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修的课程进度飞快,当迈入第三周尾时,已经将胸腔、腹腔、骨
盆与生殖系统都解剖完毕,不得不说,解剖到男性生殖系统的区域
,连亚恩都觉得看得肉痛。最终男性组员负责睾丸剥出,而有勇气
将男性重要部位一刀两半、进行细部解剖剥离神经的,只有组上唯
二的两个女生组员。
看她们手起刀落、刀片与剪刀横飞,所有的男性都无意识地夹紧双
腿。亚恩深深觉得……不管怎样,都千万不要招惹女人,瞧瞧她们
香蕉剖半的快狠准。若说她们有天生的韧性,不如说是与生俱来的
狠劲……
课程持续进行,开始进行手脚部份的解剖。
手与脚上繁复的肌肉最终形成一束束的肌腱,附着在手指、脚趾上
的骨骼上头,轻轻扯动。手指便会轻轻弯曲,脚尖则会微微抽动。
手指能否单独竖起决定于手背上的肌腱有无相连,若是肌腱连在一
起,不管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在不动到小指的状态下抬起无名指。
手腕内侧也有着巨大琴弦般的肌腱,蔓延至每一根手指上,上头有
著像羽毛般展开、精致横展的细小肌肉,人手的精细动作都根源于
此,而在剥离完成的肌腱之下,走着神经与血管。
大仙优哉游哉地表示,割腕不要割横的要割直的,免得试图救回你
的医师缝得崩溃,又至少可以避免被救回来后遇上手部残废的状况
。
“到底是什么剧带风向这么不专业,让大家都割横的啊?”大仙不
满的大声嘀咕。
没学过大概没有人会知道啊……老师。在场的学生无一不喃喃。更
何况连续剧里面的氧气鼻管都可以塞在嘴里了。
身为一个牙医如果大体解剖学学得好,以后到底还会剩下什么?是
不是指剩下冷知识和这种莫名其妙的杂学了?身为一个坏人,他到
底为什么要懂得如何自杀啊?再来就是大仙你这样‘怎么样都会被
救回来’的假设,听起来这种自杀方式成功率有点低咧。
胡思乱想着,亚恩手上分离神经的动作仍然没停,此刻他想找走进
大鱼际肌,也就是管控大拇指根部的一条神经。那条神经从挠神经
分出来,逆向又走回大鱼际肌中,图谱上也看得出它纤细可爱。
眼下解剖的进度有超出,所以亚恩多了这点时间去找这条较不重要
的神经。除了好玩以外,大仙也承诺他要是找到了,下周的跑台小
考可以加分。
也许亚恩埋头苦干的热忱感动鬼神,‘大体老师’此刻也凑在他身
侧,大概是想看他到底在这么个小地方想找些什么来。
随着时间的过去,对亚恩而言,大体解剖学已不知不觉变得有趣,
这是种奇特的按图索骥游戏,或者是寻宝,你的寻宝图是2D平面,
而你在繁复的3D立体结构中,借由一张张横切描绘,试图找出深藏
其内的宝藏。
各种各样的拉丁文名字在艰辛的背诵后,逐渐变得有迹可循,无怪
乎直到如今人体结构与学名仍使用着这个古老、如今无人再用来交
谈的语言。毕竟它的文字脉落如此清晰,光是说出名字便可以猜到
到底被描述的事物、器官可能会是什么模样,看似复杂,却是这样
直白。
知识不断累积的同时,某种难以言喻的笃定在心底也悄悄累积著,
经过这段时间后,实验室的气味已不再困扰亚恩,他埋首在这繁复
无尽的书籍中,苦苦寻找各种细小的结构,然后在找到的时候欢呼
,或在手滑破坏它的时候搥胸顿足。
无法言喻,对亚恩而言,这种充实感有如及时的救赎。
打从两年前,亚恩便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至少他的一部分随着他活
人的身份消逝于无形。而亚恩也觉得,随着活人血肉消失的,除了
心底的某个部份以外,也包含了一部分的记忆力。他曾经为自己的
记忆力感到自豪,但在‘死去’之前、沉入忧郁海的同时,他便已
失去一部分,在回生以后,亚恩更明确地感觉到少年时代那过目不
忘的清明早已离自己远去。
大概真的是摔坏了脑袋,谁叫他坠楼的时候是脑袋着地。
而在师父已经不在身边,亚恩所能仰赖仅有自己的这个时刻,回到
校园之中,身边尽是小他好几岁的学弟妹……对于学弟妹而言,他
是有礼而温和,稍微有点古怪与距离感的降级学长。而唯有亚恩自
己明白,这并非真的自暴自弃,却是种惶然的退缩,他已然不知道
自己可以作到什么,或者可以作到什么样的程度。
在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刻,这样的苦学,反而成了亚恩试探
自己能力的方式。原来自己还可以记得,自己的脑袋还放得下知识
、自己的双眼还读得进文字,虽然比原本辛苦许多,却还是做得到
。
早已不会跳动的心,仿佛有个巨大的伤口正开始缓缓愈合,亚恩品
味着那在胸口深处的灼烧疼痛,握著大体老师的手,眼前几乎有些
模糊。
每一堂课程后,在将肌肉骨骼归位,皮肤好好遮盖完毕,并拉上尸
袋后,所有的学生会围绕着大体老师,随着组长的口令敬礼,并且
感谢。
“谢谢大体老师!”
这一堂课结束时,亚恩头垂得特别的低,喊得特别响亮,吓了身旁
的学弟一跳。他却低着头弯著腰,停了许久才直起身来。
抬起头来时,身旁的其余学生已然走开,仅余亚恩在原地,或说,
只剩下亚恩与飘浮在他面前的大体老师四目相望。
始终如一开始一般地,皮肤黝黑而有些肿胀,双眼无神的大体老师
飘在离地半公尺的半空,身体前倾,脸孔贴得离亚恩极近,惊得后
者浑身一颤,连往后跳的力气都没有,便双脚一软半跪于地。
在解剖到头部之前,一方面为了尊敬,二方面为了避免学生产生过
大的压力,再来便是为了保持溼润,大体老师的脸孔始终用浸满石
炭酸的白色方巾覆蓋,再用塑胶袋套起保溼。兼之亚恩先前礼貌起
见,不曾一直盯着大体老师的脸看,因此直到此刻,亚恩才真正看
清大体老师的眼睛模样。
大体老师的轮廓很深,眼眶很凹,以至于先前偶尔瞄到灵体的脸孔
,总觉那双眼睛隐在阴影之中。此刻离得这样近,那双浊黄有如塑
胶般不真实的眼球,以及混浊微微泛白的瞳孔,在深邃的轮廓中却
显得锐利,却已然没有开头的愤怒,反倒有些悲伤。
但这并不减少近距离对视对亚恩造成的心灵压力。
亚恩终于双腿一软,从半跪转跪坐,跌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头,大体
老师又凑得更近了些,仍不改两人……或说一鬼一坏人之间的距离
。
不知这样互望多久,直到亚恩的肩膀被人一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是同一组的、跟自己同样为牙医系的学弟,印象中叫刘乔,名字
读音带点女气,人却是高大俊朗,据说还多才多艺,广受女孩们喜
爱。
而被学弟一叫回神的亚恩,这才惊觉整个实验室内只剩他与学弟两
人,且实验室内的灯也都已经关了。
“学长,你再不起来,我们就要关门了。”刘乔学弟无奈地又拍了
亚恩的肩膀两下,“要不是大仙发现学长的背包,我们都要把一楼
铁门拉下了说。”
“你很喜欢这里我看得出来,但是下面的铁门锁起来,学长只好跟
老师们一起在这边渡周末了。”学弟微笑,灿然的白牙在昏暗的光
线中分外明显。
“欸欸欸欸等我一下!”亚恩连忙跳起,但脚跪得发麻,几乎站不
起来,到底自己在这里呆愣了多久他也不知道。想想大概是自己跪
地的位置刚好被讲台挡住,全班撤退关灯的时候刚好看不见他。
学弟看亚恩脚软,很够意思地将他撑起,两人走出实验室门口前,
亚恩忍不住又回望,解剖室里空空荡荡,不论是他这组的大体老师
,还是隔壁组的阿嬷,或者平常影影绰绰在教室内闲逛的灵体也已
不知去向,幽暗的教室内反而透著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诡谲却又
宁静。
“喂学长,脚啊,脚要动啊。”刘乔发觉自己真的在拖着学长走,
忍不住抱怨。
“啊,好的。”亚恩摇摇头,将自己的思绪收回,跟着学弟一起走
进电梯,直到回到一楼,夕阳余光洒在身上时,他想起方才的走神
,几乎觉得不真实。
那静谧的实验室有如另一个时空,诡谲有如时间停滞,仿佛只要待
在其中便成为他们的一员,或许死亡便是如此,所谓的Rest in
Peace,所谓的在宁静中安息。
或许有一日,自己终于走到‘坏人’的尽头,也可以回到那样的宁
静?亚恩发著怔,连学弟与他道别都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