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街之中,时间的概念并不存在,亦无白昼或黑夜,唯一有的只是破晓前夕朦胧的
微蓝,天顶是一层薄云。所有的古楼房套上滤镜似地呈现幽静的暗蓝色,青石地板的间隙
里藏着细小青苔。饶是我讲得口沫横飞,口干舌燥,天色始终不曾有变。
我坐得屁股发疼,站起来伸懒腰舒展筋骨,脊椎发出一连串喀喀声响。
古装女人保持优雅侧坐的姿态,如柔荑似的双手轻轻搁在膝上,犹如一副绝美的仕女
图。
“我还是不知道你来到这里的原因。你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但那些并非主因。”她
说。
“的确是需要一个引爆点,这是一开始就注定好的,谁叫我是个不孝子?”我说得嘲
讽,“故事要进入尾声了。”
“你得认真想想,究竟要留下什么在这里。”古装女人提醒。
厚脸皮如我当然有所打算:“我想把自己留下来。”
古装女人解释:“只有记忆能够永远停留在此。”
“那你呢?难道你不是永远陪着记忆待在这里,你可是主人啊。”
“我只是暂时的管理者,这条街曾经以许多不同的样貌存在,这只是其中一个形式。
待我离开后,这里一切都会不同,唯一不变的只有一点。它始终是所有抱持悲伤的人的…
…”
“……的歇处!”我抢话,古装女人不因此所恼,而是淡然点头。
“我明白了。但是我不打算留下任何记忆在这里,也不会死皮赖脸继续留下来烦你,
只要你拿名字作交换。”
“为什么对名字这么执著?”古装女人不解。
“作个纪念吧,这样才代表曾经认识你。为了早点知道你的名字,我要马不停蹄一口
气交待完,这真的是最后了。”
*
因为排斥爸的缘故,后来我都待在台中,连寒暑假也不例外,除非必要不然不回台北
老家。况且两边来回也麻烦,我很懒。倒是妈有机会就来探望我,她也明白我对爸的畏惧
。
加上爸居然跌破众人眼镜,疯狂地信奉上司所介绍的真禅上人的教派,整天经书不离
手,总是讲著满口逻辑不通的道理,让我更加避之唯恐不及,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大三
甚至整整一年没有回去。
台中已经成了我的家,比台北更熟悉亲切,跟系上的人关系也发展得不错,至少学长
不会再敌视我了,反正林蔚已经死会。说到我的直属学姐,她总是故意跟阿渠在我面前放
闪,升上大四的林蔚课少,常在中午时候来等阿渠下课,然后再去吃午餐。
他们交往十分顺利,相处融洽,甚少争执更是从没吵过架。我想是因为林蔚开朗大方
,不会凡事都斤斤计较,阿渠则是拥有超龄的成熟又相当理智。总之看到他们甜甜蜜蜜实
在是件好事。
至于板条,从那之后再也没他的消息了,完全从人间蒸发似的。板条之前待的那团同
学也忘记他的存在,活像这个人从来没在世界上出现过。对此,我并不是太意外,什么样
的人就找什么样的同伴,也就是俗称的物以类聚。自私如板条,可以跟他勾搭往来的大概
也不是什么入流的货色。
有时候我会疑惑,是否该对板条感到歉疚?毕竟他会发疯休学跟我脱不了关系。但是
他身背六条性命,六个什么错都没犯就被迫消失的无辜孩子。退一步来说,即使真有错又
有谁具有资格剥夺去孩子的生命?
全部都是板条咎由自取,这是最后得出的结论。但我偶尔想起时还是会心虚。
扯远了,回到不回家的话题去。
其实后来妈来看我的次数逐渐减少,而且每次出现都会比上次看起来更加疲倦,问她
也只推说是近期的学生特别难管教,所以尤其伤神的缘故。可是我始终放心不下,终于甘
愿回台北一趟。
台北的人口密度依旧高得恶心,久未搭捷运的我被通勤时汹涌的人潮吓到,不时被擦
肩而过的路人们给撞著。这里依然是个冷漠又野蛮的城市,跟以前的印象完全一样。
回到久违的家,才在门口站定就有股异常的压迫感,使我不太愿意打开门。自从婴灵
事件之后,我有时又能感应甚至完整看见阿飘,幸亏仗着关圣帝君的香火护身,挡去不少
麻烦。
踌躇许久,即使再抗拒我仍得打开门,毕竟都大老远从台中回来一趟了。
开门的瞬间,几团黑影一闪即逝。
于是我特别留心提防。虽然是白天,但透进屋内的日光像被过滤后地黯淡,所有的阴
影显得不自然且沉重。
玄关与客厅的交界处摆了一尊陌生的佛像。刚才似乎有其中一个黑影钻入佛像中。我
下意识摸摸胸口,确认香火就在衣服底下,这才大胆地上前端详。那是木雕的观音像,却
不见观音的慈眉善目与祥和之气。它在笑,却是一种看似诡谲的笑容。
第一次见到如此阴险的观音。
我直觉不对,警戒地走进客厅,摆设跟以前大相迳庭,经过很大幅度的变动,硬是摆
进一张大神桌,上面供奉更多的神像,大多是观音一类,形样不同,材质亦有所差别,另
外还有数样叫不出名字的法器。以前舒适典雅的客厅,此时看起来活像一座宫坛,就差个
香炉。
书柜里曾经放满财经相关的书籍,已经全部被替换成经书,但既不是心经也非大悲咒
一类,而是听都没听过的玩意,比如“观自在无上真咒”、“上禅真人菩提宝典”、“上
禅静思语”、“无眼无界上禅密经”之类。大概全是出自于爸信奉的上禅真人之手,光是
书名就令我不屑。
精明干练如爸,到底为什么会迷信这种宗教、这种莫名其妙自封为真人的骗子?
死寂的屋内忽然回响着细碎的脚步声,来自于厨房。我注意到时间不过下午三点多,
爸妈尚未下班,也说不定是有事在家,亦有可能是小偷。我先将大门打开,打定主意如果
真是小偷光顾,状况不对立刻拔腿开溜。
我谨慎地接近厨房,偷偷往里头瞥上一眼,却空无一人。
正纳闷时,客厅又有同样的脚步声。我从门边探头一看,一个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往二
楼的楼梯,祂消失前还示威似地,整个头一百八十度转后对着我狞笑,咧开的大嘴犹如裂
嘴女般夸张。
眼见为凭,家里果然闯进不速之客,而且数量不只一个。
鬼其实跟人一样,遇多了就知道对方是否抱持恶意,这占据屋内徘徊不去的家伙很明
显绝非善类,难道这就是妈气色越来越虚弱的原因?我非得采取行动不可。到处游荡事小
,反正阿飘无所不在,大家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当然最好,但危害到我的家人就另当别
论。
我决定先划道伤口将血准备好,免得对方抱有恶意甚至先下手为强。好歹我的血在陈
老师那派是极狠的灭鬼利器。在向陈老师详细讨教之后,更加明白这血究竟有多霸道。
我不急着上楼,坐在客厅静观其便,边用细针在右手臂忍痛刺出小伤口,取血备用。
当初曾经想学电影的道士直接咬开大拇指,但那实在天杀的痛,而且得尝试数次才能顺利
咬破,于是立刻放弃,改采取其他方案。
细小的血珠从伤口渗流出来,我让左手的指尖陆续沾过,然后均匀涂在掌心,随后带
著血手印上楼。
恍若错觉似地,每处的阴影里似乎都有“什么”在耸动着,随着折射入屋的日光不自
然地撩动。楼上那股莫名的凉意更盛。
爸的书房里传出阵阵低吟。
我无声转开门把,透过门缝细瞧。一个佝偻人影坐在房内,背对门口,嘴里喃喃有词
,念著奇怪而长的音节,正是低吟的来源。我凝视一阵后险些惊呼出声,居然是爸。他怎
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爸咳嗽几声,搁下一本经书,拉开抽屉后伸手在里头的杂物堆胡乱摸索一番,找出数
袋药包。他着急地打开药包,将里头药粉仰头吞下。不料,服药后咳嗽却是越来越剧烈,
只见他又接连将几包药一股脑往嘴里倒。
我正打算制止,忽见爸身体一瘫,应声从椅上摔落。
“爸!”我心急地奔上前,惊见爸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吓得我直拨一一九,混乱之
中报出地址,口齿不清地述说情形。
之后我随着被抬上担架的爸一起上了救护车。抵达医院后爸被直接推进急诊室,四周
拉起帘幕,我填写完资料后在外苦候。
“你是许世钦的家属吗?”一个护士出来问。
“对,我是他儿子。”
“你父亲药物过量喔,他本身有服药的习惯?”
我无法回答,这一年来我不曾回家,完全不知道父亲的改变。见我愣住,护士又问:
“你有看到他吃什么药吗?是针对什么症状的?”
“我只看到他拿了好几袋奇怪的药粉……”
“又是乱用成药的。”护士皱眉嘀咕,返回帘幕里。
妈急急忙忙赶到,外面下著雨,她的鞋子湿漉漉的,神情慌张。状态比上次见到时更
差,看起来又老了几岁。
“博博,你爸现在怎么样?”她着急地问。即使我已经二十岁了,还是改口不了叫我
博博的习惯。
“急救中,应该没事……妈,为什么爸会变成这样子?他看起来好不像他,我刚刚一
度以为是另一个人。”我沉痛地问。
妈看着我,眼神里有说不出地疲惫,“没事的,你爸只是比较迷信。”
“都把自己搞到送急诊了,这怎么会没事?妈,告诉我好不好?这一年来到底发生什
么事?”
因为我的坚持,妈才慢慢吐露:“其实你爸早在你刚上大学那年就开始信那个上禅真
人,过年回屏东的时候不是看到他都不吃菜吗?那是因为真人说吃荤不好有损修行什么的
,所以你爸才会这么忌讳,碰也不碰。
“后来你爸拜进门下当弟子后,整个人性情大变,还把工作辞掉,每天在家里念经还
有吃药,说那是真人炼制的灵丹,可以帮助修行让六根清净,才能更快悟道。我劝不动他
,只能看他着魔似地崇拜那个奇怪的师父。”
妈说到后来,眼泛泪光,一副受尽委屈的无助模样。我明白她的日子一定很难熬,因
为爸的脾气很大,从以前开始就是妈不断地退让。爸因为迷信而走火入魔之后,一定更是
个无法捉摸的不稳定炸弹。
我不免鼻酸,差点就要上前抱住妈。不过这对一个大男生来说太难为情,终究还是忍
住。直到事后我才后悔,当时没有好好地抱抱妈。
爸经过急救后转到一般病房休养。当要支付医疗费用时,发现妈面有难色,我追问后
才发现爸几乎把所有钱都捐给教派,每个月还要缴纳固定的奉献金,还得购买上禅师父最
新著作的经书跟除障香、佛像之类的物品,总是有各种迫使信徒掏钱的名目。
家里的经济状况因此非常吃紧,全靠妈苦撑,同时她还需要支付我的日常开销跟房租
,陆续挪用多年来辛苦的储蓄。我不可置信地听着,事情远比预期的更糟糕,难怪饱受折
磨的妈会变得这样老态。
“妈,我先把上大学后存的钱给你,你都拿去用。以后也不要汇钱给我了,我有在打
工所以不缺钱。”我说谎。反正打工回台中再找就好。
“你住外面开销大,你留着用吧。”妈拒绝,坚持不收。我只好另作打算。
数天后,爸终于出院了。我跟妈搀扶著病恹恹的他进门,黑影藏在神桌众多观音像之
后,发出阵阵窃笑。我斜瞪过去,顿时有想用“霸王”把祂们全灭的冲动。祂们发现我可
以看见却是肆无忌惮,更加猖狂地放声大笑。
门铃声。
妈去应门,来访的是个身穿套服,头后绑着发髻、满脸油光的中年女人。“许太太您
好,许师兄在吗?”那女人手上如对待珍宝似地捧著一个纸盒。妈面有难色,但还是邀对
方入内。
“张师姊!来,请坐。”甫出院的爸虽然虚弱,但看见那张师姊时还是热情招待。一
种过于热烈的客套。
张师姊将纸盒放在桌面,笑吟吟地打开,里头装的是尊玉刻的佛像。“听说你住院,
众多师兄姊都很为你担心,连日念经祈福就盼你早日康复。这是上禅真人特地开过光的如
来像,有它坐镇,可以常保身体安康。”
“是真人亲自开光的啊!”爸的双眼透出渴求的光,如身陷沙漠多日终于寻得水源似
地饥渴。
杵在门口迟迟不肯进门的妈轻声哀叹,快步走进厨房避不见面。我想看这张师姊玩什
么把戏,站在客厅角落冷眼看着。
爸捧起如来像,一道黑影从玉雕爬出,蛇一般缠绕在他的颈上。神桌的观音像共鸣似
地纷纷躁动,众多形貌虚无的人形凭空现身。那纠缠着爸的黑影渐渐变化,化成披头散发
的猥琐老汉,露出一口缺牙,干枯如鸡爪的双手掐住爸的脖子不放,边发出狗吠似的难听
笑声。
在场只有我一人看见祂们。
被老汉纠缠的爸越显狂热,将如来像放回桌上,忽然跪倒在地,恭敬地磕头膜拜。老
汉捧腹大笑,甚是得意。“谢上禅真人恩典!”爸的额头顶地,虔诚之模样令我心寒又愤
怒。
神桌边的祂们跟着过来,绕着爸还有张师姊打转,形貌越渐清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唯一的共同点是祂们绝非善类,我嗅得出来,也看得明白。原来爸之所以会疯狂信奉什
么狗屁真人,全是被这群鬼所迷惑。
“真人如此费心,一定耗费不少力气。这次回馈金你说该给多少才好?”爸问。
“钱财乃身外之物,真人待之如无物,随缘即可。我想五万应该够了。”张师姊狮子
大开口,却脸不红气不喘。
爸连连点头,赞同地说:“的确的确,五万刚刚好。”便找妈要拿钱,但爸叫唤几次
都没回应,这下子他生气了,撑著椅背摇摇晃晃地站起。
我看爸一脸就是要找妈麻烦,先行插嘴:“如果真的不在乎钱,又何必收五万?”
张师姊诧异望来,“你是许师兄的儿子对吧?常听师兄提起你,年轻气盛难免,我也
不跟你计较,记着与人为善才是正道,上禅真人常说……”
“我管你什么狗屁真人鬼扯什么。把这骗钱的垃圾佛像拿走,滚出我家。”我打断张
师姊的废话,完全不给面子。
张师姊脸一阵红一阵白,喝斥:“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上禅真人!道歉!立刻道歉!
”
“许嘉博!”爸猛然大吼。
“不如叫你们真人来跟我磕头赔罪。拿这种玩意骗人很得意吗?你们知道有多少鬼附
在上面吗?”我毫不退让。
“你胆敢要真人磕头!你会下地狱!你会不得好死!你会堕入畜生道!你会永世不得
超生!”张师姊尖叫,活像个疯婆子。几个鬼嘻嘻哈哈地模仿她的丑样,在旁边又叫又跳
。
我极其不屑地冷笑:“满口师姊师兄的,都修行到哪去了?我没见到你有多心地善良
,诅咒人倒是一流。我也不怕掉进畜生道,反正有你这种垃圾当垫背。”
我顾著嘲讽挖苦张师姊,浑然没注意到爸竟然发狠扑上来。上一秒我还看着张师姊扭
曲可憎的脸孔,下一秒已经看着积灰的地板。肋骨被爸硬生生地撞个正著,只感到呼吸困
难,眼前一片发黑。
气喘吁吁的爸整张脸涨成猪肝色,愤然挥手指著门口:“出去!你出去!我没有你这
种儿子!”
一票鬼魂在旁边看着好戏,不时拍手鼓譟,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我才发现
,张师姊那得逞阴险的德性,跟祂们如出一辙。分不出孰是恶鬼,孰是人。
“爸?”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