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舒服。”人类店长劈头就说这句话。
“怎么了?”泰哥关心问道。
“肚子又紧又痛。”银发青年伸手按著小腹上方皱眉坐起。
阿德连忙靠近,听见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你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店长可能理智上知道动物会饥饿,但
他却没体验过饿肚子这回事,就算这个人类化身饿到肚子咕噜叫,
却不明白这是身体告知要进食的讯号。
“饿了,要吃东西。”店长仿佛机器人般自言自语,接着忽然看向
店员。
“你是谁?”
果然忘了。阿德正要搬出那套借口,店长冷不防爬过来抓住他,仔
细端详阿德的五官。
“你认得他吗?”泰哥谨慎地问店长。
“不知道……好像有点眼熟?”
岂止眼熟,他们之间过节可多了!现在阿德只求先把店长带离危险
的泰哥身边,等回到他在台北的住处,到时候四下无人再踹醒这头
哥布林!
“愈看愈眼熟……恶~”人类店长毫不客气丢开阿德,转头发出一
连串干呕声。
“喂!想吐的是我吧!”阿德暴怒。
梦想交易所店长与店员之间曾有过一次规则上极擦边的不情愿交易
,为了得到宁静海陛下送给阿德的吻,加上女王的力量太强,店长
无法将商品转化为其他方便持有的形式,于是两人以直接接触的方
式完成交易,虽然阿德认为哥布林根本就是强盗。
那次悲惨经验对阿德而言固然不堪回首,但令人不悦的是,哥布林
表现出的创伤后遗症还更胜一筹。
银发青年抹抹嘴巴,正色看着一身黑色燕尾西装的店员,如此强烈
的反射动作,已经无法将对方当成陌生人。
“你既然自称是他的弟弟,为何他一看到你就吐了?”泰哥问。
“因为我们两个有次一起食物中毒,这是我们兄弟用生命结下的羁
绊!想起来了吗?亲爱的哥哥?”阿德伸手像小混混般拍著店长白
皙的脸颊。
他满脸迷惑望着眼前的妹妹头青年,明明记得许多专业知识和语言
,但最关键的自身过去却是充满迷雾。
名字、身分、地址、家人、学校或公司,完全想不起来任何个人资
料。
“我们住在一起吗?”店长隐约有这种印象,他好像有过许多次碰
触眼前这个人的感觉。
“废话!用力给我想想──是谁泡饮料给你喝?除了我还有谁!”
店长点头。
“谁买东西给你吃?”点头。
“谁帮你办事情?”点头。
“谁负责打扫家里?”点头。
“谁总是在你心情不好时当你的出气筒?”点头。
“对不起,我全部忘了。你叫什么名字?”银发青年按照印象中身
为大哥应该有的温柔表现,揉了揉阿德的头发。
竟然坦率道歉!这不可能是哥布林!阿德总算实际认知到问题的严
重性。
“我是李明德,你叫李小绿。”阿德只好乾乾地重复一次紧急捏造
的假名给店长。
店长仍然保持一贯扑克脸,眼神却透出微微的依赖,像是汪洋中的
一条船找到勉强可以停栖的简陋港口,看来“小绿”这个名字对他
而言也有点既视感,因此没有马上质疑,然后是更响亮的腹鸣声。
“小绿饿了,其他晚点再说,天气这么冷,我们去外面的房间煮火
锅好了。”泰哥打断对话。
“喔,好。”这个提议倒也正中下怀,阿德还没问出泰哥的来历。
三人爬出总统套房要塞,移动到较通风安全的地方开伙。
泰哥放置小瓦斯炉与食材的地方位于离逃生梯最近的房间,废弃饭
店的电梯故障多年,逃生梯是唯一上楼的途径,泰哥不久前也埋伏
在此等候不知情的阿德经过。
自从见识到泰哥的要塞,阿德忽然明白离楼梯口最近的房间其实是
哨站。
泰哥开门招待两人入内,房间本身也打扫得很干净,但摆设不多,
只有一个装满旧书的书柜和双人份桌椅,窗下半日照区域摆着十来
个盆栽,在废墟楼房中自有一股令人放松的空灵气息。
玫瑰桌巾和插著野花的水瓶让整个房间多出女性化的感觉,不可能
是泰哥的喜好,像是他特地为某人布置一样。
但这间套房怎么看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只有下午茶用的桌椅,
不见床或沙发,原本的家具好像被清掉了,空气味道闻起来就像阿
德名下的台北旧公寓,当上梦想交易所店员以后阿德就很少回家,
套句妖怪的说法──没什么人味。
泰哥从衣柜里拿出卡式瓦斯炉、锅碗瓢盆和大瓶矿泉水,煮起对单
身汉来说最好打发的火锅料理,阿德震惊地看着店长也帮忙剥起高
丽菜叶放进开水炖煮。
“那个……我哥哥醒来前的话题,泰哥,你到底是什么人?”
“告诉你也没差,我已经跟小绿说过了,反正本来就没特别隐瞒,
只是大部分听过的人都不相信我的经历。”泰哥盯着逐渐冒出气泡
的汤底说。
“我们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啦!你看我都二十几岁了,可是只有高中
毕业而已,之后我都在社会上混,什么怪事没见过?反正我哥也够
奇怪了。”阿德这段话半点都不夸大。
“好吧!你听过‘梦想交易所’吗?”
“咳噗!”正在试喝汤头高丽菜甜味有无出来的阿德呛住了。
“那是什么地方?”知道!知道!太清楚了!你眼前就坐着梦想交
易所的店长和店员啊!
但现在哥布林失去实力和店长资格,交易所又有营业问题,他们还
被幻影旅团追杀,傻瓜才承认身分,话说不要知道太多对一般人类
也是好事,没必要让不知情的客人牵扯进来。
目前参入事件的人都跟梦想交易所有关,天使和恶魔是这样,诗人
和泰哥也是,这是凑巧吗?还是店长就算失忆了,本能还是认得出
交易过的对象?
“五年前,我到了梦想交易所,里面的声音告诉我那里是实现客户
愿望的地方,我交易了一个梦想。”泰哥说。
“什么梦想?”
五年前阿德还不是梦想交易所店员,而那时的哥布林根本不屑在人
类面前现身,泰哥理所当然认不出现在的他们,阿德放心了。
“我想成为世界之王。”泰哥嘴角上扬,阿德却觉得那个笑容充满
愤怒。
“哇,好大的梦想。”阿德暗忖这种狮子大开口的愿望肯定被哥布
林拒绝,因为泰哥又没有变成地球统治者。
“梦想交易所说我付不出统治全世界的代价,问我要不要改选狭义
的解释。”
“什么是狭义的解释?”
“成为自己的世界之王。”泰哥答道。
“‘自己的世界之王’?我不懂,自己的世界本来就可以自己决定
,要多嚣张也行吧?”阿德趁机多放几片冷冻肉片下去涮。
“刚好相反,一个人的世界是由与他有关系的人所组成,愈为他人
着想就愈容易活得像是奴隶,你看在自己的世界活得像是国王、女
王的人,有哪个不是用血缘、感情或其他手段逼迫跟他有关的人像
奴隶一样配合,不管贡献的是金钱、自信还是时间。”泰哥咬牙道
。
“泰哥,你家里怎么了吗?”阿德试着换个角度观察这个男人,泰
哥那极度防备疏离的心理完全表现在他的要塞构造上,只有少数被
他选上的人才能一起进入要塞深处。
“没什么,只是一连串普通的不幸,以前好几次想去死而已。”泰
哥也夹起火锅料放入汤中。
###
表面上任谁都会觉得他的家很普通,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家庭主
妇,他是独生子,妈妈从小就溺爱他,泰哥要什么有什么,同学都
羡慕得不得了。
但他们不知道他的妈妈罹患忧郁症,父亲从他出生前就一直外遇,
并且把移情别恋的责任推给妻子有精神病,尽管泰哥认为父亲习惯
出轨才是母亲发病的原因,但他说了也没用,只会得到一巴掌。
家里经常发生争吵,男人甩门离开,女人对儿子啜泣,泰哥国中时
才知道父亲不但花光户头里的夫妻共同存款,还把房子跟家人的保
险拿去抵押,用妻子的名义借了一大笔钱。
无论父母吵得再怎么厉害总是不离婚,由于房子被查封了,母亲搬
回娘家住,父亲则光明正大跟女人同居,有时还会回来要钱。
学生时代开始他的人生就跟那笔欠债绑在一起,泰哥发狂似的读书
打工,他知道只有拚命取得高学历和专业知识,进入大公司才有可
能还清债务,实际上他的表现也非常杰出。
不只是为了还钱而已,还有不让妈妈和自己被亲戚看不起。
‘都是妈妈的错!我去死一死就好了!’这是母亲最常说的话,泰
哥一开始会哭,后来也麻木了,他最大的希望只是母亲就算一时冲
动做傻事,还能来得及送到医院抢救。
这世界上还有比亲人债务更沉重的东西,就是真的可能会去寻短的
母亲,知道有人会对他逆来顺受所以予取予求的父亲,当泰哥知道
他给母亲的生活费又被爸爸拿去跟小三寻欢作乐,他曾经气到想杀
人。
认识好几个女友都被他的困难吓跑了,泰哥不怪她们,毕竟谁能跟
一个没钱又没空约会还经常愁眉苦脸的男人甜蜜交往呢?但他真的
好寂寞。
无意识拿着刀子走在路上,路人吓到报警,他却丢下刀子痛哭,当
兵那段时间是他最开心的时候,虽然不自由,但是大家都做一样的
事,脑袋空空什么也不用想,可以暂时逃避自己设定好的责任。
十多年过去,生活总算否极泰来,他找到稳定的高薪工作,母亲也
在职训局上课学会在市场摆摊卖小吃,丢了工作之后一直不务正业
的父亲有天出车祸死了,保险金和遗产总算让母亲恢复笑容。
偿清债务以后,甚至还有钱贷款买新房子。
本来想好好弥补这些年和母亲错过的时间,母亲却得了末期癌症,
过没多久就走了。
孑然一身的泰哥正值青壮,有间能力足以负担贷款的房子,父母双
方的保险金和遗产继承权,等外祖父母仙逝,他还可能拿到一笔土
地,忽然间,泰哥变成黄金单身汉了。
但他没有被自动送上门的桃花迷昏头,这些女人在他落魄时连看他
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最后泰哥和大学时代互动不错,跟他一样家境
有问题但仍然坚强独立的女同学恋爱结婚,当时他们共同的梦想就
是建立一个美好新家。
同是天涯沦落人,应该更能理解对方的感受,然后互相安慰吧?他
原本这样相信。
可是泰哥忽略一件事,不幸福的过去让他们的心经常被不安入侵,
嘴巴上说好互相体谅,但比谁都怀疑对方会先背叛。
考验终于还是到来。
泰哥的好友母亲生了重病,急需一笔钱,泰哥有能力出借,虽然这
会让自家拮据好一阵子,但对另一边却是救命之举,由于泰哥有过
家庭骤变的经验,他知道那种压力可以活活逼死人,他和妻子商量
借钱给好友,妻子委婉地劝阻几次,终于还是拗不过泰哥的坚持答
应了,更让他相信自己娶对了人。
他知道妻子过去因岳父轻率同意当保证人被朋友欺骗,同样为家中
债务喘不过气来,但他不一样,泰哥不会傻到替人背书,而且他懂
得拿捏分寸。
紧迫的成长过程让泰哥从来都不知道温柔待人的方法,他认为这是
女人的软弱习气,夫妻相处时也是妻子包容他多一些,他则承担较
重的经济责任。
最后妻子和他另一个朋友出轨,被泰哥发现并责备后,她自杀了。
好不容易将人抢救回来,泰哥才发现妻子精神不正常,她和他的母
亲虽然遭遇不同,但绝望的眼神依稀相似。
她宛若受惊吓的小女孩缩在角落咬著指甲:“是你先背叛我的,你
答应要给我一个美好的家,结果又为了面子把钱借给朋友,你们都
一样,说话不算话!骗我!”
“你们”到底指哪些人,泰哥不知道。
他以为不需要选边站,既然问题可以用合理的方法解决,为何一定
要逼他当无情无义的人?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当初如果有人对泰哥
伸出援手,他会一辈子感激对方,有时候,钱买的是无法等待的时
间。
“你说话不算话……你骗我……”她忍了那么久,以为要苦尽甘来
,结果却得过跟以前一样大同小异的拮据生活,被男人插手指挥她
的人生,虽然很爱泰哥,但她已经累坏了,她恨他给了自己希望却
又夺走它。
“对不起,离婚吧!妳去跟那个对妳好的男人在一起,我不会妨碍
妳的,可是,如果妳过得不好,不要再回来找我了。”泰哥有点后
悔没看出她本质需要被全心呵护,但如果交往时知道对方有这个弱
点,泰哥也不会跟她结婚了。
他也好需要有个全面支持自己的女人。
一度发誓在人生路上携手前进的伴侣,果真像断线风筝音讯全无,
泰哥至多只能希望她无病无灾,因为他也有点恨她不值得信任。
“我已经这么拚命了,到底错在哪里?”泰哥回过神来发现他走进
一间充满昂贵骨董的奇特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