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谈(六)宠物‧上
如卿觉得自己受够了这一切。
被金钱追赶、每个月对着信箱里的帐单发愁;家人叨念不休,逼她放弃学业去相亲;
就读的大学尽是一些不思进取、耽溺玩乐的屁孩……这些都让如卿觉得厌烦。
她生在一个传统重男轻女的家庭,从小父母便将所有的资源都给了弟弟──特别空出
房间给弟弟当书房;在弟弟念小学时专程购入高级电脑只为了一份暑假作业的小报告;花
大钱供弟弟补习及学才艺……
她呢?什么都没有得到,到离家为止都还和父母睡同一间房,想借用弟弟的电脑还会
被骂,曾经颤颤巍巍地想买参考书自修,却得到一句“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做什么”的冰冷
回应。
成年之后由于父母不准她继续求学,擅自将她安排在熟人的餐厅里工作,使得如卿再
也受不了,趁著某次双亲带弟弟出国游学的机会,毅然离开家中与餐厅的工作,胡乱租了
间小套房,靠着偷偷存下的微薄积蓄,在讨生活之余,努力自学勉强上了间公立大学。
现在,靠着在学校当教授的私人助理,同时在处室工读并另外兼职,如卿总算是能够
自立。
她从未后悔这样的决定。这是她人生最大的叛逆,如卿认为值得。唯一让她感到懊恼
的,便是当初因为心软,未将手机号码换掉,导致时不时还得应付家人的来电轰炸。
她知道独立坚强的不得已,也了解其中的苦楚与辛酸,如卿一直认为自己能够撑下去
的,直到最近这个信念开始动摇。
这个月开始以来,她简直不顺到了极致。月初领到工作薪水后,便是一连串的帐单支
出,好不容易该缴的费用都处理掉了,一直赖以通行的二手机车宣告报废;与此同时,学
校的分组报告成员摆烂,已经大四的她,没有余力也没有本钱放弃这个必修学分延毕,于
是硬著头皮扛下责任赶工;而这阵子兼职的咖啡店中,有个固定的男性常客似乎是盯上了
她,时不时就来找她麻烦;至于现在,她正因为流感的原因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水星逆行……呵!”如卿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中的友人脸书动态,忍不住冷笑。
逆行个屁,根本是爆炸!她心想。
单调的铃声忽然响起,如卿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咖啡店的同事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下
,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如卿姐,我是阿普,你还好吗?”电话那头传来清朗斯文的嗓音。
“还行,就是有点头晕,不好意思还请你代班。怎么了吗?”
“如卿姐妳太客气了。”阿普轻笑,“我再十分钟就下班了,今晚刚好没课,就问问
妳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毕竟听说妳是一个人住。”
如卿闻言一愣,心头有些感动。她曾和阿普聊过,知道这男孩也不容易,也许同是需
要自立自强的伙伴,两人在工作之余也会不时地互相关怀问候。
“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逞强,”如卿清了清疼痛沙哑的嗓子,“可以麻烦你帮我买些
吃的过来吗?”
“没问题,到时候再打给妳。”
挂掉电话,如卿勉强起身换掉因发烧而充满汗臭的棉衫,又稍微梳整了下乱翘的短发
。到底她还是个女孩子,可不希望让人看到自己太狼狈的模样。
约莫一小时后,阿普再度来电,请她帮忙打开公寓大门。如卿按了几次开门钮却都没
有反应,这才想起这栋公寓如此老旧,大门与对讲机的连线按钮大概坏了,便随意的披了
件外套,踩着拖鞋蹒跚地走下楼。
打开充满锈斑的暗红铁门,阿普温和的微笑出现在眼前,如卿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
“谢谢你跑这一趟,上来坐坐吧。”她巧妙地用堵塞的鼻音掩饰过去。
“如卿姐妳真的还好吗?看起来超惨的耶!”
“囉嗦!死不了。”
两人走在充满灰尘且偶有杂物堆积的阴暗楼梯间,阿普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什么味道?”
“嗯?别问我,我现在什么都闻不到。”
如卿领着阿普来到顶楼加盖的套房,随意踢了个坐垫给他。房间小,没有空间放沙发
,阿普只能将就偎着床边席地而坐。
如卿在小矮桌上打开男孩带来的提袋:普拿疼、喉糖、巧克力和运动饮料,另一袋则
是一碗皮蛋瘦肉粥。
“哇赛,暖男耶你!太周到了吧?”她笑着说道,打开运动饮料喝了一口。
“店长提醒我带给妳的,她这个人超细心的妳也知道。”阿普一边说著,一边打量房
间。
如卿的房间不算太整齐,空间有限的关系,摆设极少,也没有电视。凌乱的床舖上摆
了一只半个人身大的狗布偶,是房里唯一看来较柔情的物品。
阿普盯着布偶乌溜的塑胶眼珠,总觉得有种异样的感受。
“看不出来如卿姐是会喜欢布偶的人啊。”他转回身子随口提道。
“那个啊,”如卿吞下口中的粥品,“前阵子网络填问卷抽奖送的,大小满适合抱着
睡,我就摆床上。”她顿了顿,补充说道:“而且我喜欢狗。”
准确来说,如卿不只是喜欢狗,她喜欢绝大部分的小动物。
国中的时候,父母拗不过读小学的儿子哭闹撒娇,同意收留了弟弟从路边捡回来的小
鸟。然而被骄宠著的小学生无法想像生命的重量,没两三天就放任鸟儿在笼里脏乱饥饿,
是她不忍心主动接手照顾下来,直到小鸟在不久后的寒流中支撑不住而死去。
后来这任性的孩子又陆续带回各种小动物,都是些被遗弃的或流浪的、虚弱不堪的生
命,小男孩时常在瞬间同情心大爆发,却无法负担起任何后续责任;而溺爱的双亲虽没有
强硬阻止教训的意思,却也不愿主动承揽照顾的工作。
因此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们,最后往往由不忍心的如卿偷偷照料著。只是仍是学生的
她没有太多资源,也不太清楚怎么做比较好,面对本来就如同风中残烛的牠们,少女只能
一边祈祷、一边在泪眼中迎接一次又一次逐渐冰冷僵硬的弱小身躯。
尽是些不好的回忆。如卿心想。尽管如此,她还是喜欢动物,只是从来不敢主动去养
。有只布偶伴在身边聊慰寂寞也就够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了一会儿,阿普眼看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
“我这病人就不陪你下楼了。”如卿靠在套房门边说道,“待会儿记得帮我把楼下的
铁门关好就行。谢啦!”
道别了这位职场同事,阿普独自走在阴暗杂乱的楼梯间,忍不住又抽了抽鼻子。
淡淡的气味却存在感强烈,有点像是骚味,他一时怎么也想不出气味的种类,却又莫
名地在意。
终于来到一楼,踏出铁门前的那一刻,阿普蓦地转身看向楼梯下方堆满杂物的死角,
只有黑暗以及不时传出的大楼马达声回应他。
──“当你凝视著深渊时,深渊也凝视着你”,阿普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打开铁门,他再次抽了抽鼻子,那股像是野兽般的气味似乎又更浓了点。
如卿放下温度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总算是退烧了,昨日阿普来探望没多久后,她
就觉得身体明显好了许多,已经恢复到能够上班的程度。
果然人还是需要温情关怀来疗愈身心的啊!她忍不住这么想。
这天早上刚好轮到如卿在咖啡店的排班,若没记错,阿普今天也一样是早班,她决定
顺手多带一份早餐过去当作答谢。
走在楼梯间时,如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昨晚鼻子塞住了没留意,现在呼吸畅通了她
才嗅到公寓间弥漫着一股动物的骚味。印象中这间公寓的房东是不允许养宠物的,难道有
人偷偷冒险吗?
她四处张望着,只是气味的来源很模糊,并无法让她判断是哪个邻居这么大胆。
算了,反正她也没想多管闲事。如卿耸耸肩离开了住所。由于机车坏了的关系,她必
须走路到附近的站牌搭公共汽车才能到咖啡店。步行在弯曲的静巷中,如卿总觉得有双视线盯
着她瞧,然而数次回头都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倒是时不时地看到几只流浪猫经过。
到了兼职的咖啡店,店长温温地和她打了招呼,然而却不见阿普的身影。如卿觉得奇
怪,问了店长才得知今天换阿普临时发烧请假了,已经另外找同事紧急代班。
“没想到这次感冒病毒这么猛,才去看一下妳而已,就换他中招了。”店长苦笑。
“人家说把感冒传染给别人自己就会痊愈,原来是真的啊!”如卿打哈哈地笑着回应
,心里有些愧疚。
傍晚下班时,她拨了通电话给阿普,无人接听。
还是去看看他吧!如卿想着,从店长那问了阿普的住址,便买了些营养品前去。
只能依靠大众运输多少有些不便,如卿不太喜欢走路,但是阿普的住处离公共汽车站很是
一段距离,她也只好认命地步行。一路上走着,位于巷中的住宅区有许多岔路,每经过一
个转角,她都会注意到墙边有流浪的猫狗看着她。
这边的浪浪也太多了吧?她忍不住内心嘀咕。
再一个路口就到了。此时天色已经全暗,家家户户陆续透出光影,街灯也一一闪烁亮
起。就在此时,如卿注意到前方的街灯貌似故障而闪个不停,而昏暗不明的路灯旁,有个
巨大漆黑的影子伏著。
那黑影轮廓不是很明确,有些模糊,然而体型相当庞大,像是许多大型垃圾袋堆叠而
成,几乎有两个成人那么高;如卿看不清那东西的样貌,但直觉这黑影的主人正牢牢盯着
这边。
她有些害怕,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前进,脚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这条巷子的街灯霎时
全熄灭了!
无法立即适应黑暗的双眼用力眨了眨,一股浓重的野兽骚味扑鼻而来,如卿不禁屏息
。阴暗的视野内猛然窜出数只浪犬对她吠叫,身边的围墙不知何时也蹲坐了几只浪猫。同
时她觉得脚边一痒,低头便见到至少五六只沟鼠在一旁窜动,让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正慌乱中一个抬头,如卿对上了行道树上一只珠颈斑鸠的眼睛,火红的眼珠子在黑夜
中莫名鲜艳,骨碌碌地转了转。
巨大的恐惧感让她像被下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庞大黑影动了动。
接着缓慢地朝如卿接近。
那姿态像是一台轮框扭曲变形难以前进的车,颠簸震荡,不时传出与地面磨擦的沙沙
声响。
就在如卿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之时,一抹纤细的身影映入眼帘。相貌精致的白衣少女
仿佛带着淡淡的光芒一般,从前方的路口走出。
所有街灯顷刻间恢复正常。亮晃晃的光线中,没有黑影、没有浪犬浪猫、没有不安窜
动的沟鼠,当然也没有血红眼珠的斑鸠。
少女手上拎著作工精巧的宠物项圈,悠悠地望着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