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都会回乡下爷爷家过年。
春节期间我们家有个例行活动是走春健行，通常挑在初四早上，一家子徒步到附近小
山上走一圈消耗连日累积的热量，从家里出发到回来瘫进沙发，总共不到四个小时的脚程
。
我们的健行终点是一块告示牌，上头写着“私人土地，禁止进入”的字样，底下还有
一行关于监视器和法律责任的警告小字。
从远处往山上看的话，隐约能看见林间一栋建筑，明显是这几年新盖的，家人跟我说
那是农舍。似乎是养鸡户的样子，邻居说走在山里偶尔会听见鸡鸣之类的声音。
这给小时候的我留下“养鸡的人都很有钱”的印象，因为在当时的我眼中，那座农舍
就像一栋小别墅，他们甚至还有自己的山头。
我忘记确切的时间了，只记得应该是小学中高年级的某一年，正处在“觉得自己已经
长大了”的屁孩时期；那年回去过年的时候，我趁初三溜到了山上，想去看看农舍，最主
要是想挑战那种跨过私有土地警告牌的刺激感。
还有……咳，老实说，也有点好奇有钱人养的鸡和我爷爷养的有什么不一样。
过年期间、又在纯朴的乡下，家里几乎没有门禁，而且有些邻居认出你的脸还会热情
地请你吃东西──只要和家里说声要出门，在外面溜哒上一整天也没关系，只要天黑前回
家就可以了。
我记得我还煞有其事地帮自己带了便当（其实就是从桌上挑一些我喜欢的菜尾装进保
鲜盒）。
上山越过警告牌之后又走了一段时间，前面就没有路了。幸好那时候已经可以看到农
舍顶端一角，途中我穿过树林，踩在高高低低的树根上往前。走出树林再拐个弯，就是农
舍所在的位置了。
农舍最外围就和村里一些房子一样，有道大约成人肩膀高的墙。里面是院子和两栋建
筑，一栋就是从山下能看见的农舍，另一栋比较低矮，是只有一层楼高的平房。
我爬到树上往里面看，发现里面不像是有鸡舍的样子，就连我爷爷家那种自家养自家
用的小型鸡舍也没有。
至于农舍，靠近看以后样子有点奇怪，一楼的样子比起别墅、看起来更像学校的体育
馆兼礼堂，没有一般住家的大窗户，只在偏高的位置设有气窗。
原本打算这样看一眼就走，但农舍奇怪的构造让我好奇起了屋里的样子。
这家的围墙上没有铁钩或碎玻璃，我不费什么力气就翻过了围墙，爬上屋角另一棵之
前在外头就看好的树。这棵树有根枝桠长的位置正好，我踩在上面只要稍微垫高脚、就能
看见气窗里的景象。
爬树的时候，我想像过里面会是什么景象，除了我们学校礼堂的样子，我还想像过车
库或仓库之类的可能性，当然也有想过华丽的客厅或房间之类的。
但气窗里面的画面，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比起体育馆，农舍里面的样子让我联想到保健室之类的地方。床位与床位之间隔有布
帘，有些布帘打开，有些布帘拉上，每座床位旁边都有个像置物柜的柜子。从我的角度看
过去，有些床位是空的，但有大约五个床位上有人，都是女人，其中两个是临床，坐在床
沿、面对面似乎在聊天。
我看了一会，比起不安之类的情绪，当下只觉得意外，也有点好奇。
这时候，窗户对面其中一个原本坐在床上发呆的女人发现了我。
她露出笑容，对我挥了挥手。
被发现的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挥了回去。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肚子隆起，就像去年我们去医院探望待产的小阿姨。只是她的
肚子比我小阿姨当时要大得多了。
我仔细去看另外几个女人，发现她们也是，只不过在聊天的那两个肚子没那么大。
所以这不是有钱人的农舍，是待产中心之类的地方吗？
满足了好奇心，加上偷闯进别人家围墙多少还是有点罪恶感，我慢慢滑下树干，准备
翻墙打道回府。
就在我打算翻越围墙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拉了一下我悬空的脚。
我吃了一惊。
对方力道不大，比起抓贼、更像是“发现你了”那种感觉。而且那只手很小，不像是
大人的手。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当下却四肢一软，差点撑不稳身体从墙上摔下来。
“干……！”
那名体型看来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一只手伸在半空，显然还想再来拉我一下。
“咕、呼呼呼……咕……”
听见我的骂声，那颗发出古怪呼吸声的头微微一歪，鸡冠和两侧的肉髯随之颤动了一
下。
没有眼白的黑眼珠里看不出情绪，只是直直地往盯着我瞧，那小小的喙则指向了斜前
方，嘴巴动了一下。
禽畜特有的味道传了过来，浓密羽毛底下被衣服覆蓋的胸膛就和我在爷爷家看过的一
样，伴随着呼吸的频率、明显地上上下下，起伏不已。
──那个小孩形状的身体上，长著一颗公鸡的头。
我“哗！”地一声哭了出来，肾上腺素飙升之下手脚并用爬上围墙，跌跌撞撞地用我
此生最快的速度远离那个农舍。逃命的过程有点模糊，只记得在那座该死的树林里不知道
跌倒了几次，直到一路跑回家之后全家都被我吓了一跳，全身上下脏兮兮的狼狈不堪，就
连脸上都乌青了一块。
可能是因为吓得太惨，爬出农舍围墙之后的事情我几乎没有印象了。
根据我妈回忆，我那时候哭到什么话都说不清楚，只是指著农舍的方向一直重复类似
“妖怪鸡”之类的句子。据说后来还发起了高烧，大过年的累得家人带我东奔西走，又是
挂急诊又是安排收惊什么的。
除了那一年我们家提早离开，老家没什么变化，农舍仍然好好地矗立在山上，亲戚还
是照样回爷爷那里过年。
我的经历则被亲戚当成了笑谈，茶余饭后总被拿出来说笑一番，即使我再怎么坚持我
真的看见了也没用，反倒还会被亏擅闯民宅。
只是每逢初四走春健行的时候，打死我也不敢再往山上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