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可
1
我注视著天花板,意识尚且停留在梦的国度,脑海中茫茫然一片,只觉得现
实的一切都距离我好遥远。眼角隐约有道泪痕,也许是方才那场恶梦所留下的,
我伸过手抹去。
昏暗的小房间,仅有一束来自床头小灯的微弱光源,窗帘布后头没有丁点光
线,我猜想现在是夜晚。
奇怪,杰中呢?
我让自己平静躺着,等待脑海中的混沌渐渐散去。
而就在昏散的意识重新凝聚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显然不是我们下榻的那间汽车旅馆。我想起自己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轻
。最后一个还算清晰的记忆片段,是小梦为了照顾病到语无伦次的我忙得焦头烂
额──我怀疑那只是梦──其余的记忆模糊凌乱,我拼凑不起来。
我亟欲下床搞清楚状况,这才惊觉自己半点力气也没有。我究竟在床上躺了
多久?有股复杂的情绪──也许是无助与害怕──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眼泪不由
自主滑落。明杰中你这个笨蛋、无赖、下三滥,这时候是跑哪去了!
我不是任性,也不是那么需要被照顾,只是……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是该要留下来陪着我吗?
几幕他紧紧箝制我、占有我的画面在脑海里头浮现。无论那是不是小金下药
──我觉得那女孩根本没有这么做──的推波助澜,那个时候我的确需要那样的
安慰,我想在他身上捕捉到哪怕是一点点的踏实,可是他……
唉,算了。
我哭了好久,哭到眼睛都觉得肿痛,心里头还是没舒坦多少。
我振作精神,擦拭掉眼泪,缓缓挪动恢复了一点活力的身体尝试下床。下床
时我不够谨慎碰到床边的摆设,幸好没发出太大声响。
我让自己更加小心,拖着脚步移动到窗边。
现在果然是黑夜,只是窗外不是一片漆黑,就在我正对面的那条街上,有两
束明亮的火把就绑在路灯上。我顺着街道望去,这样的林星光火绵延到了好几条
街之外。有人住在这里?脑海闪出这样的疑问,但很快就再度修正:有很多人住
在这?在还没弄清楚状况之前,我不敢随意喊叫。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从周遭建筑能判断出来我位处在一间三楼的公寓里头
──许久也没看到半个人影。好些时候过去,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左手,而手背上
那个不甚明显的小孔让我忽然意识到了些东西。
我猛然回过头,确认了自己方才碰到的“摆设”确实是一台点滴架,而再仔
细一瞧,琳琅满目堆积在这个房间的“摆设”,竟全都是医疗器材。
医生!
杰中找到了医生!
那家伙也不是那么不可靠嘛。
我弯起嘴角,觉得方才哭肿眼的自己实在很蠢。紧接着,我才意识到医生比
较可能是小金找到的──我讨厌这个合乎逻辑的想法,我更希望一切都是杰中的
功劳──那小女孩虽然有那么点古怪,但她显然知道有某个地方还维持着往常的
社会运作。这里也许就是那个地方。
我收拾起纷乱的心情,决定离开房间一探究竟。
出不去。
门锁上了,我出不去。
门把是可以旋开的,只是似乎又加装了别的锁。
我在门板最底部发现了没有门把的锁孔。
为什么锁着我?几个不太乐观的念头快速从脑海闪过,汇聚成一个糟糕的结
论:并没有谁去找到医生,而是在我病倒的期间遭遇到某种状况,我们成为了某
个人甚至是某票人的俘虏……越想,我越觉得事实如此,原本松懈的神经再度变
得紧绷,疲懒的身体也在刹那间苏醒过来。我慌张地审视环境,试图模拟、构筑
出逃脱计画。
计画尚未成形,外头就传来了开门的声响。
不是我这道门。在离这个房间很近的外头,有一道门被打开──也许是这间
屋子的大门──接着“啪嚓”一声,门缝下透入橘黄色光芒。
我遽然一惊,赶紧缩到墙后。这地方也有电?这个发现没有让我惊讶到哪去
,毕竟小金展示过了。我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躲起来,我躲起来是因为目前情况不
明,假装还在昏迷是我唯一能保有的优势。
“我不懂你怎么会这么想,投票通过就是通过,少数服从多数,这是民主的
基本规则,我当然懂。”一个有点沙哑的男人声音穿过门板,“我只是不懂你们
有没有好好想一下什么是自由意志?你们这种行为跟中世纪狩猎女巫有什么差别
?人类的进步就这样被你们毁于一旦了你知道吗?”
门外有人在对话。我伏下身,想确定究竟有多少人进到这间屋子。半个影子
都没看到。我转而将耳朵附到缝边,试图将谈话听得清楚些。
“没那么严重啦!我相信大家都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要这么做的。而且大
家也认同你提出的附属方案啊。”第二个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我觉得自己好像
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想了想,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是谁。
“认同?认你个阿弥陀佛,说到这个我就气,外面情况谁不清楚?我不提的
话,你们就打算任那些人出去自生自灭是不是?那个郭老鬼居然还有脸第一个覆
议我的方案。呸。我讲难听点,他只不过是借势用那一点点施舍来掩饰自己用权
力杀人的不安罢了。”
“郭大哥不是那种人啦,大家都是在为了这个社区好。”
“是是,为了延续人类的生命及历史嘛,知道、我通通知道。那人类的文化
呢?人类的传统呢?人类的良知呢?人类的进步呢?我不是迂腐的人你懂不懂?
我当然也知道非常时期就要有非常作法,但不是像你们这样把事情看得很随便,
处理方式又这么草率!”
“林大哥,别那么激动,先消消气,我知道你也是费尽心思想处理好这件事
,具体要怎么安置他们明早还会讨论,到时候我一定挺你,好吗?”
那个沙哑的声音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发出了长叹。
他们的对话暂时中断。
他们在争论什么?我在脑中整理他们的对话,尝试分析这票人究竟是好人还
是坏人,只是得到的讯息根本不足以让我明白他们在讨论些什么,最后只能做出
“这票人好像有点组织”这种没有意义的结论。
我想听到更多的内容,继续伏在门边等待,直到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
听见声音──可惜这次我只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碎语,他们的谈话音量变得很小
,不像是刻意压低,而是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交谈。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我才认清
自己在浪费时间。我应该趁现在做点什么有利自己的事情才对。我轻手轻脚的爬
起,决定在这个房间搜几样趁手的武器。
没有手术刀之类的锋利器具,我找到最具破坏力的武器是几管未拆封的针筒
以及一支做工显然不错的钢笔,而透气胶布或许能用来綑绑。我将能派得上用场
的小东西藏到床铺底下,之后没多久就听见笑声伴随着脚步往我的方向接近。我
轻轻靠近门边。
“该争取的我就会争取,我不想看到这个社区走偏。”那个沙哑的声音清清
楚楚冒了出来,他们似乎就在我的房门外头交谈。“巡逻完早点休息,明天还有
很多事要做。”
“那就这样啦,谢谢你的招待。”
“不用谢,喝酒执勤,明天你不挺我,我就把这件事给抖出来。”这句话引
来另一人哈哈大笑。随即就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出言制止:“找死啊,别打扰到
我的病人。”
“抱歉、抱歉。”中气十足的那个人压低声量致歉。
“说到病人……新来的那小姑娘要是醒来,该怎么跟她说?”沙哑的那个声
音问。小姑娘?是在说我?我摒住了呼吸。
“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囉,医生不是都很擅长这个吗?”
“擅长哪个?”
“恩……哄骗病人?”
“这是什么奇怪的观念?”
“不然就直接告诉她,我们杀了她男朋友?”
“唉,年轻人,说话成熟点行不行?”
“林大哥,不管怎样都好,至少也该先……”
随后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再也没听进去,待得外门“砰”声关上,我才从混
沌中惊醒。而后胸口中央忽地有些什么迅速鼓胀开来,最终不受控制的在身躯里
头引爆,浑身细胞跟着剧烈颤抖。
男朋友?
是指……杰中?
杰中……被他们杀死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一阵晕眩袭来,我向后倒退,身躯一软,重重向后跌去。有几样东西被我碰
倒,劈哩啪啦散落。
“……小姐……郑……醒……话……好吗?”糟糕。几个声符从耳边呼啸而
过,脑袋里头的嗡嗡让我没能拼凑出完整字句。门把被旋动。我回过神慌忙爬向
床边抓出钢笔,随即往门边掠去──我在黑暗中呆得太久,门敞开的那瞬间,突
如其来的明亮使我不自觉阖上双眼。
我没得及看清楚那人,只看清楚了他率先探进来的手,以及手上握著的武器
……
枪!
我的大脑瞬间意识到这个威胁,身体立刻做出了反应,一个矮身大跨步直接
欺近他怀中,在他还没得及开枪之前,毫不犹豫地将尖锐的笔端刺向他胸口──
他手上的武器在冲击下脱手。我无暇顾及落到了什么地方,视觉的暂失让我错估
了一切,我没有一击成功,那人比想像中的还要矮小,笔尖刺入的是肩头而不是
胸口!
我当机立断,在他发出哀号的同时将全身重量压垮在他身上。“为什么要杀
了他!为什么”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吼叫,也用尽全身的力气扣住了他的咽喉
。他似乎喊出辩解,但我什么也没听见。他比我还要矮小,挣扎也显得软弱无力
,从鱼尾纹──我正死死盯着他的双眼──能看得出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可惜
敬老尊贤在这种情况派不上用场。
“林大哥!林大哥!”有人在门外急促地敲门、喊叫。肯定是方才离开那人
。我自忖没有能力同时对付两个人,立刻加重手上力道想快点解决眼下的邪恶老
人。无奈外头的家伙实在出现得太快,他破门而入,我匆匆瞥了眼──好大的块
头──立刻判断出不好应付。
现在才来后悔没有确认那把枪掉落到哪去似乎没用了,我来不及掐死眼下这
人,只能在那个块头很大的家伙冲过来之前撒手,翻滚闪过他的熊抱,踏步飞身
朝门外掠出。必须逃掉,才有机会为杰中……
我暂时甩开悲愤,三步并两步的跳下阶梯,那个跟熊一样高大的家伙还没有
追上来,大概是在确认同伴的……我太天真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跃下一楼
,而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黑色人影阻拦我的去路。那个如熊般的男人没有追来,理
所当然是因为早有人守在出口。
我真是傻。
我收不住脚,索性咬牙加速,把自己当成子弹狠狠撞上埋伏的家伙。
那个埋伏者的反应速度实在不怎么样,他甚至来不及出手阻拦我。在猛烈的
撞击下,我们双双摔飞出去。天旋地转,有股恶心从翻腾的胃直接涌上了喉咙,
我忍着这股难受稳住身形,做出俯冲的准备。
“婷……婷可,妳醒啦?”这个熟悉的声音让我止住就要迈出的步伐。我回
头看向仍倒在地上的埋伏者,摇曳的灯火映照出她的脸庞──
“小梦,妳怎么会……”我的话声嘎然止住。因为在这时候,脑海中突然闪
进一个词汇,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想问的问题有多愚蠢。“叛徒,原来就是妳这个
叛徒!妳背叛了我们!”
“什……什么?”
“杰中那么相信妳!”脑海中那个“先逃跑再说”的念头顷刻间消失得无影
无踪,我咆哮著转身,箭步而去,在这个贱女人打算做出任何举动前将她给踹趴
回去亲吻地面。“我也……我也已经开始相信妳!”
泪水在顷刻间溃堤,积累著的情绪爆发,我迅速骑上她的背将她给牢牢固定
,用臂弯绕进她的颈子紧紧箝住。
“等等,婷……”
她想发出辩解。
她竟然还想要辩解?
我怒不可抑,觉得身体里头每一个细胞都燃烧起来。我的双眼被恨意给蒙蔽
,眼前世界变得灰暗。“去死吧,贱女人,我绝不会放过妳。”
恨意无止尽的扩张,“杀了她”的想法占据了所有念头。
我杀过人,如果算上跟着大头的那个司机,我已经有过两次杀人经验。只是
那两次都是为了自保跟救人,不像现在带着这么深的恨意。我恨到全身都在颤抖
,确切感受到什么叫做杀意──我要杀了林晓梦!
然而,就在杀人念头即将完全占据思绪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
不大对劲,有股微小力量在排斥我做出“杀了林晓梦”这件事,脑海也闪过一道
“杀了小梦是一件很不对的事”的奇怪想法。只是我太愤怒,还没让念头酝酿,
就已经靠着另外一只手的辅助,狠狠地折断小梦的颈子……
至少,我以为自己这么做了。
我无法确定自己“真的”折断了小梦的颈子,因为她突然不见了,就这样硬
生生从我的箝制中消失不见了。我茫然看着双手,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
“乖女孩,怎么了呢?”
有个声音出现,很近、很近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向声音来源。
在模糊泪水中,出现了那个我以为不会再见到的身影。我迷茫望着那个身影
,好一会儿才哽咽著吐出话:“你……你没事?”
那个身影露出讨厌得要命的微笑,蹲下来抚了抚我的脑袋。“我怎么会有事
呢?我没事的,只是要暂时离开妳。”
“为什么你要走,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没事的,”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妳仔细想一想,我只是
要暂时离开妳,我和妳说过的,记得吗。”
“我……我……”几个零碎的记忆画面突然模模糊糊浮现,先前拼凑不起来
的碎片逐渐完整起来。我记得了,记得自己在迷濛视线里头见到小梦和杰中在为
某件事争执;记得自己感觉到在某个时间点被移动上交通工具;记得自己就在这
个房间里头断断续续听见杰中和那个像熊一般的男人在谈话……这些都是我在昏
迷状态下的零星记忆。我想起来了。
“对不起。”记忆的最后,杰中在我耳边轻轻说了这么句。
“为什么要道歉?为了什么道歉?”我对着眼前的身影问。
“乖女孩。”他没有回答,只是轻啄我的额头,接着转身朝黑暗走去。
“不要走,陪着我。”我跳起来,我想追上去。但只是短短一瞬间,他就已
经离得我好远。“杰中,明杰中!给我回来……回来……回……”
※
“妳没事吧?”
“没事,婷可她昏过去了。”
“郑小姐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呢,她怎么说我是叛徒?”
“叛徒?”
“好吧,看样子你也不晓得。”
“林大哥也被攻击了,受了点伤,正在处理伤口。”
“真是的,在搞什么啊!林医师没事吧?”
“他说没什么大碍。来,先帮我把郑小姐扶上楼。”
“……欸,手注意点啊,小心有人回来找你拼命。”
“哈……哈哈……”
2
远方的天空被阴郁给占领,黑压压的乌云大军正逐步朝这个方向逼近,我估
计再过些时候,这里就会降下倾盆大雨。下起倾盆大雨无疑是件坏事,然而这样
的坏事对我的计画有利。
我暂时推开思绪,将望远镜中的视界拉回街道,聚焦在朝这里缓步迈进的活
死人。我的守哨伙伴将弓塞了过来。“喏,婷可,再试一次看看。”
我接过了弓,深吸一口气,照着先前练习的动作拉开弓弦。
瞄准器里头的活死人不比一枚打火机大上多少,要射中这样的目标对我而言
已经是难如登天,更遑论射到准确的致命部位。那是天方夜谭。然而我还是试着
缓缓吐气,在怪物脚步停顿的那一刹那松开弓弦。
箭矢飞旋而出,并且毫不意外的完全偏离默认轨道。活死人怪物持续蹒跚前
进,就连箭矢冲击路面的声音也没吸引到牠的注意。
“这太难了。”我将弓还给身旁的女孩。
女孩接过了弓,熟练地补上箭矢、射出箭矢,怪物倒下──这一切都在电光
火时间发生,我甚至还没得及捕捉到箭矢的踪影。真是神乎奇技。
“其实就只是要果绝一点。”女孩说。
“再加上十年来每天的练习。”我补完女孩的话。
“不用那么久啦,又不是在练绝世武功。”女孩微微笑,摇铃知会岗哨下面
的“清洁队”威胁已经解除。随后两位“清洁队员”便出现在围墙外清理尸体、
回收箭矢,其中一位对着岗哨上的我们比划著赞扬的手势,他想表现自己的活泼
,只不过当他发现乔恩没在注意的时候,神情立时变得失落。
“史丹利又在跟妳示好了。”我对着矮头躲进阴凉处的女孩说。
“我想像得到。”
“他不是坏人。”我拿起望远镜,继续监视街道。“也没有恶意。”
“但是我男朋友死去的那天,他也在场。”
“我的天,”我挪开望远镜,讶异地看着女孩。“那根本不──”
“不是,妳误会了我的意思。”女孩中断了我的话。“他在场,他知道当时
的情况,他甚至看过我男友最后一面,那么他就应该可以了解到我现在有多么受
伤、多么自责、多么……”
“所以他在想办法逗妳开心啊。”
“没有用的。”女孩摇摇头,把眼泪吞了回去。“现在让那些对我有好感的
男生接近,只会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好像……”
“背叛?”我尝试着帮女孩补上词汇,随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带动这个
话题。“对不起,我们换点别的聊吧。”
“为什么要换?继续聊聊我男朋友很好啊。”
“妳想向我倾诉?”老实说,这让我有点意外。当了快一个月的室友,她从
没跟我或者是小梦谈到任何心事。
“不是,”女孩双手抱胸,木无表情地看着我说。“我只是想知道妳跟我男
朋友是什么关系。”
“什么?”我皱起眉头,疑惑道:“我不认识他啊。”
“那……”女孩的唇角上扬,露出顽皮的笑容。“妳为什么会为了他的死失
控,还差点杀了人?”
“天啊,田乔恩,”我小声惊呼,探过手朝她腰际间捏去。她左闪右扭灵活
地躲开。“妳跟小梦学坏了妳!”
我们嬉闹了好一阵,最后才在她的求饶之下结束。我们一起坐靠在岗哨墙边
补充水份,之后她用有点像在自言自语的语气说:“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会去
习惯遗忘一个人、失去一个人……”
“总会走出来的。”我淡淡地说回应。却没说自己也在害怕同样的事。
“走出来的事,走出来以后再说吧。”
警戒用的铃铛又响了,我们拿起各自的装备进入战斗状态,我用战术望远镜
搜寻到触发警铃的活死人,报了距离跟风速给身旁神射手。
距离还太远,她没有急着出手。
“今天上门的客人还真多。”乔恩悠哉地说。
“因为快下雨了吧。”
“婷可,”乔恩从容拉开弓弦。“妳那个不是男朋友的男朋友叫什么?”
“妳还说!”我有点气恼。“专心点好吗?”
“妳看,我每次说他是‘妳的男朋友’妳就生气,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妳跟
小梦都只用‘他’来称呼他,难道是我要叫他‘他先生’喔?”
“那也可以啊。”我轻轻笑了笑,觉得“他先生”这样的称谓听起来很有趣
。“他姓明,明天的明。他叫明杰中。”
乔恩在我的话语中间出手,我敏锐感觉到飞出去的箭矢并不稳定。
果不其然,锋利的箭头只堪堪削去那活死人怪物的一部分脸颊,却没能使之
停下。睽违了一星期,神射手女孩总算再度失手。
她一声不吭,很快补上第二箭。
这次是漂亮的补中。
※
结束了守哨工作,乔恩照样去了教学箭术,而我翘掉所有练习,独自在社区
街道里头晃悠。算上昏迷的那几日,我来到社区已经27天,这是个包含了十条
街道的幸存者堡垒,大家习惯直接叫这里“社区”,有五千多人居住在这儿,社
区外围是四米高的红砖围墙,完美保护居民不受活死人的侵扰。
杰中在我昏迷的时候找到这里──而不是小金──于是我活了下来,没有因
为肾发炎引发的各种交叉感染莫名其妙死掉。为我治疗的是林医师,也就是我当
天袭击的那个矮小老人家。当时他手上的确拿着枪。耳温枪。那时候我整个人都
歇斯底里了,根本没仔细注意。
至于让我误会的“那个名词”,指的其实是乔恩的男朋友。他们在前往社区
的路上遭遇活死人袭击,男孩拼死保护昏过去的乔恩,直到社区的巡逻部队发现
他们。我听说巡逻部队找到他的时候,无不讶异他居然还能站着、还能说话。当
时那个男孩浑身上下早是千疮百孔,遍布活死人咬痕,许多血肉甚至与骨头分家
,但乔恩没有受到半点伤害,男孩成功且完美地保护了她──听到这里,我哭了
。我想起了阿洛。巡逻队杀了男孩,他们必须这么做。
在我丧失理智那时候,乔恩其实就跟我待在同个屋簷下,因为贫血导致的昏
迷在另一间病房休息,我误会了张总队与林医师的谈话,差点做出了无法挽回的
错事。谢天谢地,也谢谢林医师跟小梦肯愿意原谅我的鲁莽。
但是,杰中是真的离开了。不仅我那不太靠谱的记忆这么告诉我,连其他人
也都是这么说。根据张总队──那个如熊般高壮的人──的说法,在我们刚到的
那几天,社区正在组建一支小队,杰中跑去参加小队测试,高分通过,没两天,
就跟着出去执行任务了。虽然我不能谅解杰中就这么离开,但起初我接受并且相
信这个说法。然而一个月快过去了,杰中甚至是他那个小队完全没有消息。他们
没有回来。他们仿佛不存在。我质问张总队,他只说那支小队执行的任务会花比
较长的时间,至于任务的内容,无论我再怎么旁敲侧击也没能得到答案。当我总
算放弃转而追问其他问题──例如杰中怎么会找来这个他原本认为很危险的地方
──的解答时,他言词中的闪烁让我起了疑心。我必须要厘清是怎么一回事。我
一直在等待机会。
而现在,距离机会来临还有一小段时间,我得找点不会浪费体力又能掩饰我
的不安的事情做。
我走过“节约用电、遵守宵禁”的大型看板──这个标语在社区里头到处都
是──在临时学校附近找到小梦。她正跟下课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当我靠近的时
候,清楚听到她跟孩子们说:“臭脸阿姨来了,大家快点上。”
她其实可以小声讲,所以我很肯定她是故意要让我听见。孩子们兴奋地朝我
涌来,我从背袋中抓出一包糖果让个头最大的那个孩子拿去分。
“谢谢漂亮姐姐。”孩子们齐声说,接着有秩序的到一旁排队。小梦抿著笑
脸往我贴近。
“我是臭脸阿姨,”我板起脸。“那妳是什么?”
“仙女姐姐啊。”小梦微笑着,一付理所当然地回答。“别生气嘛,我告诉
这些小鬼,有糖吃的话妳就是美女姐姐。”
“妳倒懂得操弄人。”我随口说出,目光穿过她,停留在那群开心的孩子身
上。当我把视线聚焦回来,才注意到小梦脸色暗黯。“对不起,”我赶忙歉道:
“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不,妳说得没错。”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确有那种本事,无论是对小
孩子……还是男人。”
“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
“瞧妳慌的。”小梦嫣然一笑。“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我们掌握这个世
界的方法不一样而已。”她拉起我的手到空地坐下,我们看着孩子们在一旁游戏
。“今天如何?听说新收进了一票人?”
“十七个,”我说。“同样是老猫他们护送回来的。”
“老猫那组人挺厉害的嘛,光是这个礼拜就带回了三十多人耶。”小梦赞赏
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跟我们年纪差不多,没什么特别。”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不
觉得这样叫做厉害,他们只是找到了人,但他们有仔细审查吗?要是带回来的是
很坏很坏的人怎么办?”
“坏人也不会想找死啊。”小梦说。“这个社区比外面安全,又有自己的武
力,不会有哪个疯子想破坏这种……”她的话语停顿,脸上闪过了害怕的神色。
她大概想起了某个不愿再想起的名字。
“我以为妳是个不相信人性本善的人。”我迅速带动话题。
“我不相信人性本善。但我相信人类有趋吉避凶的本能,会选择最有利的方
式求生。”小梦把脸凑到我面前。“我也以为妳是个很独立的女人。”
“我是啊,”我皱起眉头,不解她的话语。“现在也还是啊。”
“现在?”她轻笑。“妳去照照镜子,就会发现那些担忧、在乎、想念他的
心思……”她伸出一根指头,顺着我的脸画圈。“全都写在脸上喔。”
“妈的,妳有完没完啊。”我不悦地道。“担心朋友是人之常情好吗?”
“只是朋友?”她坏笑道。
“我没有爱上他。”我捂住小梦的脸将她推开。“我对他没有那种怦然心动
的感觉,有的只是相处在一起的信赖。”
“信赖?只有这样?”小梦盯着我瞧,瞧得我窘迫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对杰
中是抱着什么样的情感,总之我不认定那是爱情。不可能是爱情。我总是试图跟
小梦解释,但她也总是觉得我在辩解。我不明白她这么坚持做什么。“既然是这
样,那妳就该对他有多一点的信心啊。妳看──”小梦指向孩子群中那个绑起两
条辫子的小女生。“小橘的妈妈跟杰中同一组,也是一样那么久没回来,她就没
像妳那么担心。”
“她还小,不清楚外面究竟怎么回事。”
“妳可别小看小孩子啊,”小梦捡起滚过来的球丢了回去。“他们或许没办
法完全明白现在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的适应力是很强的。”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我只是在怀疑──”
“天啊,”小梦惊呼,“妳别又来那套,他没有被流放好吗?妳就算猜测他
遭遇不幸都还比较──”我瞪了一眼。她把话吞了回去,改口说道:“这个社区
都是好人,没有人在骗妳。”
“妳知道的,他说过这里以前是贼窝。”
“那是以前。以前的确是贼窝,那个贼窝被现在这里的人推翻了。”
“妳怎么肯定是被推翻,而不是另外包装了?”我说。小梦拍了一下自己的
额头,一付“受不了妳”的表情。我懒得跟她争辩,直接搬出事实。“妳知道社
区会赶人走的,我康复那天就有一大票人被逼离开,在现在的情况下这有多残忍
妳没看出来吗?”
“总要有个规则──残忍的规则──来规范人吧。”
“七人小组订出来的规则。”我不屑地道:“他们举举手、投投票,就决定
哪些人该生、哪些人该死,妳不觉得很恐怖?”
“那些人的想法更恐怖,”小梦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那些人的教主告诉他
们,变成活尸怪物是上帝的恩赐,什么把充满罪孽的污秽肉身留在这个世界上,
纯净无暇的灵魂就能上天堂之类的。”
“我知道,有人跟我说过。”
“真是一群神经病,”小梦啐道:“我不懂怎么会有人相信。”
“信神信到走火入魔的人总是会有些奇奇怪怪的神逻辑,世界末日前也是这
样啊,”我耸肩。“而且神棍总是会有点说服──”我评论著,忽然意识到小梦
故意要把话题带开。“妳扯开话题也没用,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招惹到谁的神
经,于是被流放走了。”
“唉,妳真是……”她看起来像是快要受不了我了。“我们来到这里以后他
几乎什么也没做就在妳身旁陪妳,怎么会招惹到谁?我亲眼看着他去参加测试,
然后跟着那组小队离开的。”她握起我的手。“别担心那么多,张大哥说过那组
队伍是最优秀的,他不会有事,相信我。”
“最优秀?那才是最大的疑点。”我说。“他是很会用刀没错,可是保安队
里头有很多人也擅长用刀,柳老爷就教会了很多人用刀。张总队说那一组人是最
优秀的,但他一点也不优秀,他甚至连枪都用不好……”我当然知道自己这样讲
很神经质,也很不信任杰中。可是……可是我就是有好多疑惑,而且没有人替我
解答。不是我不愿意相信小梦,但她不像我一样看到了那些问题。毕竟,我很确
定她没有我那么关心杰中。
“妳对他评价那么差啊。”小梦噗哧一笑。“通常来说,女人不会这样瞧不
起自己的爱人啊。”
“因为他不是我的爱人,”我给出白眼。
“妳就继续否认吧,真搞不懂你们两个。”
我默不作声,用臭脸表示自己不想在这种谁爱谁的谈话上继续。她读懂了我
的心思,话匣子开始转往社区的其他八卦。我随意听着,偶尔插入评论,直到天
空响起一阵闷雷我们才停下,起身召集起孩子。
“对了,”我们领着孩子前往餐厅,而在路上我试探著问小梦:“妳最近似
乎跟张俊德走得很近?”
“婷可,妳……”她看向我,瞪大了眼。“妳居然也学会聊八卦了?”
我端详她,想看出她这么说是不是刻意在回避我的试探。然而我只看到她试
图隐藏起来的喜悦。我终究没能开口告诉她张总队在隐瞒我一些事。
要弄清那些事,我还是只能靠自己。
※
大雨很帮忙的持续下到夜晚,包含我在内的所有保安队成员,在听到广播器
的嗡鸣后个个动员起来赶赴岗位,准备应付即将接近围墙的活死人大军。这是雨
后,尤其是大雨后的常规任务。
直到目前还没有人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能知道的只有雨水会让活死人
变得活跃有侵略性,而且会主动往有活人聚居的地方集中,就像是能从几十公里
外嗅到哪里有食物──就是我们──一般,手脚也不如平常笨拙。虽然那些动作
还算不上灵敏,但牠们会用笨拙的方式小跑步,甚至试图格开袭去的攻击。而在
大雨结束后,那些怪物又会莫名其妙进入一小段“怠惰期”。在怠惰期内,怪物
们会变得几乎没有攻击性,除非有人非常接近……
诡异到了极点。活死人产生了变化,比起灾难爆发之初更加有威胁性。根据
众人讨论的结果,约莫就是在上次台风来临的前几日,活死人开始有这种变化(
有些人说是进化),而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这跟在那些时候陆续出现的喷射机脱
不了干系。我只看过喷射机出现一次,就在我埋葬完阿洛不久后,然而集结众人
说法,这一两个月来,喷射机总共从空中划过三次。
传闻那些喷射机并不是在侦查这座岛上还有没有活人,而是在空中喷洒著不
明气体。有些人说就是那些气体导致活死人有了这样的变化,他们认为这场末日
极有可能是有人恶意为之,而我们居住的这座岛国成了某个组织或是某个国家的
实验场──我不相信这个可怕的阴谋论,只有恶灵古堡里头才会出现这种事。
但喷射机经过这座岛屿是事实。
社区派出去的小队曾查探过这个国家存在地图上的每一所空军基地,没有任
何迹象显示喷射机是从这座岛国上出发的。这代表附近海域也许有艘航空母舰,
因为喷射机很难直接从另外一个国家就这么飞过来。
这项资讯很重要却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地方,在于我们能够知道外头至少
有那么一个国家还有能力派出航空母舰;而不重要的点,在于就算真的有那么样
的一个地方还有完整的国家体系,我们也没有能力出海。更何况,无论是什么原
因,将我们从这座岛国救离显然不是那些喷射机在执行的任务。
而清除现在聚集在墙外的那些活死人,也不是我打算要执行的任务……
大雨让整个社区变得黑暗且模糊,原本安排好的巡逻也被调往围墙进行防守
,我刻意放慢脚步离开乔恩,在大雨的掩护下脱离队伍。在乔恩发现我消失并汇
报给谁之前,我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我转头往议会厅奔去。
说实在话,我也很犹豫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做。我觉得这么做在某种程度上算
是破坏和谐,但我的不安早就到了极限,无法再让张总队用“杰中回来就会交代
所有事”这样的话术安抚。无可否认,社区大部分都是好人,我愿意相信这点,
只是有些人……也就是议会的那些人,我对他们没有好感,尤其是张俊德。我怀
疑七人议会其实就是当初“贼窝”那票人,他们重新包装了这里,而杰中知道他
们以前的肮脏勾当,于是在政治的手段下被弄离开了。
更可能的猜测是,他们以救我性命为要胁,逼迫杰中走。
我必须厘清好多疑惑,而议会档案室里头保存的个人评估资料及会议记录也
许可以让我找到答案。
我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议会厅虽然是整个社区的核心,但说穿了,这间建筑本来也不过就是某栋大
楼的预售中心,并没有很好的防护措施。我轻易就弄开了大门。
我抓紧时间钻进档案室,这里所有档案都是纸本资料,而个人基本资料是用
注音编排的,我咬着手电筒拉开ㄇ字头的档案柜着手翻查……ㄇ字头的姓氏不多
,照理说我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杰中的评估资料。然而我在那个该要存有他资料的
档案柜中却没看到他的名字。我不该会漏掉的。
我仔细地再翻过一遍,依然没有。我的天,杰中的文件不会被放错位置了吧
?好歹这也是个五千多人的纸本数据库,放错的话是要如何找起?我再三确认自
己没有遗漏,转而翻查其他资料柜。我不愿去想“根本没有杰中资料”的可能性
,然而这个想法却逐渐在侵占我所有念头。
我开始焦虑起来。
我翻著ㄐ字头档案柜,心中拟下打算,想着要是再没找著就转移目标先去找
出议会纪录,好弄清楚杰中那组人究竟是去执行什么任务。我快速翻找,有个明
明很陌生却似乎在哪见过的名字从眼前晃过,我反过方向找回去──就在这时候
,外头出现了脚步声。
我嘎然止下手头上所有动作,偏耳确认没有听错,赶忙阖上档案柜,猫步转
进隔壁的办公室躲藏。我听得见自己因为紧张而怦然乱颤的心跳。
我不害怕被逮著后会面临怎样的惩处,但我不想被人用“那个做小偷被逮著
的家伙”的目光注视。我希望外头的脚步来自某个赶往岗哨的人,经过议事厅顺
道进来巡……喔,不,我真是天大的白痴,我居然现在才注意到自己踩着雨水进
来,水印早就暴露了我的行踪。这间建筑只有透气用的天窗,我被完全困死了,
我没有任何不露痕迹就能逃离的办法。
脚步声进了档案室,我想我很快就会暴露。我盘算著趁那人过来查看的时候
强行逃脱,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挣扎,可是就算成功了,也代表之后我再也没机
会潜进来。发生这种事以后,议会厅势必会加强守卫。我听到那人拉开资料柜、
阖上资料柜,而后……
而后就走了开,没有朝我躲藏的地方寻来。
怎么会?
即便议会厅里头很黑,没注意到我留下的水痕不算奇怪,可是我还弄开了大
门锁,进来的时候也该发现才对啊?难道来人是个粗线条?那人的大意让我十分
意外,看来我暂时幸运地逃过一劫,只要人离开,我就能安全下庄。被困在这里
越久,我的暴露机会就越高。我祈祷那个他或她快快离开。
可惜,事与愿违。
外头脚步停下,发出像是拉开椅子的声响,接着他就开了口:“婷可,妳这
样让我该怎么办是好?”
是张总队的声音。
我的天,他知道我在这儿,他怎么知道的?
“小梦说妳情绪很不安,”他仿佛能听到我心里头的疑问,因应着做出了解
释。“所以我觉得妳会趁这场大雨跑来这里。”
妈的,这女人是不是跟我犯冲?为什么每次发生在我身上的坏事都跟她脱不
了干系?我好不容易对她产生了信任跟好感,她却还是……唉。
我感到无力,无论小梦这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已经破坏了我的行动。
我考虑着要出去自首,却又不愿这么简单就投降。
“出来吧,我可以告诉妳杰中的事,那些妳想知道的事。”张总队继续说著
。“虽然这样会对不起杰中,但我不能让妳继续这样乱来。”
“为什么会对不起杰中?”结果我几乎是马上就投降了。
“他三令五申要我们不能够告诉别人,尤其是妳。”张总队说。“我只能说
,他身上有些状况难以启齿,所以他离开了。”
我们?我注意到了这个关键词。也就是说杰中的状况还有其他人知道,而其
他人也在隐瞒我?那些“其他人”是谁?
“我为什么要信你?”我警戒著,从黑暗中走出。张总队坐在圆桌边,点开
了桌上的小灯。他拉开身旁的椅子示意我坐下,但我没过去。“就算他要离开,
就算他发生了什么状况无法说出口,至少也会留个字条或是信让我知道他没事吧
?但我什么也没见到。”
“杰中的个性我不是很了解。”他摇了摇头,表情像是很无奈。“可是我猜
他大概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这听起来的确像是杰中的作风,却又可能只是张俊德的某种诡计,他可能知
道杰中的个性,于是讲出这样的话来诱导我相信。我无法从这个解释中判断什么
,只好叹了口气,除下雨具,绕过圆桌坐到他的对头。
“对不起,总队长。”我选择先道歉。“我擅自闯进了这里。”这个道歉不
是真心诚意,只是装装样子。我不信任他,但目前我没有选择。我才是那个偷偷
摸摸跑进来偷窃资料的家伙,太过倔强对我没有好处。我想着暂时虚与委蛇,期
待他真的会告诉我一些事情。我想知道的事情。
“先跟妳说,杰中没事,他们那组还在执行任务,快有结果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皱起眉头,随即想起老猫那组人这个星期反常的来回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我变笨了。“是老猫他们……”
“我们总要掌握任务进度跟他们的状况。”张总队点了点头。“老猫跟他们
碰了头,顺便带回他们找到的人。”
“你说他们执行的不是那种任务。”
“偶然遇到的,他们──”
“好了,这不重要。”我打断他的话,“进入正题吧。”这的确一点也不重
要。我现在对他的信任度是零,而他也确实在隐瞒我一些事情,假如他以为告诉
我杰中没事就可以随便唬过去,那他就错了。我需要得到解释,一个非常好的解
释。
“该从哪里说好呢……”他沉吟著。我注意到他手中扣著一张资料夹,那可
能就是杰中的资料。如果真的是,那他进到档案室没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为什么
我却找不着?“妳知道这里以前是个贼窝吗?”他突然这么问,我点了点头。他
继续说道:“四个月前,我们被──”
“等等,”我立刻反应过来。“那个‘我们’是指谁跟谁?”
“我和姜……杰中,以及跟我们一起上路寻找安身场所的,柳老爷、余效匡
、欧阳德、黄山等等人……妳应该认识一些。”
“你在说什么?”我仿佛被泼了一桶冷水。他果然不是真心要解开我的疑惑
,只是从隐瞒升级成欺骗。“杰中在遇到我之前都是独自一个人生活。”
“别急,我知道妳会有很多问题,先听我说完,我再一起给妳解释。”他平
静的声线让我决定继续听听他要编出什么故事。“在活尸遍布世界以后、网络还
没消失以前,我们有群人每天聚在网络通讯软件上,当时有很多人都留下了彼此
的资讯,躲藏地点、联络方式之类的。后来,杰中藉著那些资讯寻找到了大多数
人,他说服我们离开躲藏的地方去建立一个适合长久生存的基地,于是我们一行
人浩浩荡荡的出发。那大概是四月中左右的事。
“上路的第11天,我们从新竹某个被活尸淹没的欧式花园离开,之后就遇
到了三个人,他们声称他们有个基地、有个家,而他们出来寻找更多幸存者回去
完备那个地方。那三个人有个是杰中的……旧识,于是我们不疑有他的跟着他们。
他们带我们去到的地方,也就是现在这个地方。我们受骗了,一到了这里我们就
被囚禁,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好多人也被同样的方式诱骗。那些人不是好人,他
们对囚禁起来的人做了许多不堪的事,在我们这些受害者联合起来推翻他们之前,
已经有许多人忍受不了折磨、凌辱而死去……”
他皱起眉头没继续说下去,表情又像是愤怒又像是悲伤,也许是想起了什么
不好的回忆,但更可能是在演戏。我们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他没说话,我也没
追问,而后他突然离开了位置,我摆出防御姿态跟着起身。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走到旁边的纸箱中翻出两杯杯装水,又回到了位置上。
他将水连着吸管推到了我面前。
我默默坐下,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看起来一定很蠢。
“是什么样的旧识?”我趁着他还没开口以前提出疑问,我听得出他在讲到
这里的时候带有犹豫。
“是……那是……是……”他支支吾吾,表情有点古怪。
“是什么?”我不耐的问。
“是杰中的前女友。”
妈的,难怪他表情这么古怪。小梦一定给他灌输了什么错误观念,让他觉得
在我面前提起“杰中的前女友”会很别扭,真是他妈的够了,要不要每个人都…
…等等,如果他在编故事,那为什么要在意我听到“杰中前女友”会有怎样的反
应?
“喔?前女友?名字叫什么?”我做出随意的样子,一方面是为了表明自己
根本不在意,二方面是在试探他。我当然记得杰中提过这么一号前女友,当时我
没有多问,更不知道姓啥名啥,但张俊德可不知道这一点。他也许会以为我知道,
假装思考后推托说忘了,不然就是掰个名字先看我的反应,再来决定该用什么说
词。无论他是哪种反应都能让我看出端倪。
我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试图给他制造压力。
但他回答得很快,而且意外的让我大吃一惊。“我只记得姓游。”他抓了抓
脸,难为情的样子。“然后……杰中以前好像都叫她宝宝。”
“什么?”我惊讶地呼喊──我当然记得杰中曾在某个夜梦呢喃著这个暱称
,之后我问过那是谁,他耍痞敷衍了去。“你再说一次。”
“呃,对不起。”他表情显得为难抱歉。我懒得细思原因。“我只是听到他
们在聊过去,不是他就那样称呼她,而且之后……之后……”
“之后?”
“这个就真的不能说,可能要等杰中亲自告诉妳。”他像是很懊恼般,摇头
自言自语着:“惨了,我好像不小心挖了个坑给他跳……”
我并不特别在意他卖了关子,我还在思考他刚才道出的称呼。
他知道“宝宝”这个暱称,而我也听杰中呢喃过。这样的暱称当然只会出现
在情侣间,我毫不怀疑杰中睡梦里头呢喃的“宝宝”就是他前女友。
但张俊德是怎么知道的?
真的就如他所说是在那时候听来的吗?
还是在我昏迷那段期间,杰中跟他分享到了这项资讯?
可是杰中连对我都选择用别角的方式隐瞒了,怎么可能跟一个近乎陌生的人
谈到这样的事?
有没有可能是杰中跟小梦讲过,而小梦再告知给张俊德?
如果是这样,那小梦岂不是真的出卖了我?
我的脑袋一团混乱,无法确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再来就是妳知道的,我们推翻了这里,重新建立起社区。”他似乎没
注意到我正陷入某种情绪困境,自顾说著。“那大概是在两个月前。”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做什么。”我说。我有点生气,我觉得听到这里并没有
解开任何疑惑,只是被搞得一头雾水。“你根本什么也没说。”
“我全说了啊。”他歪头搔脸,似乎很疑惑自己哪里没交代清楚。然后他像
是终于想到某个关键,突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这里以前是贼窝,但后来被我们
推翻了。‘我们’,妳懂吗?杰中也参与在其中。”
“我不懂!”我更生气了,差点就要拍桌,我什么也没听懂,只觉得他说的
跟我知道的完全不同。“你是在告诉我,杰中在推翻这里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离开,
然后还跟每个他遇到的人说这里不好不要接近,是这样吗?”
“呃,就是这样没错。”他的回答让我楞住。“他的记忆大概混淆、停留在
我们被囚禁的时候,所以他这样告诉每个人。”
“记忆……停留?”
“没错,”他点了点头。“但他的潜意识又或者是另外一个他,却还是记得
这个地方实际的状况。”
另外一个他?
“张俊德、张总队长。”我总算按奈不住,起身拍桌怒道:“我真的没听懂
你在说些什么,你一直在说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是我的错。”他没有被我吓著,也不见任何怒气,只是默默地从手中一直
扣著的资料夹中取出一张纸。“应该先让妳看看才对。”
他将资料推到我面前,我看着那个名字,就是我刚刚在档案柜中觉得自己见
过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的名字。
“这是谁?”
“这么说吧,”他将手指点在资料上关于疾患的部分,上头写着“解离性身
分障碍”。“我认识这个人的时候,他不叫做明杰中──”
※
“他告诉我们,他叫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