预定的时
间到了，携著包袱上了船，立刻出发。
莫走至通往海岸的路上，远远已可见岸边数点荧荧。
走得近了，隐在夜幕里的船，一一入眼。
停泊在海上的，有六艘岛民造的船，其中多是约可载乘三十人左右
的小船，仅有两艘较大些的中型船。王春儿说另有六艘大商船，从漳
州月港绕道而来，船上已搭载了些从漳州出发的人，岛上将有一百余
人躲在商船的避水舱，随商船前往台湾。莫到岸边时，搭乘商船的人
早已上了船，莫来不及见到商船靠岸，只能隐约瞧见它们逐渐远去。
王春儿所搭的船有孕妇同行，所以是岛民所建较大的船。王春儿早
早就到了，却并未登船，而是一直忙着指挥安顿上船的孕妇与行李。
莫近前默默帮着将行李抬上船，两人忙碌著始终无话，一直到所有
的行李都抬完了，王春儿才开口：“妳真的不跟我们去东番吗？”
莫擦去王春儿的眼泪，微微一笑，“我们不是说好三年多后在东番
再见吗？”
王春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虽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不好再耽
搁，只好紧握住莫的手，再次叮嘱：“保重！记得我在东番等妳！”
莫拍了拍王春儿的手背，“快上船吧！别让大家等妳。”
王春儿含泪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莫一眼，
才登上船。
船一一驶离岸边，纷纷潜入船下的鲛人，在火光照耀下若隐若现，
仿佛化成了船的无数双手臂，擘开阻绝在前，黑不见底的冰冷海水，
带船前行。
由于是偷渡，虽然军队佯作不知，岛上的人仍不敢大张旗鼓，故无
法前来相送。莫独自提着灯，孤零零站在岸边，目送岛民组成的船队
缓缓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船远去后，没有月光照亮的海岸份外的黑。
莫在黑暗里站着，恍然竟有天地间只余一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