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接近大椿下层,空气愈加沉重寒冷,蛱蝶不得不使出更多妖力,
只见一道红衣翩然的身影带着七彩光晕划过幽暗。
蛱蝶并非从这根树干跳到那根树干,反而利用盘旋在大桩内部的气
流穿过无数缝隙,减少被枝枒拦阻的时间。
菌人在黑暗中识物无碍并为蛱蝶指引方向,深处渐渐出现发光蕈类
和小虫,气味不再浓郁迷人,反而感受到一种有别于清新露水的陈
年溼气。偶尔可看到一条在黑暗中萤萤发光的白丝带飞快掠出视野
边缘,蛱蝶便知道距离大桩下方的天柱暗湖与魔物巢穴又近了一层
。
蛱蝶相信侜张对地盘的保证,何况菌人聚落不过才在界线旁边,这
种无害的微型人类也无法与魔物共生,结论是蛱蝶根本不会碰触到
危险地带。
这时蛱蝶已经不是别人说什么信什么的傻瓜了,未怀疑菌人装成诱
饵乃是出自合理考量,连天狐都无法觅食的贫瘠生态,以诱饵方式
猎捕的生物难以存活,
冷不防掉入一处大空洞,气流忽然减弱,蛱蝶在空中翻了两圈调整
姿势,菌人也说以前没这个大洞,他正思量找个落点确认方向后再
继续飘,某种巨大的存在感忽然出现在正下方。
“糟了!”
外表约八岁的白衣男童伸出双手正要接住掉落的蝶精,一晃眼手中
却只剩下花瓣长衣,捉著菌人的黑红大蝶正奋力拍动破损翅膀从旁
飞出。
男童黑眸微瞇,附近一颗头颅大小的露水立刻结冻破碎,冰尘绕住
蛱蝶,浑身僵硬的蝶精被一股浮力提起,连同菌人落入男孩手中。
此时男童一掌捉著菌人,一掌捧著蛱蝶,面无表情地垂眸下望。
黑发、黑眸、大袖白衣,模样标致!和侜张的特征一模一样,而且
也没什么表情。
蛱蝶没想到瞬间出现的存在竟是个小孩子,还与侜张颇为神似,反
射动作便是变身褪掉长衣开溜──穿着侜张送的装备完全逃不动!
谁知实力悬殊,立刻被逮住了。
“侜张的孩子?”蛱蝶试问。这大桩深处还真的挺适合金屋藏娇养
孩子。
男孩的脸色有点黑。“我和那头厚著脸皮在母亲身上筑巢的天狐没
有任何关系。”
“母亲?筑巢?你是大桩之子?为什么颜色不像?”蛱蝶憋不住话
,会认错也是那个小孩身上完全没有妖气,力量属性感觉比较接近
天狐。
“我是像我爹,北海的云君!”男孩没想到妖精直接问了,当下立
刻回答。
“云吗?难怪这么白,又比我轻。这么说你父母都是神人了。”蛱
蝶和侜张聊天时问起不周之山大桩的定位,侜张回答最初那颗种子
是某个古山神孕育的木类神人,只是长大后几乎不以人形出现,也
不移动,这株神树并非普通的大桩,才能长在深渊边缘还能欣欣向
荣,妖精的人形正是模仿自神人化身。
“蝶精,为何在此?”男童威严的问。
“我没做坏事,别杀我。”神人通常讨厌妖精,蛱蝶决定先求饶再
说。
“母亲命我来救你,我几时要杀你了?”
那名神人之子虽然脸上看不出情绪,蛱蝶却敏锐地察觉他因为被误
会有点不爽。
“天狐邀我来作客,我送菌人回家,说起来大椿大人才是不周山真
正的主人,打扰了不好意思,这里真的好美啊!”蛱蝶由衷赞叹,
不忘补上一句:“我不会摔死。”
“只看到一个人掉下来谁晓得你是胡蝶所变?”伸手去接却很糗地
捞空的黑发男孩认为一切都是蛱蝶的问题。
“我不对,我不好,没有事先通知一声……阁下如何称呼?”
“我是紫天,你在嘲讽我吗?”
“紫天大人,小妖当然不敢,让你误会纯属意外,谢谢你慈悲相救
。”这几句话蛱蝶答得很真心,毕竟紫天真的准备接住他,小孩子
就是可爱。
“你已知晓我的名字,为何不自报其名?”
“小妖没有名字,随便您称呼。”
“那我该叫你小蝶儿还是红大人?”
“……请务必再换一个,直接称呼品种也行。”蛱蝶感受到神人的
杀伤力了。
“虫子,母亲很高兴有胡蝶种远从万里之外来拜访她,为她点缀颜
色,故赠你花瓣与灵力疗伤,希望你早点会飞。”紫天看着蛱蝶和
菌人的眼神满是好奇,显然没有恶意,“但我不能理解为何她也喜
欢天狐在身上堆积有的没的,说那叫‘文化’。”
“万分感激!”哇,大桩的孩子毫不客气将天狐艺术心血称为“有
的没的”,蛱蝶觉得这个情况超有趣。
紫天朝蛱蝶抖了抖衣服,有如在说:要我等多久?
蛱蝶又陷入两难。神人只是种分类,指直接从古神身上孕育而生的
单一生灵,彼此交织的复杂后裔也不遑多让,问题就在于,谁也没
说这些强大存在很和善。
血脉愈古老,体积愈巨大的神人对妖精愈是不屑一顾,这算好的了
。有些神人和其他物种留下的后裔,等级没那么高大原始的混血种
,据说也经常捕捉妖精玩乐。对方还是小孩子应该没关系,又是一
个蛱蝶难以拒绝的情境,再者蛱蝶发觉紫天好像很在意自己能否收
好花瓣长衣,毕竟那是他母亲的一部分。
蛱蝶讪讪变出人形,接回花瓣长衣,不知道怎么穿,只能先披在身
上随便拉几条带子绑紧。
“妖精都长得像你这样吗?”紫天问。
“是的,都和我长得差不多。”蛱蝶睁眼说瞎话。
“没有我母亲好看。”
“当然,连比都无法比。我也是因为长得太难看了,才不想露出这
张脸啊!”蛱蝶叹道。
听见这句话,紫天有点古怪地瞪着他。
“我不知母亲身上还住着这种菌人。她总是对靠近的生物来者不拒
,连魔物也一样。”
“那是大桩大人非常伟大的缘故。”蛱蝶道。
“父亲命令我为母亲清除有害寄生虫,这已经是最后一次盛放了。
”男孩低声说。
“啊。”蛱蝶也跟着蹙眉。“小妖何其有幸,躬逢其盛。我会将这
一切记入传说。”
蛱蝶没说任何劝慰的话。
“紫天大人可否容许我先带菌人返家?毕竟这是我和这位小人儿的
约定。”蛱蝶指著还在紫天手上装死的小老头儿。
“我随你们一起去,待我先问问母亲菌人巢穴在哪?”紫天将手放
在树皮表面感应,蛱蝶猜想紫天会知道自己的绰号和位置也是大桩
告诉儿子的情报。
接下来,蛱蝶只需乘着紫天身后的气流,不愧是云君子嗣,所谓附
骥尾就是这么舒爽。
越过最后一条白丝带,空气瞬间浊恶许多,大桩灵力与从地底黑暗
渗出的臭味如同水与墨彼此吞合搅和,较著劲。
菌人指著其中一个树洞,蛱蝶将他放到树洞旁,那处痕迹看来已经
很久没有生物栖息。
“怎么会这样……”小老头儿颤声。
“会不会记错位置?”蛱蝶问。
菌人往树洞内指,蛱蝶弯下腰往内瞧,又深手一摸,在洞壁摸到细
腻的雕刻。
“菌人将每个族人的特征和故事刻在我们的族洞中,这是我父的族
洞,不会有错。”
“最近魔物活动已经蔓延到这处高度,可能更早以前就来了斥侯。
”紫天没说下去,蛱蝶知道他的意思,一只不怎么样的魔物就能轻
易将一窝没有攻击性的菌人当成点心吃光。
小老头儿揹著大包袱,颓然坐在树洞口,十分伤心。
“我们再去找你母亲的族洞吧!”蛱蝶只能这样安慰他。
深处传来一大群动物的爬行声音。
“很多,可能有数百只,用爪子走路的虫类。”蛱蝶说。
“你先带菌人走,我要留下来清扫。”紫天语音才落,露水便在他
手中化为等身长的冰弓,神人后裔雪白的小手搭在水弦上,轻松拉
开大弓,冰尘凝结成一支细长的箭。
不远处就是侜张的领域了,没什么危险,蛱蝶反而想留下来观看紫
天战斗……他瞄了瞄泪流满面的菌人,万一被余威波及好像也不太
好。于是蝶精从善如流带着幸存的菌人一家三口撤退。
七手八脚爬回侜张的领域后,蛱蝶坐在树干上一处突起托腮听着底
下传来的战斗声,想像紫天如何痛虐那些不长眼的杂鱼魔物。
正当蛱蝶决定回战斗现场偷看,黑暗里忽然冲出一只三人高的土蜘
蛛。
“糟了!”
浑身灰黑,充满尖刺的硬壳看来刀枪不入,扁平大嘴充满利齿,土
蜘蛛一共有十一颗眼睛,全部映着眼前艳红柔弱的人影。
“又是我的天敌,紫天大人那边看来不妙。”蛱蝶脱下花瓣长衣盖
住菌人。
没有时间让他细想,蝶精主动跳向土蜘蛛,并在空中张开五爪扯下
一片衣袖,剧痛传来,透明衣袖在他手中瞬间化为无色鳞粉,往土
蜘蛛头部一洒,惊险避开挥来的蛛爪。
土蜘蛛开始抽搐,从体内流出恶臭的淡黄液体,须臾如蛱蝶预料的
结果,死透了。
蛱蝶的天赋是诱惑,诱惑之后怎么办?总不会放著不理,当然是杀
戮!所有妖精都是杀手,差别只是武器手法不同。
不擅打斗的妖精总会带着其他致命特质,譬如有毒。蛱蝶食物经常
包括毒花毒草或毒物的尸水,就算鸟妖猎取他,也只敢慢慢吸食蛱
蝶的妖力,所以侜张说他不好吃。
总而言之,蛱蝶真的很毒。
如果说蛱蝶最讨厌变化人形,次要讨厌的就是用毒溶化敌人的内脏
,因此他将毒混和妖力压抑集中于体内的一小部分,结果却让毒性
增强好几倍。
蛱蝶厌恶的天赋老是被他提升了威力再封印不用,妖精朋友不知蛱
蝶与他们一样拥有狠毒的本钱,反而笑蛱蝶爱用五颜六色的鳞粉吓
唬人。
蛱蝶的毒就和他的翅膀一样,其实没有颜色味道。
“很阴险吧?所以我才不喜欢战斗。”蝶精自言自语。
蛱蝶一直宁死也不想勉强自己做讨厌的事,所以有好几次他差点真
的去死了,只是这次他承诺带菌人回家。
“红大人,幸好您没事!”蛱蝶略掀开花瓣长衣,小老头儿趴在衣
堆下担忧道。
“你在这衣服下躲一阵子,不要钻出来呼吸走动,附近还残留我的
毒。有些担心紫天大人,我过去看看。”
“好的,红大人,请务必小心!”
蛱蝶解开一条天狐的白丝带握在手心,笑着朝菌人挥手,示意小老
头儿在衣下躲好。
“我粗心想错了,活在天地边缘的魔物好像不是那么好对付。否则
侜张杀光便是了,何必留下狐毛编成的丝带作为警告界线?”蛱蝶
一点一点调整身体状态与毒素成分,紫发红眸都褪为无色。
莫非北海云君吩咐紫天在大桩下清扫魔物,而大椿漠然旁观,都是
为了训练儿子战斗,而且是有生命危险的训练?侜张也说过神人那
么强不是无缘无故,他们将来的对手可是魔族甚至大魔!
大桩如此雄伟,完全成长耗费的岁月该有多长?长到神人不将繁衍
作为天性,后代往往只是偶然的产物,她的孩子会不会比蛱蝶以为
得还要年幼,用蛱蝶的话比喻,就是刚咬破卵壳而已?换句话说,
紫天也需要漫长时间才能让能力成熟。
天狐在大桩身上筑巢应该有镇守的意味?蛱蝶直到亲眼所见,才知
道这些强者的历练多么不易。
另一边,紫天陷入苦战已有一段时间。
下层露珠大小不到上层的一半,数量更加稀少,紫天凝聚出的冰箭
愈来愈短,强度也不足,最后一只冰箭甚至在射进土蜘蛛甲壳前就
折断了,他改用暴风将一只猛然窜出的魔物扫向尸体身上尖刺。
男孩下方堆积不少奇形怪的魔物尸体,但还有一百多头魔物与领头
的一只巨大土蜘蛛利用这堵尸墙防卫紫天的冰箭,虎视眈眈等待他
力竭虚弱转身逃跑时一拥而上,将神人后裔撕裂分食。
紫天喘着气,握紧大弓,他要守护母亲,不能后退。方才有只小型
土蜘蛛绕过他背后往上方移动,不知那蝶妖与菌人逃走没有?
一只纯白大蝶衔着白丝带飞来紫天肩头上方,松开虫脚,丝带落在
男孩手臂上,附着在丝带上的力量使它微微漂浮,在黑暗中仍然散
发光芒。
“回来作啥?”还变了颜色?紫天问那只蝶精。
“以这条丝带作箭,瞄准那头土蜘蛛王右边第三颗眼睛,别用全力
,只要重伤让牠逃跑就好,杀死带头的会刺激魔物群龙无首分散作
乱。”蛱蝶说。
紫天冷哼一声,抽起丝带硬化成箭架上弦,蛱蝶飞到箭尖停栖。
“嗖!”箭离弦的瞬间,蛱蝶飞开,白箭出乎意料轻易没入土蜘蛛
王头部,土蜘蛛王怒吼,却没有扑上来,反而摇摇晃晃退回黑暗,
其他魔物潮水般跟随消失。
“箭上动了手脚?”打退魔物首领后,紫天问起那一箭不寻常的效
果。
“我在箭尖涂了可以让土蜘蛛王疯狂的剧毒,让牠陷入混乱,忘了
自己身在何方,箭上面有天狐的力量,土蜘蛛王以为遇到强敌,本
能会选择逃跑,虫类群攻往往受带头的魔物控制,没有独立思想,
自然跟着退走了。”蛱蝶解释战术。
白蝶又化为人形,轻盈地站在树枝尖端,望着神人后裔微笑道:“
多谢紫天大人倾力相救。”
男孩瞪他,无言质问蛱蝶颠倒事实。
“毋须谄媚,我自知打不过这群魔物,还漏放一只。”
“紫天大人的战斗方式当以游击更加合适,您却坚守原地不肯移动
,就是怕魔物分散后有些冲着我们来,这才落了下风。现在小妖明
白,您果然是大桩大人派来的救星。”蛱蝶并非看不出幼小神人的
用心,但他讶异的是大桩对弱小生灵的关注与紫天落实守护行动时
并无勉强的自然反应。
紫天早就发现侜张的领域边界不够稳固,魔物极可能越界攻击,加
上神人之子天性高傲不愿逃跑,才会变成这种顽固的战斗方式。
“紫天大人,但小妖也救了您,是否该付点代价?”
“你想求何种好处?”
“这个嘛,很昂贵的代价。”
“妖精!”
“希望您答应我,以后不能自保就撤退,不要逞强。做不到就是小
狗。”
紫天投来冰冷的眼神,蛱蝶视若无睹说下去。
“为了有朝一日您退无可退时,还可以选择战斗。您将来一定会是
个大人物,请不要年纪轻轻就被杂鱼咬死了。”
“囉嗦!”白衣男孩微微脸红。
“胡蝶我不知逃了几千次才能在刚刚为您递条丝带。”
“这有什么好得意!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妖精!”
“您还未离开大桩探索世界,妖精可是有万万种呢!”
紫天安静不答,蛱蝶对没能成功勾他抬杠有点失望,只好专心运用
妖力让伤口止血,等蛱蝶的伤口不那么痛以后,男孩又道:“母亲
说那些菌人没有死,要我们到方才那个洞里找得更仔细些。”
原来小老头儿的父族为了躲避魔物在族洞深处继续挖了一条隧道,
却因洞内欠缺食物露水,闭关过久集体陷入假死状态。小老头儿走
进族洞,一一将萎缩成干果核似的族人搬出来,蛱蝶则将那些菌人
全装进袖子里,又在紫天带路下找到小老头儿的母族,他们也不在
原本的居住位置,感知到魔物的威胁提早搬走了。
在紫天与蛱蝶的监督下,小老头儿卖力斡旋,没几句话功夫隐居的
菌人族长便答应两族合并,原来小老头儿的母亲正是族长女儿,事
情也就皆大欢喜了。蛱蝶最后看见的画面是,许多小人儿正忙着把
干燥的菌人扔进露水池里复活。
后来蛱蝶还是磨著赖著成功让紫天发誓,活到现在还没有这么雄壮
威武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