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视线
醒了,现在应该是半夜吧?我揉着眼睛坐起,懒得看闹钟确定时间
,反正没工作就没有时间压力,打算喝杯水继续睡。
正要滑下床去倒水,忽然觉得房间好暗,这阵子我已经习惯关灯后
任开着的电脑萤幕照亮一小块房门,顺道代替小夜灯。等等,这是
我的房间吗?
“薇薇?”就算住在同一间房子,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她在楼下
我在楼上各做各的事情。
没有回应。
房间毫无一丝光线透入,通常我会习惯性的蹭蹭床铺,但刚才莫名
其妙就直接下床,没碰到熟悉的家具边缘,仿佛四周其实是一片虚
空,但我很确定自己位于某处房间。
奇怪,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为何我会觉得自己就在房间里?然而是
谁的房间?
这是梦,又是从我熟悉的日常回忆里渗透抽换的噩梦。
意识到不在现实中,我忽然被恐慌淹没。
精神再度被入侵了,那里本来应该有团火焰,照亮中心,让我取暖
栖息,放置一些令人安稳信赖的想法,竖立障壁,如今却是一片漆
黑开放,野兽与昆虫肆无忌惮地踏步经过或者干脆入内蜇伏。
不是没因为恐怖电影和小说做过噩梦,但梦里没有恐惧的情绪,正
确地说,一直都不受喜怒哀乐的影响,梦对我来说是超然的领域和
视角。我会害怕,是因为我立刻发觉这不仅仅是自己的梦,我碰触
到“别人的部分”。
晦涩浓稠的执念宛若饥渴的水蛭般不受控制吸附而来。“我”不再
百分之百属于我自已,这些漏洞还会破裂增大,不知何时会有东西
成功钻进来,这一点尤其使我难以忍受。
“我是苏晴艾,二十三岁,我认识很多好人,许洛薇、主将学长、
刑玉阳、柔道社的大家……”我开始背诵那些名字,浑然未觉这时
的我和戴佳琬在录音笔中的开头行为如出一辙。
自从梦见戴佳琬的自杀现场以及尸体画面,三天来我抄了好几本佛
经却无法安心,丧失对自己的存在认知实在太可怕,最后我本能抄
起通讯录,一遍又一遍,直到精疲力竭才能稍稍放松。
该死的!我这么清楚正在作梦,居然还没醒来?作梦比醒著遇到鬼
更糟,我不知道所以然,就是这么觉得,得马上甩脱梦境醒来!
如果坐在原地无法清醒,那我就闯出这个梦!我伸出手往前走,想
像自己握住门把开门。
“我要回去,醒来!醒来!醒来!”我像说给戴佳琬听,至少也是
为自己打气。
“戴佳琬,我去见过妳姊姊,知道妳很委屈,有想说的话快点告诉
我,别再拖延了!”我趁自己还能说话时大叫。
又是戴家的客厅,明亮灯光比方才纯然漆黑的房间更让我发毛,因
为太真实了,完全就是那夜我和刑玉阳去拜访的样子,只差没有尸
体与血迹。
没看到并不表示不存在,至少梦里的戴家不像空屋,独自生活两年
的我对周遭气息其实很敏感,厨房里有一只蟑螂都能让我竖起寒毛
。
我喊完那声后根本不想等戴佳琬回应,转身就往大门的方向冲,却
发现玄关消失了,客厅的墙像做坏的3D游戏画面般接在一起,我
扶墙绕了好几圈,甚至壮著胆子闯进其他房间和浴室。
一切正常,除了我被困在脑海里的鬼屋无路可逃。
此时某个可怕的想法攫获我,如果一直出不去,现实的我会不会就
这样变成植物人?别的鬼或许能趁机操控我的身体,那些曾被鬼附
身时失去记忆的人,魂魄是否也曾和我陷在一个没有出口甚至连记
忆都无法保留的虚幻空间?
“谁在那里!”我暴喝一声转身,空空如也。
有人在看我,那股视线依稀藏在壁纸和缝隙之后,蜿蜒地观察著。
无法控制颤抖,我开始抽噎,在梦里所有自制力仿佛都飞走了,然
后冲动地从厨房抽了把菜刀往印象中应该是玄关的墙壁劈砍,甚至
用拳头手脚去搥打踢撞。
“许洛薇──”我轮流叫唤著认识的人,最后反反复复只剩下许洛
薇的名字,如果戴佳琬可以把我关在梦里,许洛薇为何不能入梦来
救我?戴佳琬有她的执念,我也有我的执念!
那股视线忽然近在背后,我闭着眼睛转身挥砍,手腕却被握住了,
我张开双眼,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是停在空气中的手仍然产生被束
紧的闷痛。
“苏晴艾──喵──苏晴艾──喵──”
这是什么怪异的幻听,刑玉阳一边喊我名字一边学猫叫?
小小又多毛的肉掌不断扑打我的脸,先是晕眩混沌,再度聚焦后一
只猫掌又飞快揍过来,正中鼻头,带来一阵酸涩刺痛。
“走开!不要再打了!”我转头避开小花的魔掌,还有是谁在抓我
的手?好大狗胆!等我挣开就用巴投摔死你!这可是我唯一会的高
级技术!
“苏小艾,妳到底醒了没?”刑玉阳怒吼,不忘继续把我抓得紧紧
的。
我顺着声源对上他的视线,刑玉阳单膝跪在床缘用力抓着我的双手
。
“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我还在作梦?”白目学长来夜袭的梦和英
文考不及格的恶心感觉有87%相似,简而言之就是北七啊!
“妳家的猫跳到萤幕前对麦克风狂嚎,镇邦被惊醒,打妳的手机没
回应,当初说好了,我得立刻过来确认妳的情况。”刑玉阳这时才
放开我退到一旁。
“我醒是醒了,但你刚才为何要抓我的手?”而且是那种吓死人的
难以挣脱的力道和角度。
他瞪我。“妳以为自己睡姿很正常?”
我瘪著嘴摇摇头。
根据刑玉阳的描述,他冲进房间时,正巧目睹我双眼无神身体僵直
躺着,用握著刀械的手势不停虚砍。
“鬼压床解法泼冷水最快,我本来想去装冷水,又怕妳趁机拿到尖
锐物。”
所以刑玉阳姑且先固定着我的手,这时附在小花身上的许洛薇自告
奋勇要叫醒我,刑玉阳决定让她先试试无妨,总觉得“试试无妨”
这句话后面接着一串笑而不答的拷问菜单。
刑玉阳将备用钥匙抛还我。
上次翻墙进入大门深锁的“虚幻灯萤”帮他收拾住院行李,我礼尚
往来干脆也报告了许洛薇的老城堡备用钥匙藏放处。虽然我相信一
旦发生紧急状况刑玉阳不用钥匙也能轻松登堂入室,但我实在没闲
钱花在无谓的门窗修缮。
“妳的挥舞角度再大一点就会割到自己了。”刑玉阳似乎还要说下
去,却及时掐掉下一句话。
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说我无意识中作出宛若邓荣的自残动作,
如果手上恰巧还有一把凶器,不是伤人就是伤己。
刑玉阳忽然揪住我的后领,把我拖到电脑前,拿出手机拨通好友的
号码,转成免持模式放在桌面方便对谈。。
主将学长果然在萤幕彼方等着我,见我出现松了口气。
‘小艾,怎么回事?’主将学长问。
“我好像又梦见进入戴家,啊,可是这次没看见戴佳琬。”我讪讪
解释。
‘阿刑,阴魂托梦就是这样重复发生又不清不楚?’主将学长这次
换成询问刑玉阳。
刑玉阳一手压着我的头禁止逃跑,一手托著下巴思考。
我只能双手交叉抱胸故作淡定忍住狂叫的冲动,人家刚刚在睡觉没
穿胸罩啦!
“自己幻想作梦不算,真正的托梦通常很少有清楚讯息,我说过鬼
魂意识大都很不稳定,给出的讯息不是片段闪烁就是相当概括的暗
示。”刑玉阳说。
‘那小艾的梦算真的鬼梦还是假?’
“梦境细节太多了反而很难判定,但她梦到不曾接触过的尸体细节
,也可能一部分是她的梦,一部分有鬼魂介入影响。”
我正在纠结怎么从两个精明学长眼皮下混过去换套衣服,他们忽然
一齐问我:“刚刚的梦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正事重要,反正我也没有需要担心的姿色,这样自我安慰后,我维
持姿势不变将第二个梦钜细靡遗描述一遍,末了提到使我非常在意
的神祕视线。
“第一个梦里的戴佳琬是很恐怖没错,但怎么说呢?尸体就是尸体
,会动也一样,视觉冲击比较重,但第二个梦中‘视线’却是活的
。”我不自觉垂下眼帘,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小题大作,把一点点视
线描述得像异形怪兽?
“存在感有差?”刑玉阳问。
“距离感也有差,在梦里虽然都贴得很近,但那个视线给我的感觉
是本体。”我将自己抱得更紧,吞吞吐吐地补充:“而且那道视线
不是戴佳琬。”
喵的这才是最毛的地方,又出现了我不知道的鬼玩意!
‘妳说没看到对方长相,也没听见声音,怎能确认不是戴佳琬?’
主将学长不自觉切换成作笔录的口气。
“因为我觉得梦里看我的‘人’是个男的!”我冲口而出。
现场沉默了足足十秒。
“确定吗?”刑玉阳额角难得地掉了颗冷汗。
“因为完全没有被女生看着的感觉,之前的梦就算是尸体也很清楚
知道是女生,不是用眼睛看见戴佳琬的裸体才这么说的,我混了六
年的柔道社!问主将学长就知道场外有女生时那种被异界人凝视的
滋味啦!”我愈说愈高亢。
“所以妳是用排除法确定的?”
刑玉阳干嘛一副吞了整把咖啡豆的样子?我腹诽。
主将学长在萤幕中干咳一声:‘确实我们这边柔道的氛围和你们合
气道不太一样。’
如果要用书法为两者分别题字,刑玉阳的合气道或许可以用优美行
楷写着“男女平等”,但主将学长开创的柔道社却是……
“This is Sparta!!!”
还是用拖把写的。
“好,我懂了。”刑玉阳抹脸。
“所以是不只一个鬼想对我托梦?”我热血沸腾战吼完以后,想起
事情不妙立刻变成消气的河豚。
“关于妳疑似发现男鬼的部分可以稍后再研究,目前最重要的是,
苏小艾,交出录音笔。”
我赫然惊觉这就是他把我按在主将学长面前的险恶用心,利用主将
学长牵制我实在太卑鄙了!
‘阿刑,小艾会做噩梦都是因为我们给了她那支录音笔?’主将学
长问完迳自望过来,令人无法直视,毕竟连我自己都觉得持有戴佳
琬遗物不发生点什么对不起社会大众。
“就像《七夜怪谈》,亡者执念附着在物体影像与声音中,影响接
触到遗物或特定资讯的活人。”刑玉阳更进一步拉拢已经开始动摇
的主将学长。
早知道就不把许洛薇的笑话说给刑玉阳听了,根本是搬砖头送他砸
我的脚。
‘抱歉,小艾,妳还是别再听那些录音,把东西还给我们比较好。
’主将学长立刻站到刑玉阳那边。
“可是学长现在中断我前两个梦不就白被虐了?说不定下次戴佳琬
就会告诉我她的目的──那两个神棍死因很蹊跷,刑学长也差点摔
死,这样放任下去一定还会有人出事!”我急切地声明。
“和她囉嗦什么,这笨蛋脑袋没救了!”刑玉阳的声音比平常要阴
郁暴躁。
“说到底不过是推测,又不一定真的是七夜怪谈!好嘛!搞不好我
就是灵媒怎样?”我转身退开一步,提防此刻气质不太一样的刑玉
阳。
严格地说,许洛薇没有起床气,因为她睡得天崩地裂置生死于度外
根本醒不来,就算是这样的许洛薇后来还是被我叫醒拖去上课,毕
竟人家家长赏我免费住宿,我总得确保娇娇女儿的出席率。这段典
故的意思是,我看过很多次人在睡醒前性格大变不可理喻的画面,
许洛薇是婴儿化,连我用汤匙喂她吃麦片,她也无所谓。
至于刑玉阳,他忽然把爪子尾巴亮出来我完全不意外,还有我们这
些拿武术当运动的老鸟,虽然不会认真打起来伤害对方,但说动手
就动手却是家常便饭,我默默回忆常用的柔道动作,想找出成功率
最高的一招。
“妳才第二个梦就无法自主醒来!还被梦境影响做出攻击动作。”
他开始转着手腕活动筋骨。
现在是半夜,莫非刑玉阳起床气一直发作中,而且正要抵达高峰?
“交‧出‧来。”
我无意识地瞟了一眼枕头的位置,该死!刑玉阳也朝床铺走了一步
,凭他的推理能力一定知道我把录音笔放哪里了。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反应最快的一次。
半蹲蓄力以脚尖蹬地往前一扑,手指滑入枕头下方握住录音笔,我
喘着气起身,发现刑玉阳只是好整以暇站着,手心向上做出索讨动
作。
我把握着录音笔的左手藏到身后。别小看人了,哼。
“非常好,苏小艾,我就自己来拿。”刑玉阳从齿缝挤出威胁。
“别这样,刑学长,你还受伤我也不想跟你打,不过你动手我就会
还手。”我的退路被他堵住了。
“动手?”他勾起讽刺的微笑,让我想起初次见面那回浑身环绕着
尖刺的刑玉阳,那次他好像也是刚被主将学长叫醒来着?
他步步进逼,我马上只能站在床缘动弹不得,我狠心朝他一撞想要
逃出生天,他却在这时扫我脚,右手扣住我的衣领朝锁骨一压,剧
痛立刻让我身体一软,被他扣压在床上。
角度完美,力道干净,相当有四两拨千斤的味道,我毫不怀疑他摔
得动我,但受伤还能摔得这么轻松就可怕了,这表示他能不靠手劲
乱拉更无牵动伤处。为什么他也会主将学长大外刈的手法?我又惊
又疑,猛然想起那两个人不知技术交流N年了,只能狼狈地伸出右
手反抓他,想将刑玉阳也拖倒推开再跑。
靠!完全拖不动!至少缠住空着的左手不让他来抢录音笔!我改弦
易辙抓住袖子。
“给我!”
“不要!”
“妳再惹我后果就不是这样了。”他低声警告。
“你凭什么强迫我!”
其实主将学长只要再多讲一句我就无法拒绝了,但我刚被噩梦惊吓
,刑玉阳却一副把我搓圆捏扁的口吻,我实在气不过。
“你们两个要不要看一下地点再吵?”花猫蹲在床头凉凉的说。
满眼阴沉的刑玉阳听不到红衣女鬼说话,许洛薇插嘴倒是使我猛然
回神,现在是什么情形?
我遭他单手压在床上,T恤领口被扯开,要变荷叶边了,他整个人
悬在我上方,刑玉阳的左手则被我抓住。
虽然说是僵持,也只是他没有甩开我,刑玉阳没打算认真出招,宛
若教练戏耍小朋友一样,虽然说我有时候也会这样和新生玩,但现
在不是在社团啊!
我冷汗流的更多了。
‘刑玉阳!苏晴艾!你们在床上做什么!’主将学长带着怒意的声
音从手机里传来,我们刚刚移出镜头范围,加上碰撞声不难猜出发
生什么事。
刑玉阳坦荡荡地压制我,他绝对生气了,连主将学长的声音也无法
阻止他继续抢录音笔,我更是没空感到害羞啥的,他此刻表情好恐
怖,力气也好大。
“我以前就问过妳是不是不想活,看来妳还真的不想吭?”刑玉阳
略略松开控制我的手,但我很清楚一翻身就会被他抓到空隙,这人
夺刀夺枪比喝水还轻松,要趁乱弄掉我手里的录音笔太容易了。
死死压著录音笔才是最安全的,但我也不想一直保持这么蠢的姿势
。
眼角余光瞥见小花还蹲在旁边,灵机一动,我把录音笔往许洛薇一
推大叫:“小花叼走!被抢到妳就输了!”
许洛薇愣了半秒,正巧和低头看去的刑玉阳四目相对,顿时一人一
猫之间仿佛烧出了一条滋滋作响的闪电。
花猫张大嘴巴叼住证物,踏着我的肚子从刑玉阳身下飞快钻过,逃
脱成功前还用尾巴挑衅地打了一下刑玉阳的腹肌。
干得好,薇薇!不管身为色鬼还是色猫都是尽职的好姊妹!
主将学长对不起,谁叫这就是斯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