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边肩膀上有个东西。
平时看不见,但它的聒噪令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小时候我曾经以为每个人耳边都会有这样一道声音,它指引你现在该做什么、该说什
么,告诉你一些原本你不会也不应该得知的消息。
我为它吃过不少苦头,我的幼稚园同学也是;自从我在楼梯口旁推了她一把,她的膝
盖多出一道小学毕业也没消失的疤。
继警察带走我的邻居、我的父母因外遇败露离异、疼爱我的双胞胎哥哥被我弄哭后彻
底拒绝与我交谈──我终于意识到,我根本不该听信它的建议,而且它不见得告诉我正确
的事情。
它狡猾、恶毒、虎视眈眈,享受破坏与伤害,毫不在乎可能摧毁别人的生活,甚至以
此为乐。
我因它所犯下的错多半难以挽回。
例如,我再也没见过那位总会请我和哥哥吃零食、再三热情邀请我们去他家玩的邻居
叔叔。
还有我的舅舅。
警察带走邻居后的隔天,来拜访的舅舅悄悄溜进房间给了我一块巧克力,他堆起满脸
的笑容问我,我向警察说的“有个声音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它和我一起大声说是。舅舅只听见了我的回答。
舅舅接着追问,那个声音能不能给他几个数字?
当时的我不是很懂舅舅的意思。
不幸的是它懂,并且深知缘由。
一如既往,像是它什么都知道。
它在我耳边发出一串高分贝的笑声,给出了几个数字。
在舅舅的恳求之下,我如实转述。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舅舅。
许多年后我才得知,当年投资失利的舅舅借了一大笔钱签赌,孤注一掷。
楼梯事故过后,我在学校的日子过得很糟,升上小学仍没有太多改善。
没有人愿意靠近我,也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
除了我哥哥。
这些年来他一直对我很好,不论发生多么糟糕的事情,他总是温柔而坚定地陪在我身
边,相信着我、保护我不受闲话伤害──即使我肩膀上的声音无比热衷于转述那些流言蜚
语。
我哥和我同龄,但作为一个兄长他从未失职。
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哥喜欢动物,但他没什么动物缘。那个声音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说服我,即使是
死去的小动物应该也能讨他欢心,甚至一步步指引我该怎么做。
在公园挖出那只肚破肠流的麻雀时我怀疑过这一点,但依它所说、把某些悬露物掏掉
并填充入枯叶缝上肚子以后,这份礼物看上去没那么吓人了,翻过背面时那毛茸茸的模样
甚至有点可爱。
我小心地在麻雀脚爪系上漂亮的蝴蝶结,装进进口饼干的铁盒里,盒子放到哥哥桌上
时这点子看起来着实不坏。
──直到我哥哥打开铁盒,放声大哭到连在厨房的爸爸都被惊动为止。
爸爸怒不可遏的斥喝将我从震惊中拉扯回神。
我听见了它的笑声。
和哥哥被吓坏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歇斯底里得令人喘不过气。
我终于彻底认清,那个声音企图使我孤立无援,最终只能听命于它。
那天之后我做过很多尝试,用尽前所未有的努力试图驱逐那东西。
然而无论辱骂或哀求都无法赶走它,我试过朝肩上耳边挥拳,只换来它放肆的嘲笑;
挥舞的美工刀割伤了耳朵,它却没有受到丝毫伤害,只让我启发了另一个消极的念头。
察觉异状的哥哥发现我和我鲜血直流的左耳时吓了一跳,他用干净的毛巾压住汩汩冒
血的伤口,尽一个小四学童所能展现的最大冷静叫来出租车送我去急诊,路上还打了电话
向加班的爸爸报备。
当时在车上,哥哥一边拨电话,一边握住了我发抖的手。我另一只手紧紧压着毛巾,
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睿,是不是还很痛?”哥哥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用很轻的声音问:“这也
是那个声音叫你做的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哥哥有没有看懂我的意思,但我克制不住自己一
个劲的哭,哭得越来越厉害。
我分辨不出来,究竟是因为那个声音嘲笑我、即使刺聋左耳也摆脱不掉它的纠缠,还
是因为麻雀事件后至今一个礼拜都在与我冷战的哥哥,今天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
“对……”
“小睿?”
“哥哥……对不、对、对不起……”我想好好地说这句话,乱掉的呼吸却噎住了我所
有的努力。
“麻雀……我不是、故、故意的……”
提起不好的回忆,哥哥皱紧了眉毛。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没关系,小睿。都过去了。”
哥哥用空出的手拍了拍我的膝头,用严肃的口吻说:“但你得学会拒绝那个声音,你已经知道它有多恶劣了。”
得到原谅的我张大了嘴巴,却发出不半个有意义的音节,只能泪流满面地用力点头。
直到我进了急诊,接受缝合与包扎,在空调被底下哭到睡着以前,哥哥握着我的手都
没有放开过。
那个声音也是。
一路上以来,未曾消停地,用恶毒的语调在我耳边不断说著哥哥的坏话。
-〈肩膀上的恶魔〉前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