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镜里花落时

楼主: ndbs (包)   2016-04-12 22:3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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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过不少内容,经询问过版主得知可以重发,为节省版面合成一集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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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台,一群日本军官被押上了刑场,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昂地,似接受表扬的战士,
面色慷慨无畏。
  这之中突兀地参杂了一个蓬头垢面,神色灰败的女人。如同黑油一般散乱并混著土灰
沙尘垂下的长发遮挡住了女人大部份的面容。她只露出暗红色的一只眼,眼神里透出长长
流动的无神悲微,她嘴唇中嗫嚅着重覆某一句话,想乞求,也是伸冤,不管是什么,最后
都在士兵的无动于衷下被静默。
  士兵们眼中对女人的厌恶还更甚于日本军官,不断朝她身上推挤打骂,拳脚相向。女
人跌跌撞撞的被押到了已经在高声万岁的日本军官旁,周遭围观的民众的叫骂和高官们的
低语也跟着日本军官的喊声高昂了起来。
  整个时代的哀伤与错误都在这里了,人性的恶里飘扬著智慧,只因立场不一,不同形
状的恶激烈厮杀,流出的血带来了恨与悲伤的混合物,在大火中,恨被怒火与时间给烧尽
,悲伤像火中的炭,一直都在,永久地,在怎么烧,也会在雨水中复活,在不同地镜面中
穿梭不息。从一个永恒到另一个。只有另一种永恒能平息悲伤。
  在这混乱绝望的一幕里,女人的一句话仿佛在一瞬间透过了天地,压下了一切所有的
声音,在这本应为美景,此刻却充满丑恶怨恨的广场上按下了短短的暂停键,插了句话:
“我没有罪…我不想死…”
  女人本来绵言细语的嗓音原来竟出奇地好听,此刻有如凤鸣鹤戾般清脆悠扬,展翅在
空旷的广场上巡游。
  但那喧天的闹声马上反弹回来,立刻将她的话音给遗忘、击坠,甚至不为其停留一刻
,好像那根本不存在一样。
  随着罪名宣判完毕,早已准备多时的枪手们踏着整齐的步伐一路小跑,在刑场前列好
了队。他们个个是万里挑一的神枪手,特别遴选出来执行这次的任务。
  枪手们瞄准了各自的目标,只待一声令下,便会扣下板机。
  砰─────
  铃─────
  惊雷一般的电话声在大宅中骤然响起,打破了沉静的空气。一个穿着浅蓝底上缀白雪
花旗袍的少女急忙推开房门,一路小跑来到电话前。
  “喂?您好,这里是顾公馆。”平时这部电话是极少响起的,这间大宅,是为了少女
上学方便,特别置的一处,除了佣人外,就只有她一人独住。
  思秋一手握著无线电话,一手拿着泛黄的半页笔记,半躺在床上。少女清脆的嗓音传
入他的耳中,却令他感到一阵疑惑,过了几秒,他才带着迟疑问道:“这里不是南京大学
国际合作与交流处吗?”
  思秋这一问让少女也是一怔,但旋即明白过来:“你说的是国立中央大学吧?现在已
经不叫南京大学了。我这儿也不是什么交流处。”
  “改名了?”他惊讶的坐直了身子。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他的嘴唇无声地开阖
了数次,尴尬的吐不出半个字。
  想必是接线生转错了电话。少女一转念,便想帮他一帮:“不过我也是中大的学生,
你有什么事我倒可以帮你问问。”。
  好半天,思秋才略带结巴地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南京大学改名了。我是今年
的交换生梁思秋,本来想问今年的报到日是什么时候。”
  交换生?那是什么?少女心想,却不愿表现得过于无知。她自小便有一种好强的脾气
,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要把它弄明白才算甘心。
  她止不住好奇,只能装作随意地问道:“哦,交换生呀,是从那来的?”
  “台北。”思秋不假思索地回道。
  “那好,我帮你问问,如果你还找不着我们学校的电话,下礼拜日再打来吧。”少女
这才想起她是在跟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想着总可以在教授嘴里问出个所以,便没再深究
,匆匆挂断了电话。
  南京大学改名了,这么大的消息怎么教授完全没告诉我,这次实在是太丢脸了。思秋
在心中埋怨著,但没过多久就顺利的在网上找到了他想要知道的资料。
  南京大学还是那个南京大学,并没有改名。
  这么说,是我打错电话了?思秋拿起那张脆的快要碎成八瓣的老旧黄纸,这是他在申
请交换生资格后不久后收到的,但上面写着的号码却与南京大学官网上的完全不一样。
  少女挂上话筒回到书房,看见房中掉落一地的书籍,蹲下身慢斯条理地整理了起来,
等她将被弄乱的书籍摆好,从中取了之前她正在看的那本,坐回桌前准备细细品味时,家
里的老佣人陈妈的大嗓门却煞风景地响了起来:“青青小姐,吃饭啦。”
  大宅里的规矩,总在七点钟开饭的。

  往后几天课余时,顾青青去向教授问了交换生是什么,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说
出她的猜想,教授还称赞这是个新颖的概念。
  走在歇山顶,筒瓦屋面的北大楼下,顾青青想着刚才教授说的一席话,眉头一蹙,似
乎有些恼了。她面上两道细长的柳眉随着她的表情一动,远看倒好像两条黑细的斗鱼在小
巧雪白的银河窄道悠游时刚巧碰上,正蓄势待发地准备进行一场激烈的缠斗呢。
  一个礼拜也就是转眼间的事,对于思秋,却有几分难熬。短短几句间,少女南方腔特
有的甜腻混著一种别样的,蓬勃的英气,唰唰唰地嵌进了他的心头,黏上了。
  尽管已经知道打错了电话,但到了星期日,思秋还是鬼使神差地,又照着那张破纸上
的电话拨了过去,他想再听一次她的声音。
  铃─────刺耳的铃声响起,顾青青轻放下手中的书,推开房门,优雅的快步走到
话筒前接起了电话。
  经过一番推测臆想,顾青青已经认定这是一个心仪她的男子打来的恶作剧电话,她真
是昏了头了才听不出来。台北,那不是日本帝国的领土么。也只有那帮整天喊著投笔从戎
的大男孩才会连恶作剧也透出几分爱国的趣味来。
  只是不知道是刘克强、张国安还是胡定中?她本是决定不再搭理这通电话的,但是对
方却巧妙的用了一个新颖的词来引起她的好奇心,不得不说是一著妙棋。
  她这次倒想好好跟电话那头的男孩好好聊聊,看还能从他口中掏挖出什么新鲜东西来

  “喂?这里是顾公馆。”
  这一次,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略有些不同,嗓子里娇媚中带着三分慵懒。对于熟人说
话,顾青青一向是不拘小节的,才使思秋有这样的错觉。
  “妳好,我是上周打来过的梁思秋,妳是顾小姐吧?还是…哎,不好意思,请问该怎
么称呼妳?”男声有些侷促,这次不同于上次的无心,而是有意为之,让他一时不知怎么
开口。
  顾青青听出他话里的羞赧,心想,你都敢上门恶作剧了,才想到害臊么?她带着笑意
开口道:“我是顾青青,叫我青青就好了。”
  “其实我在网络上已经查到了妳这不是南,不对,不是中央大学的办事处了,不过我
听妳说妳是中央大学的学生,想向妳打听一下,这间学校周遭的生活环境如何?”这个藉
口之烂,连思秋自己都不大相信。环境这种东西,有那样是网上查不到的。
  装的倒挺像,青青暗想,却不动声色的道:“记好了,我们中央大学校训,是诚朴雄
伟…我们学校的前身国子监在校园里种了许多松柏,这些个老学究总想着,若是能天天看
见松树,没准学子们都能具备和松一样坚贞挺拔的品格了呢。”
  顾青青这是暗讽他不够老实,不敢堂堂正正的追求她,尽会使些鬼点子。
  其实那几人真是冤枉,他们不是没有追求过她,几乎是各种法子都想过了。只是她都
看不上眼罢了。
  顾青青像唸经一般唸出这段中央大学的学子耳熟能详的介绍。本是带着一种恶作剧的
心情的,没想到电话那头的思秋却没有她想像的不耐或尴尬,对她语中带刺的言论没有任
何反应,反而津津有味的听着。
  她真不是该夸他演的像呢,还是不知耻呢。
  就环境这问题,两人聊了许久,越与思秋说话,顾青青就越疑惑,她与那几人也不是
没有过来往,先不说声音完全对不上号。她也是知道的,他们是决没有这样的见识与眼界
的。
  这点稍许排除了她几个同学的嫌疑。她为了显示地主的大方,把许多疑惑都藏在心里
。也许是心理作用,顾青青既在开始时认定了他是她的同学,也就自然而然的有种这电话
是由南京打来的错乱认定而不自知。
  “原来妳是文院的学生。我也是,不如来说说最喜欢的三个作家,依年代早晚,我数
三声,我们一起回答?”个性本就活泼的思秋已经没有开始的拘谨。他从谈话间知道青青
也是唸中文的,笑着问道。
  “好,那第一个,一、二、三,曹雪芹!”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说完便各自笑作一
团。
  顾青青好半天才收住笑声:“再来,这次你可不许学我。”数到三,两人却又是同时
道:“鲁迅!”
  “好好,原来我们喜欢的作家这么接近,接下来是第三个了。”顾青青笑道,总不会
还是同一人吧?
  三声数罢,两人一样是同时开口,吐出的却是不同的名字。
  “张爱玲!”这是思秋说的。
  “沈从文!”这是顾青青说的。
  这一次,两人的意见显然出现了分歧,然而,顾青青却更诧异一些,张爱玲,这是个
没听过的名字。
  不等顾青青细问她到底是何许人也,陈妈的大嗓门又在她耳边响起,生生地截断了他
俩的交谈:“青青小姐,饭好了!”
  顾青青不经意地看向窗外,天色雾白,已看不见多少阳光,才惊觉都已经这个时候了
,但她却记得好像才吃过午茶不久的。她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我得下去吃饭了。”
  思秋也听见了陈妈的大吼,道:“谢谢妳告诉我那么多中央大学的事。下礼拜,我…
”他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几分迟疑,不知该不该问出口。
  顾青青知道他想说什么,故意学着他说了一句,下礼拜?好似在发问的模样,却突地
话音一转,狡黠地道:“下礼拜,你再跟我说说张爱玲呗。”
  当然,她的表情如何,思秋也不会知道,他只是又惊且喜地应了一声,便听那头挂上
了电话。思秋持着无线电话按在耳边,恋慕之情已悄然而生。
  他有些期待,或者说是迫不及待下个礼拜日的到来了。
  思秋不是迷信的人,但刚陷入恋爱的男女,确实会对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有很大感受
,他有时会认为,这通打错了的电话,大概是上天赐给他的姻缘也说不定。
  带着辗转难眠的心情,思秋再次渡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
  顾青青也是一样的,她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关于上网,关于张爱玲,关于他口中的台
北,这都是她所不知道的世界。
  她仅知道,他是一个在台北唸书的青年,只是不知为何错打了这一通电话。她还认为
他的见识这样广,是因为是在日本治下提早接受了西方新思想薰陶的缘故。她甚至有些后
悔,自己为什么叫他一个礼拜后才打过来呢?
  这一个周日,陈妈装着打扫的样子,到了二楼顾青青的房间隔壁徘徊了好一会。那里
通常是顾青青好友李兰儿来玩时所住的客房。过去但凡人在南京,李兰儿每隔几天就要来
住一晚上的。
  陈妈虽然外表憨厚,实质上非常的敏锐。她注意到,青青小姐没有如往常一般藏在房
里看书,反而经常走出房门,来到电话机前,似乎在等著谁的电话。
  陈妈是绝计不会看错,青青小姐面上的表情,分明是春心初动的少女才会有的。
  这就是新思潮带来的好处呀,这些个男男女女都可以自由恋爱了,那几位在追求青青
小姐的公子哥她也是都知道的,只是不知是那家的少爷有这样的好运?她暗自感叹。
  思秋拿起无线电话,按了几个键又放下,想着会不会太早打过去了?莫不会打扰人家
了吧?心烦意乱、犹豫不决,重复了这样的动作好几遍,方才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拨
通了纸上的电话。
  没料到,才不到两响,电话就被接通了。思秋有几分意外,两人好像就隔着一道窗似
的,只消推开了门,就能见到彼此。
  电话那头的顾青青,声音里有丝丝喜意:“这里是顾公馆。”
  不待思秋开口,她又接着道:“上次说了半天,都是在讲我这儿的事,你还没跟我说
说你那儿呢?什么网络呀摩天楼,我们这可都没有。”她实在是太想知道了。
  她想像中的思秋,一定是个思想前卫的男子,不然也不会这样大胆,频繁地打电话到
一个女孩子家来了。
  思秋笑着和她解释了网络的意思,虽然很难想像,这样一个活泼、有着旺盛的好奇心
的女孩会不知道这种常识,但他是不会因此对她有轻蔑之感的。
  说不定人家自小就没接触过这些东西,尽在书堆中爬摸打滚了呢?听他系上的老教授
曾说,在大陆,不是每个学生都有余裕去做那些课外活动的,当有些学生在为早上八点的
课与睡魔奋斗之时,不少认真的学生早早就起床在湖边大声的背着单字呢。
  由这个话题开始,他俩的立场倒了过来,都是顾青青在问,思秋在答。他和她简略地
说了他生长、求学的台北。
  那里的生活步调非常之快,几乎可说是分秒必争。成千上万的人们所搭载的交通工具
,在街道间汇聚成一条钢铁长河,又急又凶。
  人们攀著由蓝色通行证所构成的枝桠,一路上到高耸的摩天楼里。在假日狂欢至深夜
方休。
  一个醉人的城市。
  思秋说的,泰半和她所打探关于台北城的消息吻合,只是,台北似乎并不像他说的车
流那么多,高楼好像也不多,她觉得,思秋说的更多的是想像,是对未来的愿景。
  好比他向她解释网络的时候。她简直像是在听他读太白半月刊上的科学小品。
  好几次,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想像都差点让她惊呼出声。这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的想到
的,光是这点,他就不知甩开了那些受到所谓新思潮影响的青年学子几条街。
  还有一点她没有问的,就是台北著名的三线路,那里据说有东方小巴黎之称,是情侣
之间的约会圣地。不知道他去过没有。想到这儿,顾青青也难得红了脸。
  说话间,思秋想到她对历史人文的深厚兴趣,于是试探地道:“明年开春,我会到南
京唸书,我想在年底提早去南京玩,参加七十周年的国家公祭日,对了,再过几天也是庐
山声明的七十周年了。”
  他没有把话讲明,后面说的更是不知所谓,但言下之意却是希望能和她见上一面。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传到顾青青耳里,她却听不明白,也因此不乐意了。好好的,怎么
讲到什么公祭日了。还有什么庐山声明,是在戏弄她吗?简直莫名其妙,她对他的好感唰
地转变为了恶感。
  这几个词,顾青青感到自灵魂深处深切的憎恶。浓浓的苦味在她的鼻息之间翻腾流入
脾肺之间。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青青冷声道:“对不起,我见识少,可不知道什么公祭日,什么庐山声明。”
  思秋听出了她话中的愤恨,还以为那句话过于唐突,惹她不高兴了。经过这几次的对
话,他知道顾青青虽然有着外向的性格,骨子里却还是一个保守的传统女性。他赶紧对她
解释了一番。
  顾青青听着他的解释,又是一句也听不懂,却能明白他语气中的认真,这人怕不是在
戏弄自己,而是疯了。
  她本想发作狠狠训他一顿,一时也心软了下来,却无意再讲下去了。随口敷衍了一句
,便挂上了话筒。
  听着那头传来的忙音,即使思秋再迟钝也听出了她的不悦。
  他懊恼地将无线电话掷在床上,推开了窗户。嘈杂的蝉鸣声一下回荡在他地耳际。
  他怅然若失地望向窗外,那里,照亮城市地明媚阳光,已渐渐昏黄了起来,而这城市
的点点夜灯,却还未亮起。
  顾青青自那天起,心头空落落的,她一会在梦中见到汽车闪烁的灯光像流星般,在她
眼前不断划过,一会见到一座巨大的城市的轮廓,隐没在群山的黑影之下。
  她虽然气他的胡言乱语,却不得不承认,她对思秋说的一切都无比向往。她已经深陷
在他所描绘出的世界里,不可自拔了。
  她的好友李兰儿,恰在这时来拜访她。顾青青吩咐在大宅里忙活着打扫的陈妈砌一壶
茶和点心到客房来,没让家里的听差去接,而是亲自迎了出去,将李兰儿带到了二楼属于
她的房中。
  两人边说笑聊著最近发生的事儿,边打开了收音机,听起了广播。
  李兰儿听了顾青青的电话逸事,对她打趣道:“我才刚从上海回来,我父亲说,最近
北方很不太平,好像就要和大日本帝国打仗了,没想到我们顾小姐的这儿也不太平。”她
轻轻比了比顾青青的胸前,一语双关地道。
  顾青青那里容得下她这样调戏,抓住了她的腰际就要反击,正嘻闹时,收音机正收听
的中央广播电台里传出的,有着重重浙江口音的男声使两人停下了动作:“此事发展结果
,不仅是中国存亡的问题,而将是世界人类祸福之所系。诸位关心国难…”
  李兰儿和顾青青都面色凝重地仔细听着,李兰儿对此虽然早已有了预感,真正面对却
还是怕的直打颤,她姣好白皙的面容犹如金纸,白,那些白是游动的,跟着她细微的面部
线条,一点点,比白还要更白,像要吸收所有色彩似的空洞。她带着后怕,故作镇静地笑
道:“总不会打到南方来吧?”那笑容真是比哭还难看。
  顾青青也是面色发青,不止是为了战争的消息,也为了别地。她不停地想着:“他说
的,居然是真的…可是,怎么会是真的?”
  陈妈站在门口,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位小姐各发著怔,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进房悄
悄地将热茶放下了,一边俐落地撕下了墙上的黄历。此时正是农历丁丑年六月初十日。民
国廿六年,七月十七日。
**
  思秋最近很倒楣,先是顾青青在电话里莫名的生起气来,衰事更不停找上他。南京大
学交流处的人打电话过来,说他的文件有瑕疵,将他的交换生申请给驳回了。
  想到去不成南京,又和顾青青吵了架,他失魂落魄,漫无目地的走在深夜的街上,直
到双腿都传来阵阵的酸痛,才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方,犹如他的心,犹如他的未来,如他
还未开始的恋情。
  他叫了辆出租车回宿舍。此刻天光微亮,天晴气朗,天空呈淡蓝色,仿佛端装静坐的
少女的百褶裙。
  随着淡蓝色天空转红,少女换上了艳丽的舞妆,带来盛夏炽热的暖风,这道风,在这
样一个早晨,也令人感到几许凉意,吹的思秋的脸上一片湿漉漉地。
  然而,一股不甘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他并不是一个厚脸皮的人,一连串的打击也
使他心力憔悴,但他却隐约觉得,青青对他似乎有什么误会存在。
  不能让她就这样误会下去,就算他有什么不是,也得问清楚,好好的道歉才行,思秋
这么想着,飞快地输入了那个号码。
  昨夜,李兰儿并没有在顾青青家过夜,喝完了凉茶,她便辞别了顾青青,回到她父亲
那儿了。战事将起,想必有不少事该打点、商量的。
  顾青青几乎一夜未眠,起了个大早,匆匆盥洗了。
  今天她穿了件短袖粉色雀身刺绣开叉旗袍,脚上穿的也是白底微粉的绣花鞋,这身打
扮配上秀丽的容貌和玲珑有致的身段,既衬托出了一种摩登的美感,又有着古典的优雅贵
气。
  她带着几滴水珠茔茔发光的脸蛋下,那苍白无力地神情,并没有破坏这样的美,反倒
是添上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姿态。几个伺候她的老佣人,不分男女,一时都看呆了眼,直到
陈妈轻轻咳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用过早膳,顾青青才思量着要不要和在城市另一头忙着工作的父母面谈一番,电话铃
声便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是梁思秋。”她一接起话筒,还未出声,电话那头的男声便先道。
  “是你?”顾青青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但随即说出了悬在心头,不吐不快的一句
话:“对不起,之前是我误会你了。”
  思秋先是一愣,随即一喜:“没关系,我早猜到了是误会,只是明年我去不成南京啦
。”他将最近发生的衰事一一说给了她听。
  顾青青听了半响,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眼角泛泪地道:“我…想多听听你说些事
,可能我在这儿住的时间不会太久了,以后你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好么?”
  她想知道,这个神秘的男人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的。她想更了解他。
  思秋忙不迭地答应了。
  自那天起,他俩就固定每天通电话。顾青青总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名曰考究,其实是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先是考他的历史,再考他的知识,有些从思秋嘴里说出来的话
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顾青青总是半信半疑,但对于在历史上的事件,他说的却一
一应验了,包括了战争的走向。
  李兰儿的父母已经从上海回到了南京,她给顾青青捎来了消息,国民政府的部份军队
已经开始进驻上海。
  日子一天天过去,烽火渐浓。两人的感情,也透过这么一字一句的堆叠,渐渐升温了

  七月底的某一天,在电话中,没有任何征兆地,也没有任何准备地,思秋脱口说出了
那句话:“青青,我想见妳。”
  这一次,他不在拐弯抹角,也没有过多的言语,他只想见她一见,他就是想见她一面
。接下来的事都不重要,他想见她,看看她的样子。这样的感情是如此的热烈,以至于他
想藏也藏不住。
  话一出口,思秋便有些后悔,只是说出去的话,是怎么也收不回来的,他只得屏气凝
神地等着她的回复。
  顾青青心头一跳,说到底,即使经过这么多次的交谈,她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管她查了多少科学杂志,看了多少外国文章,他说的几乎都在起步,或是只是个设想
而已,但听他的口气,却好像全都实现了似的。有时候她会想,他简直,简直就像从另一
个时代来的一样。
  她沉默了一阵,终究还是回道:“哦,你都不了解我是个什么模样,是方是圆,就想
见我?”
  他松了口气,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想知道。”恋爱中的人,总对自己喜爱的人
有一种美好的想像。
  “我如果是个丑八怪呢?”顾青青道。
  “那也没有关系。”思秋没有半分犹豫,这是实话。
  “那…如果我是个老太婆呢?”顾青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句话,但她就是这样问
了出口。
  思秋笑着道:“那更没有关系了,我是个喜欢怀旧的人。”这也是实话,他并不是个
喜新厌旧的人,总留着不少有纪念价值的东西舍不得丢。
  顾青青听到这句话就觉得胸口堵堵的,很是难受,好像她真会是个老太婆似的,一时
间,两人陷入了尴尬的静默里。
  忽然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家里的一个佣人匆匆的上楼,对着她一礼道:“小姐,
李小姐来找你了。”
  他们今天的对话也在此划下了句点。
  李兰儿今天穿着一身宝蓝色缇花缎旗袍,面上略施粉黛,她和父母将要前往武汉躲避
即将到来的战争。她是要来道别的。
  各怀心事地两人也不言语,就这么在客房里对坐着。
  李兰儿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了顾青青的面前,柔柔地顺着她的发丝轻抚而下,像感受
最昂贵地料子似的,情深意切地,像要用她的葱葱玉指将她好友熟悉的发肤的形貌都记在
心中,直摸到她的侧脸才语气凝重地开口道:“妳别上什么学了,我看这次,恐怕不像以
往那些小打小闹。上海来的最新电报,日军也在上海布防了。”这是劝她和她一道避难去
的。
  顾青青也知道南京待不久了,却有一种倔脾气,她轻轻避开李兰儿的手,抬起头来回
望她,黑水晶般闪亮的眼底满是坚毅:“那能说走就走,我父母都还在这儿呢。”
  她的父母都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平日里忙的昏天暗地的,她难得才能与他们见上一面

  她又想到了思秋的事,想和李兰儿聊聊,但实在不知如何说起,只得寻了个头道:“
还记得我上次给妳说的那通电话么?”
  “记得,怎么了?”李兰儿道,她有点儿意兴阑珊了。
  “我觉得,这通电话有点儿不一般。”顾青青拣了些比较无关紧要的事和她说了。不
然何止是不一般足以形容的,简直是不可思议、怪力乱神了。
  李兰儿受到西方唯美主义和印象主义的影响,平时老将自由恋爱、罗漫蒂克放在嘴边
。在全上海,乃至整个南方,她也是极时髦前卫的人物。顾青青认为她或许能给自己些意
见。
  李兰儿虽然没什么心情,但还是耐心的听她讲完了好些事,才笑道:“我是不懂这些
的,我只知道,如果妳真是喜欢他,怎么也该见他一见的。”
  “嗯。”顾青青应了一声,沉思了起来。
  一下子,两人又走入无声的寂静。
  “时间不早了罢,我也该走了。”李兰儿看着顾青青那副恍然失神的模样,眼中闪过
一丝苦意,起身向她告辞了。
  顾青青送走了李兰儿。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她还不太懂时间这样一个巧妙的
东西的概念。但她似懂非懂的知道,他与她,似乎是处在一条河的两端,他所在的河道,
是她还未经历过的,两人只是借由高声呼喊来传递讯息,并不能触及对方。
  而如果真如她猜想的那样,她还要独自在这条长河上漂泊七十年,才能真正见到他和
他的时代。这样一个陌生而摇不可及的男子,于她来说是危险的,她最好的选择就是忘了
他和他说的每一句话。
  思秋最近非常烦恼,自从上次他提出了见面的要求后,顾青青已经好几天没接他的电
话了。
  女人真是难以琢磨,你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她,明明听上去并没有拒绝你的意
思,却突然又不理睬你了。
  这几天,顾家的大宅里,铃响如潮,顽强的敲击著宅中众人的耳鼓,又约莫在八、九
响后复归于寂静。家里的仆人们是没有资格,也不会去接电话的,只要青青小姐不接,那
他们也只能由着它响。
  而顾青青并非不想接这个电话,她是多想见见他。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是无论
如何也见不到他的。她只是听着那铃声急急地响起,又戛然而止,勾起她心湖里波澜万千
,每响一声,便投下一分饱含苦涩酸楚的小石,沉积在湖底,搭起一座石像。
  石像是悲凄哀伤的女子模样。
  几天过去,已是八月初。顾青青一到教室便听见了同学间热烈的讨论:“教授会通过
了迁校重庆的方案。”
  同日,她的父母也差人来知会她,政府可能考虑放弃南京,他俩即日将前往重庆,要
她收拾好必要的行李,与他们一同启程。
  顾青青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她雇了辆黄包车,一个人来到了玄武湖畔走着,
看着透亮澄明地湖面,痴痴的,想着跳进湖里,是不是就能进到一个同样平稳的世界里去

  她终究是没跳。
  顾青青回到家中,正招呼著佣人打点行李,电话的铃声又在大宅中响起。
  这次,她不在踌躇,接起了电话,一听见思秋的声音就抢白道:“我们见面吧。我会
在台北三线路东线最大的一棵树下等你。”那是她不知设想过多少次的约会地点。
  思秋一时充满了狂喜,他强忍着喜意问道:“时间呢?”他并不知道在那,但查一查
总是会知道的,他以为那是她一如既往的神秘而复古的风格,也是给自己的考验。
  “你决定呗。”顾青青随意道。此刻她也是豁出去了。在离开南京前,她深深相信,
在他口中那样一个美丽、和平、充满了理想与希望的城市里,两人终究能够相遇。
  “十月一日的中午好吗?”
  “好。你说仔细点,是那年的十月一日呀?”以防万一,她还是问了,抱持着最后一
次希望。但愿这一切只是她的妄想,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思想前卫的普通青年。她俩最
大的距离是公里,而不是年月。
  但他却无情地粉碎了这个微小的愿望。
  思秋翻起挂在枕边的日历,确认了一下今天的日期,顺口道:“当然是2007年的10月
1号了,我连一天也等不了,那能等到明年。”他笑着道,声音中充满了期待。他是永远也
不会知道,七十年的等待是多么地漫长。
  “那就到时见。对了,我这两天就要搬家了,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顾青青几乎是
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才能忍住不哭出来。
  思秋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并不能察觉到她的异样。
  顾青青挂上了话筒,泪水再也止不住,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开始还有她的
体温,火烫烫地,划过了她的颊边,落在漆黑的话筒上;顾青青摸摸上面的泪水,却是冷
冰冰地。
  她当晚便收拾了行囊,随着父母去重庆了。只让佣人们带上随身的衣物和钱财。
  当然这个电话也是不能带的。可以想见的是,当南京被摧毁后,青青再也不会接到来
自思秋的电话了。
  在人海茫茫中,他们互相只认得对方的声音,即使有一天擦肩而过都不会知道。两人
的交会点,只有在那个约定的时刻。
  待到那时,她却已经八十好几了。看着华发徒生,遥望触不到的爱情,该是多么痛苦

***
  八月十三日,人在重庆的顾青青收到了一封电报,国民政府与日本帝国于上海的市区
与郊区的冲突,终于演变为了全面交战。
  上海是中国首都南京的门户,也是中国经济、工业的中心,日军对于此地势在必得。
  长达三个月的激战里,每日都有数通电报传来,报信的人在顾家于重庆的别府进进出
出的,却没有一人是带着喜悦之情。
  她的父母本是政府事先安排来做为先遣的一个保险,如今战况不利,这批人员的担子
也越发的重了。
  最终这场战役还是以日军的胜利而告终。南京这座古城,也在十二月十三日迎来了它
的毁灭。
  思秋去理了发,将向来杂乱的头发好好打理了一番,脸上也刮的干干净净的,他穿上
了准备好的合身西装,灰色西装外套搭白衬衫,让平时埋首文字,不修边幅地他看起来有
模有样的。
  他一直觉得顾青青是个有些传统的女孩子,那就更不能不在第一次约会给她留一下个
好的印象。
  思秋沿着三线路东线,也就是现今台北的中山南路的人行道一路走下去,终于找到了
一个有别于其它路树的大树。它立在路中间,枝叶繁茂。
  远远地,思秋便看见了一个纤细的少女的背影,她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身吊带洋装,裙
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著,手上垮著一个女式小包。
  突然,风有些大了,少女用手按著一头乌黑的长发不使它被风吹乱,回过了头来。
  战争一度陷入了胶着,在那最坏的时刻里,顾青青的父母甚至起了异心,妄想靠着通
风报信在未来的日本帝国中换取一官半职。所幸这些计划都被她暗中破坏了。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
  中日战争一结束,国共内战随之而来,他们一家一同随着国民政府,来到了台湾。这
时她已快三十岁了,父母不是没有给她说过媒,但都被她一口回绝。
  她已心有所属。
  来到台湾之后,顾青青家中的经济状况大不如前。她独自在台北租了一间房子,靠教
书为生。
  十月一日。
  顾青青正伏在案前写着信,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好像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她笔间
轻触,写下最后一字,却是泪流满面地模样了。写完信后,她将信装入准备好的牛皮纸袋
中用红线缠紧。
  她走出在战火中有些受损,每到雨天都会漏水的寓所,捧著一株小树,来到三线路东
线,顺着人行道漫步而行。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是熟悉的。在台北这几年,每到这天她
便会到这走走。
  顾青青知道,那儿不会有人在等她。时间,是那么的漫长。
  眼见四周没人,她偷偷地将小树在一处种下。它的品种与它的邻居们不同,她知道它
会成为一个显眼的标的。做完这些,她又去拜访住在附近的好友李兰儿。
  李兰儿已经结婚有段时间了,老公是位飞行员,长的英俊帅气。顾青青有段时间没去
看她,都怪她老想介绍她老公的那些飞行员战友给她。
  顾青青使了个眼色,让李兰儿将她老公支开,暗地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她。
  李兰儿还道她终于想通了,要自己替她说媒,欢欢喜喜地收下了。顾青青却郑重地嘱
咐她,一定要叫她的儿孙将这牛皮纸袋在上面写的时间、地点,送给一个人。
  李兰儿答应了。
  她往后的半生,都为这个决定而懊悔不已。顾青青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才华洋溢、美丽
动人的女孩,她于她来说,并不仅仅是普通的闺中密友而已。
  顾青青将牛皮纸袋交给李兰儿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寓所中,除了剪碎了的旗袍
碎片散落一地外,一切如故,就好像她只是出了趟远门。
  只是她再没回来过。李兰儿也再没见过她。
  每次回忆起好友,李兰儿都忍不住掉下眼泪。她好想再见她一面。
  顾青青回到了她独居的寓所中,挑出了她最喜欢的一件粉色旗袍穿上,自她家道中落
后,她已久没穿过件旗袍了。
  她顺道挑出了另一件她不那么喜欢的,将它一刀刀给剪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柔顺鲜亮的料子被给剪开的声音是如此异样。让人感觉被撕裂的似
乎不止纤维而已。
  顾青青曾经听一位老人说过:“这人呀,你死的时候是几岁,便永远是那个年纪了,
再不会老囉。”
  她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最美的样子,她要让他看见自己最美的样子。顾青青看着绑在梁
上的,由旗袍碎布所结成的索,凄然一笑。
  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
  不等思秋出声招呼,那个少女便飞也似的跑到他的身边,带来一阵香风。她幽怨地瞪
了他一眼:“怎么来的这么迟?人家腿都酸了。”
  不待思秋细想,她便拿出了一个牛皮纸袋递到了他面前道:“呐,这是我奶奶要我拿
给你的。”那纸袋已经发黄,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但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污渍,
看的出来经过良好的保存。
  思秋呆了一呆,忙道:“妳不是顾青青吧?”
  少女一副鬼灵精怪的样子,也不回答,只是拿他开玩笑道:“什么青青,我还红红紫
紫呢。”
  她看着思秋投来的认真眼神,不由失笑道:“不是,我叫夏婉儿。”
  思秋自认识顾青青起,一直有股古怪的感受,只是他自始至终都给忽略了,现在才一
股脑的全冒了出来。
  “那妳奶奶叫什么名字?”他又问道。
  夏婉儿睁著圆圆的大眼睛望着他,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却老实的答道:“我
奶奶叫李兰儿。”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也不是她,那本应该在这的人去那了呢?他脑中乱成了一
团。
  夏婉儿看到他这样失神,拍了他一下,道:“哎,你发什么愣呀,看看里面不就知道
了吗?”才算是唤回了他的魂。这个牛皮纸袋可以说是她家的传家宝了,她一直好奇里面
到底装的是什么。
  思秋把牛皮纸袋上绑着的红线一圈圈绕开,打开一看,里头装了一张信纸和一张黑白
照片,他将信纸倒出,一摊开,就见到那娟秀工整的字迹。
  信的内容只有寥寥几行,他却深怕看漏了一字,聚精会神地细细读了起来:
  “思秋,这些年来,我已在梦中无数次幻想了你的容貌,是高、是胖、是瘦、是矮,
最终在梦中我见到的却是个有着腼腆笑容的大男孩,你总是肆无忌惮地闯入我的梦中将我
带走,却又在梦醒时消失无踪。
  我得了一个不治之症,这是我们如何也医治不了的绝症,或许在你述说的未来,总有
一天可以,但我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我的生命,我的容颜,正被它一点一滴的夺去,怎么也不能使之延缓一二。
  我愿在最美的年华逝去,留下最美的身影给你。
  请别为我哀伤,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注定是没有结局的。”
  1950年10月1日,台北。顾青青绝笔。
  读到这里,思秋才如梦初醒。为什么他是这么的笨,没有想到,青青说的地名,从来
都是旧的。他早该想到。虽然她极力隐瞒,但是他还是能感觉的出来,她对许多他识若平
常的事物一惊一乍的,然而他却不当回事。
  他的脑子木木的,明明是酷热难当的天气,一股凉意却从脚底升起,将他整个人包围
了。他的胸腹间,有什么东西碎在里头,血肉模糊地,使他感到阻塞窒息。
  再拿出照片来。黑白照片上,一个穿着旗袍,身材细瘦,看起来非常温柔婉约的女子
正对他微笑着。女子处在女人最美丽的年华,如脱去青涩的果实,明艳不可方物。
  女子的眉毛很淡,一双桃花眼下的卧蚕非常显眼,小巧可爱地琼鼻轻轻皱起,像是反
嘴鸻双翼地舒展,轻巧而优雅,美丽饱满的唇勾起了一道惊心动迫的曲线,她的眼睛凝望
着着镜头,仿佛正对着她的爱人微笑,整个人散发出了幸福的味道。面上挂著的笑靥之美
,几不能以言语去述说。她正被一群高中年纪的女孩子所簇拥著,背景是一座城门,上书
:“景福门。”三字。
  思秋撇下不知所措的夏婉儿,转身离开。他深低着头,不愿让人看见他面目狰狞,咬
牙切齿的模样。
  但不论怎么想要抑止,他都没办法忍住那无穷尽的悲伤,不知疲倦的,一阵阵拍打上
来,卷走一些什么。
  他走着走着,便在中山南路的一隅树荫下失声痛哭起来。远处,从夏婉儿立著的大树
后面转出了两个人,他们手牵着手,共撑著一把黄绿相间,绘有类似日本浮世绘图样的竹
伞,远远地注视著哭泣中的思秋,双双叹了口气。
  本来晴朗的天气突然转阴。轰地一声巨响,斗大的雨点子弹似的落下,啪搭啪搭地打
在露在外面的头脸,激起了一阵疼痛,却不能比心更痛。好在,雨声恰盖过了思秋的呜咽
声,也盖过了那两人的说话声。
  “可怜的人儿,不…”
  思秋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他不晓得该怎么办了。是他疏忽了。但他又要去那里找她
呢?
  一想到他连一天也等不了,而她却要经历如此漫长的等待,他的心就宛如被刀割过。
他努力不去思考,但这念头就像一柄又利又薄的尖刃。一遍遍、一层层的,慢慢剐至他心
中地最深处,直达骨髓,直透入灵魂。
  他脱下身上穿着的西装皮带,将它绑在梁上。这美丽的圆带着魔性,幽幽的,像只定
情戒指一般,对着他发出了邀请,只消戴上了,便是海誓山盟。
  思秋怕忘记她的电话,将笔记本照着那老旧纸张上的尺寸撕了一小块下来,再一笔一
划地写上号码。
  他将写有号码的半页笔记与顾青青的黑白相片一同藏在了胸前。
  如果说妳最美的样子是在这个时候,我也想停在这里。这样我俩就能够在时间的长河
中一道同行了。这会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旅程。
  在濒死之际,思秋似乎看见了黑白照片中的顾青青走了出来,来到了他的面前,对他
笑着,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他伸出手去,想牵起她的手。
*****
  夏婉儿回到家中,她在奶奶面前永远是那么的乖巧,她走到了奶奶的病榻边上,抓起
她的手靠在自己脸上,用她稚嫩的脸蛋去感受奶奶的气息。奶奶的手温暖而粗糙,那是生
命的热度,那是岁月的纹路。
  她对着微微睁开眼的奶奶撒娇道:“东西送到了。”
  李兰儿看着她的脸,抬起手来摸摸她的头,笑道:“青青,妳回来了。”眼中的快乐
像要溢出来似的。
  夏婉儿仿佛明白了什么,噙著泪水,道:“嗯。”
  李兰儿好像又觉得有些累了,她含着笑意,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作者: darvi5h (♥达尔魂♥)   2016-04-12 23:03:00
文笔好棒!!好喜欢这故事
作者: shify (shify)   2016-04-12 23:21:00
之前看过觉得很棒 现在看依旧动人心弦^^
作者: sarai201130   2016-04-13 00:03:00
这文章好棒
作者: QQpigpig (宝珠)   2016-04-13 01:06:00
终于等到
作者: Nina0403 (Nina)   2016-04-13 01:20:00
推!感人的故事。但请问开头只是想引出时代吗?有点不懂呢
作者: cicq (cicq)   2016-04-13 01:39:00
看第二次还是好好看啊
作者: gloleas (橘 荨约)   2016-04-13 13:38:00
这篇气氛好棒,一开始以为开头是女主,好奇开头的用意+1
作者: pig777999 (Crystal (L) 4C)   2016-04-13 14:07:00
文笔好棒 好好看啊!!!
作者: MOONDAY79   2016-04-13 16:02:00
文笔很好,不过有些地方冗长些,再精简一点就好
作者: OrzXXXqoo (思念是一种病)   2016-04-13 16:54:00
再看一次真的还是很感动 作者的文笔引出了那个时代感
作者: sakuraspo (Wen)   2016-04-14 00:02:00
在看一次还是很棒!时代描写的让人有种身历其境的错觉~
作者: angel4102017 (萱)   2016-04-14 00:41:00
还是不太懂耶…是因为我比较没慧根吗><?因果的部分
作者: QQpigpig (宝珠)   2016-04-14 00:56:00
我还是有点不懂士兵那段,我以为这篇不一样的XD
作者: ab0227   2016-04-14 08:55:00
喜欢这故事!
作者: lanesu (新竹张泰山)   2016-04-14 09:35:00
前面看不太懂,后来就end了,觉得有点深说……
作者: minoriarai (疯狂人生一直线)   2016-04-14 11:05:00
好看!眼眶湿湿的
作者: Ariafor (修鱼)   2016-04-14 12:33:00
推可是他们不是再错过了吗QAQ
作者: grandmabear (陳乃雄)   2016-04-14 14:00:00
好好看啊啊啊啊
作者: headnotbig (大头仔)   2016-04-14 15:45:00
好看~~~再看一次~
作者: tnleeangel (微醺爱尔兰)   2016-04-14 20:45:00
好看~~ QQ 弱弱的问..青青跟婉儿是同一人吗?
楼主: ndbs (包)   2016-04-15 12:58:00
不是哦,是兰儿的错觉奶奶
作者: pppeko (狂贺~松山16连霸HBL冠军)   2016-04-15 22:32:00
总觉得兰儿也爱青青
作者: emily0626 (你喔)   2016-04-16 00:46:00
好好看,喜欢背景如此细腻的故事
作者: mkai (它口它口)   2016-04-16 20:36:00
推, 超好看
作者: angel4102017 (萱)   2016-04-17 17:14:00
我是新来的唷!XD不过还是反复的看~想尽量看懂><哈哈
作者: chu1022921 (陈鲔鱼)   2016-04-17 17:30:00
我是新客~~~好有感觉的一篇文章.....
作者: angel4102017 (萱)   2016-04-18 00:23:00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 有些地方很隐晦我就看不懂例如暗示青青自杀那里 还有历史事件部分…因为这方面没有什么造诣所以不懂某些地方暗示什么呢 所以谢谢n大破哏帮我解释XD不过还是好看 很多地方细节埋的很深会想反复对照着看
作者: beastwolf (黑小)   2016-04-18 09: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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