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转眼旧历年快到了,戴家装修工程在将近两个月敲敲打打后总算迎
接落幕。
戴先生守信地吐出一笔钱翻新客厅与戴佳琬的房间,装潢师傅们遵
守只在白天施工的原则,将其中一间卧室小窗打掉,改成几乎占了
半面墙的横向防水气密窗,并加装外凸的封闭式栏杆窗台和雨遮。
我则和尽量挤出时间的戴姊姊前往戴家参与监工布置,也陪她在旅
馆过夜,这时我才知道戴姊姊做的是五花八门的约聘工作,大多是
一年约,有时待不下去也会提早辞职,目前则在南部某家数学补习
班当柜台。
也不是次次都搭火车北上,除非当次安排的时间真的不够用,否则
戴姊姊还是开着她那辆装满生活用品的二手车载我同行,既省了我
俩的车票钱,也免去我暂时适应不了大众交通工具的困扰,最最要
紧的是,住起汽车旅馆不会那么肉痛。
旅馆费用和油钱都由戴姊姊出了,她还很不好意思地说没办法给我
保镳酬金。
“没关系啦!我就当出来玩,还不用花钱呢!”这是真心话,而且
戴姊姊没发现我还夹带了一个问题儿童许洛薇,红衣女鬼玩得可乐
了。
更加深入与戴姊姊往来,对我和许洛薇都开了眼界,许洛薇爱死戴
姊姊那辆旧车和帐篷汽化炉,直夸超级吉普赛,要是台湾暴发丧尸
狂潮可以直接逃难,我则酸涩地明白,戴佳茵的确一直在逃难,她
目前所过的生活就是我想像著自己有朝一日会面对的情况,而且还
是比较理想的估计,我羡慕她起码还能自立。
赶路时戴姊姊会应我的要求说些颠沛流离时的生活细节,不知她是
否听得出我想列为自己无家可归时的参考,但她总是尽量挑些有趣
面向描述,或者将悲惨状况尽可能说得惊险刺激,比如说强台压境
时刚好房间租约到期只能住车上,本来悲泣的她后来反而觉得好笑
。
──哎呀,小艾,妳不知道隔着溼淋淋的车窗看那些台风天硬要出
门被困在路上的路人真的很好玩。
戴姊姊那孩子般的口吻让我心荡神驰,立刻就央求她下次台风天带
我去睡车子,她回了我一句傻瓜。
尽管想效法戴姊姊,我却有学贷没还,或许豁出去除了吃饭睡觉以
外都工作可以赚到更多钱,但我心知肚明那样的日子过不了太久,
顶多一年我就会如了冤亲债主的愿自我了结。
大学时期为了设计系材料费和生活费,又要兼顾打工和课业以及照
顾许洛薇偿还许家恩情,其实有好几次我已经将自己逼到悬崖上,
幸好那时冤亲债主还没找上我。毕业后会有点耍废地留在老房子以
及学校附近打工,实在是我已经彻底丧失走出去的力气,虽然日子
难过,万幸命运尚且容许我得过且过,别的不说,不收房租水电的
免费住处根本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我不巴著这块馅饼只有饿死的分
,自然顺水推舟地受用了。
戴姐姐就像进化版本的我,我拥有代替双脚走得更远多点求生能力
的老机车,她则是有辆勉强遮风避雨的小车,我们都像最终灭绝的
尼安德塔人,对未来不抱期待,最令人受不了的是,即使想磕磕绊
绊挺直背脊靠自己活下去,其实都是件非常艰难的事,难怪戴姊姊
必须把握每个赚取收入的机会了。
即使还不知能否找到愿意进驻的男房客,那一半的房租外快的确很
有吸引力,
我与戴姊姊站在戴佳琬的卧室中,这里已经被我们布置得形同小温
室,一度净空过的房间随着被重新粉刷过的报废桌椅进驻产生崭新
视觉效果,不放床铺因此感觉宽敞多了,这些桌椅面与墙面俱被我
们用尽心思或摆或吊挂著耐命的懒人植物。
我们用向大楼住户讨来的各种玻璃罐装着迷你多肉植物以及黄金葛
,石斛和风雨兰则种在窗台外,甚至还有几株蝴蝶兰幼苗,我教戴
姊姊将兰花幼苗用树皮种在剖半的透明宝特瓶,再放进盛水的瓷碗
中,如此一来这些植物即便没有天天照顾,也能撑到戴姊姊每次回
戴家例行管理。
我在“虚幻灯萤”里学会了不少DIY懒人植物照料法,包括自制容
器和用水盆吊棉线等等,刑玉阳可没有闲情逸致天天莳花弄草,那
是给客人吃气氛加上净化空气的配备。
“这些虽然是常见品种,但好养又容易繁殖,以后开花或叶子多了
就会很漂亮,刑学长那边还有很多小苗和植物可以拿。我朋友家的
院子也有一些蕨类和玫瑰感觉种起来会不错,要不等以后房客想种
我也拿来分享。”我兴致勃勃对她提议。
“谢谢妳,小艾。”戴姊姊有些害羞的说。
“不客气,我们才要谢谢妳愿意接管戴家。”我和刑玉阳不是专业
驱魔人,只好把家属也拖下水来个釜底抽薪才能自保。
“依然没有那个女人的消息,她还活着吗?”戴佳茵轻声自言自语
。
戴太太就这样失踪了,娘家竟也不闻不问,不知是否戴佳琬已骗住
他们不声张追究,默认夫妻分居的状态抑或娘家同遭毒手?总之现
在的我们鞭长莫及。
“戴佳琬需要有活人帮衬处理事情,应当不会随便杀她。”从现实
层面考量,我不觉得戴太太有生命危险,至少目前还不是时候。戴
佳琬附身能力再怎么强,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被她长时间且轻松地
控制,何况主导这么多惨剧后,她现在应当烦恼如何补充力量,我
不认为她会贸然进行太耗能的行为,甚至可说她控制戴太太就是为
了更好地掩护自己。
戴佳茵听了我的话苦笑。“如果没有你们,现在可能连我也被控制
了。”
“虽然是权宜之举,戴家的祖先牌位就请姊姊妳带回租屋处祭拜吧
!说不定会成为保护妳的力量。”之前我和刑玉阳并未看见任何戴
家先祖魂灵,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没获保佑虽不意外,却意味着即便
由戴先生来祭祀神主牌也不会有任何效果,更何况若想将房间出租
,神主牌也得挪挪位置了。
“我只是被领养的小孩,和戴家先人没有血缘关系。既然小艾你们
这么建议,无论有没有用我照做就是。”她好脾气地应允。
我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问出口:“妳觉得主将学长怎么样?”
许洛薇在旁边疯狂搧打我的后脑勺,大概认为我要把她的腹肌拿去
送人了,除了有点凉以外不痛不痒。
主将学长和戴姊姊日常交集严格说来少到几乎没有,只要其中一个
对对方有好感,我都很乐意帮忙拉近关系,女生之间聊恋爱话题很
正常,我就开门见山替主将学长探听了。
戴佳茵有些讶异,她思考片刻答道:“镇邦是很有正义感长得也很
好看的男孩子……”
“可是?”语气听起来不乐观,戴姊姊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是不是
觉得我太鸡婆了?
“我对年纪比我小又太强势的男生没兴趣。”戴姊姊爽快地打回票
。
我有种主将学长神话破灭的沧桑感,公平起见也帮另一个问问。
“那刑学长呢?”
“……”
为何无言远目连表情都放空了?刑玉阳比主将学长更糟?戴姊姊妳
回头看看我啊!
“理由同上。不过有机会妳可以建议玉阳对喜欢的女孩子温和一点
,这样交到女朋友时才走得长久,别说是我讲的。”她吐了吐舌尖
说。
逮住跟踪狂后,戴佳茵宛若脱胎换骨般积极开朗不少,日子有了盼
头就是不一样。
我和戴姊姊合力办了新的入厝仪式,发现时候不早了,为了赶在天
黑前撤出,说定她负责打扫环境,我则去顶楼将金纸化掉,顺道打
点孤魂野鬼,这部分不希望她在场,之后保持电灯亮整夜,明早再
来关灯,初次管理作业就算过关。
找了处风吹不到的角落开始烧纸钱,一张张仔细地折起投入火焰,
天色还很亮,我并不着急,等许洛薇检查完整座公寓大楼还有好一
阵子。
此刻戴佳琬并不在这里,我依旧有些话想对她生活过的地方倾诉。
还欠戴姊姊一个约定,原本要替她当面向戴佳琬划清界线,谁知戴
佳琬根本不给我开口机会,后来戴姊姊回来接受长女身分,也不知
约定还作不作数?
仔细想想,那个绑架我的乌黑怪物早就不能说是人类亡灵,更像一
个以戴佳琬为主,混杂了魙、邓荣、负面情绪和不明变质成分的污
秽邪祟。
关于她体内的眼球,堂伯和刑玉阳得出了很接近的结论,大概是某
种业障,戴佳琬对“眼识”的贪婪导致她能轻易发现人心弱点,观
看他人心象风景,生出许多颗眼睛有如渴望看见更多,她到底想看
见什么?
这个问题我在跟踪狂入狱后才豁然开朗。
戴佳琬想要最大程度地凝视被她独占的人,享受所有物就在眼前的
快感。
“我来这里是为了吊祭在精神病院时还活着、直到上吊自杀的戴佳
琬,那个她还是人类。有人说她对姊姊的伤害并非刻意为之,只是
不知所措,我愿意相信这一点,不过──这份姊妹关系仅限于两个
人都活着时,戴佳茵要对那个她没能拯救的妹妹说对不起,但是她
关于妹妹的回忆已经足够了,许多事情她不怪妹妹,但也请妹妹不
要怪她,因戴佳茵已经自顾不暇。”
回答我的只有猎猎作响的风声。
“迟早有一天妳会忘了自己是谁,变成没有五官和名字的怪物。这
个地方属于戴佳茵,将来会有许多花朵的房间是她怀念生前的妹妹
所布置的纪念室,‘戴佳琬’已经死了,如果妳希望‘戴佳琬’还
能好好地留在某个人心中,就不要再回来污染这份姊姊为妹妹保留
的回忆。”
我不知道戴佳琬是否能听见这段话,或许她未来还会偷窥我或戴姊
姊的梦,此时我衷心希望她能听进我的告诫。
戴姊姊绝对不能对亡妹有一丝心软,因为戴佳琬会实现妳的愿望。
想得到女人的邓荣,戴佳琬将他融入体内,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想要女儿随侍左右乖乖听话的母亲,戴佳琬也真的将她带在身边,
让她只能接触亡故的小女儿。
有时我会怀疑,既然鬼有寿限,虚妄的官能会变异退化,偏执地找
苏家后代报仇的苏福全和不断掠夺的戴佳琬执著理由之一,会不会
是不想忘记自己是谁?
火焰一明一灭仿佛呼吸般吐出热气,想起今天早上睡梦惺忪时掠过
脑海的意象,一尊白瓷娃娃从高空坠落,许多手伸出来想要接,有
的没接到,有的接到后又松了手,我也伸手去接,摸到冰凉瓷皮,
瓷娃娃却在穿透我的手之后摔了个粉碎!
冒着冷汗去浴室梳洗,无心再赖床,我坐在墙角藤椅上发愣,手心
还残留着错愕遗憾的感觉。
摔碎就是摔碎了,甚至连梦境都称不上,我已经醒了大半,只能说
是设计系出身的惯性图像联想。
等纸钱全数燃尽,我用瓶装水浇熄热灰,从口袋里拿出一只仅两指
宽的小小纸鹤,将压平的双翼重新拉展搁在围墙上。
折出一只纸鹤,希望能逆转这份坠落,终究仅是以幻想对抗幻想,
现实的我贫乏得可笑。
“戴佳琬,我对妳的同情到此为止。从今以后我跟妳就是仇人,妳
要是敢再动我身边的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妳!”说完这句话,我
默然咬紧牙关,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松开。
“爬了这么多阶梯都快看到天堂白光和鸽子了!小艾──妳好了没
?”许洛薇一边抱怨著逃生梯虐待鬼腿一边朝我走来,报告安全检
查过关。
“好了好了。”我最后瞅了那只小纸鹤一眼,跟着许洛薇下楼找戴
姊姊会合。
傍晚离开时大楼周遭一直刮大风,那只纸鹤应该早就被吹掉了。
玫瑰公主牵着我的手,像轻抚著一张被露水染溼的纸,若有似无,
我悄悄地反握,还有一段好长的路要走,曾几何时,我开始期待明
天会发生什么。
──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