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纪,德国鲁伯斯堡的一座无名小镇。
镇外偏郊的木屋住着一对母女,母亲名叫尔莎,名字所代表的意义是与滋孕万物的大
地一样坚忍。事实上,她给予镇民的一如这座土地所给予的同样丰厚。尔莎不单通晓医学
,对于栽种药草也很有一套,木屋旁的药草园内所有花草都是她与黛儿细心栽培所成。
黛儿是她的女儿,是个古灵精怪却又怕羞的十岁女孩。两人的外貌特征截然不同,尔
莎是典型的金发碧眼,黛儿则是棕发灰眼,若非与两人熟识恐怕不会认为她们是母女,但
尔莎一律如此对外宣称她与黛儿的关系。
因为尔莎的医术不凡,负担不起昂贵看诊费用的镇民会来到木屋求助,以面包、苹果
或鸡蛋当谢礼。善良的她总是不计报酬为镇民看病并给予药草,通常是她苦心钻研医书得
来的药方,效果相当好。贫穷的镇民再三感谢,视尔莎为仁慈的天使。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镇里的居民接连罹患严重风寒,纷纷找尔莎求助。看见镇民痛苦
的模样,她自然义无反顾伸出援手。接着几日,镇民携家带眷往木屋报到,虽然疲累,但
尔莎总是耐心地为每个人诊断。
在送走今天最后一名病患后,黛儿从门后探出头来。
“怎么啦?”尔莎轻轻揉乱黛儿的头发,打了个深深的呵欠。
“为什么鲁利叔叔的鼻子有奇怪的虫子在爬?他不会觉得很痒吗?”黛儿问。
虫子?但我刚刚什么都没看到。尔莎纳闷回头,看着远去的鲁利,越过篱笆可以看到
他肥肿的上半身摇摇晃晃地离开。
“还有詹姆爷爷,他的腿有奇怪的东西缠在上面,看起来像蛇,可是有长角……像山
羊的那种。”黛儿又说。
尔莎蹲下身,温柔地问:“你真的看到那些东西?”
“真的。你没看见吗?”黛儿瞪大无辜的眼睛。
尔莎以为黛儿在闹脾气想吸引她的注意。这几天她实在太忙了,几乎没有时间陪黛儿
。尔莎的笑带着歉意,“没有呢,可能是因为太累没注意到。”
“可是那个虫子好大,跟碗一样大。还有蛇,大概有这么长!”黛儿卖力地张开双臂
,想展示出她看到的那条惊人怪蛇。
“下次我会提醒他们要注意的。你乖,该睡囉。”尔莎送黛儿上床睡觉,为了弥补连
日的冷落还特地多念一篇床边故事。
等到黛儿眼睛慢慢阖上,终于睡着之后,尔莎才蹑手蹑脚轻声离开。她来到书房,点
燃烛台上长短不一的几枝蜡烛,翻阅医书,想研究更有效的药方彻底解决令镇民饱受困扰
的风寒病症。
她忽然想到詹姆爷爷并没有染上风寒,而是前些日子跌倒伤及双腿,至今还会感到疼
痛,尤其遇上天冷更是酸疼得难以入睡。至于鲁利,他患有鼻窦炎,总是挂著黄稠稠的鼻
涕。黛儿说她看到虫子的地方正好跟这些患处不谋而合。
大概是我看诊的时候在旁边听的关系吧,尔莎心想。
隔天前来看诊的镇民依然络绎不绝,甚至多到得在屋外等候。尔莎忙得焦头烂额,黛
儿抱着宝贝的熊娃娃坐在一边。
“有蝎子。”黛儿发出小小的惊呼,只有尔莎听到。她回头,在百忙中勉强挤出笑容
,“你又看到虫了?”
“对,有蝎子……在那个人的头还有肚子上爬,好多只……”黛儿用熊娃娃遮住脸,
只稍稍露出眼睛,显得有些害怕。尔莎顺着她恐惧的目光看去,那是迪温,印象中是个木
匠。尔莎想验证自己的猜测,于是先请迪温过来。
木匠一坐下就开始抱怨,他昨天被不长眼的学徒拿铁锤敲到后脑杓,现在还有些头晕
眼花。更倒楣的是贪嘴结果误食发霉的面包,搞得肚子不时绞痛。尔莎听完木匠迪温的话
,赫然回头望了黛儿一眼。
黛儿小声地说:“蝎子变得更大只了。”她刚说完,木匠立刻神情痛苦地弯腰捧腹,
发出夸张的呻吟,粗鲁挤开人群冲出木屋。
“其他人身上还有虫吗?”尔莎认为事有蹊跷,在黛儿耳边悄声问。
黛儿陆续指出几个人,在他们身上分别看到各类奇怪的虫子,大多形似蜘蛛或蝎子,
有些她认不得,只能大致描述样貌。黛儿说得认真,可是尔莎什么都没看见,当事人更是
毫无所觉。不过诡谲之处在于尔莎看诊时发现那些人的疾病全都跟虫子所在的部位息息相
关。
尔莎越是确认,越是难掩讶异,心绪越加矛盾,她看着年幼天真的女儿,涩声说:“
你先回房间里待着,暂时别出来好吗?”
“喔。”黛儿不甘愿地嘟起嘴巴,抱着熊娃娃孤单地走进房间。
*
“黛儿。”尔莎轻声呼唤睡着的女儿。
黛儿睡眼惺忪地看见忧心的母亲。房里点着蜡烛,已经是晚上了,原来她睡了很久。
“你可以看到虫的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好吗?答应我,乖女孩。”尔莎认真地请求
。
黛儿乖巧点头,“那颜色呢?也不能说出去吗?”
尔莎愕然反问,“颜色?什么颜色?”
“每个人都有颜色呀,你是黄色的,我是白色的!”黛儿说完又煞有其事地补充:“
颜色越奇怪的人越不好,灰色都很讨厌,我不喜欢他们。你现在有沾到一些灰色,很不好
。”
尔莎无言以对,黛儿眼里所见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她慎重叮咛:“连颜色的事情
都不要说出去,只有我跟你知道好吗?答应我,打勾勾。”尔莎伸出小拇指,黛儿闻言依
样伸出小拇指。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的?”
“这几天开始可以看到虫,颜色以前就看得到了,可是很淡,不过现在都能看得很清
楚噢。我们种的草药也有颜色。”她高兴地说,跟母亲一起细心为照顾药草是她喜爱的快
乐时光。
她跳下床,一溜烟跑出去。尔莎紧随在后,发现黛儿跑进储藏药草的仓库。虽然库藏
众多但黛儿无须翻找,完全知道每样药草摆放的地方,飞快取出几样,分别是岩玫瑰、凤
仙花、樱桃李还有圣星百合。
黛儿手里捧著药草,献宝似地说:“这些的颜色凑在一起刚好可以把灰色去掉。”
半信半疑的尔莎照黛儿所说,将那些药草泡进山泉水后饮用,发现焦虑的情绪有效缓
减,连带着紧张跟忧心也一扫而空。她开始正视这件事,黛儿拥有极为惊人的天赋,如果
运用得当必定可以帮助更多的人,甚至造福整个国家。
虽然黛儿才十岁,但是尔莎决定要尽早将她所知所学的一切都全部传授。
*
因为被黛儿的天赋所震撼,尔莎专程带她来到镇里,打算去教堂祷告请求祝福与庇佑
。人们看到尔莎都热情地打招呼,尤其是那些穷苦常为疾病所困的人们更是将尔莎视为救
命恩人。两人好不容易摆脱掉热情的群众来到安静的教堂,这里除了圣歌与祷告,不容许
其他声音。
尔莎与黛儿虔诚跪地,双手抱拳,各自祈求。黛儿结束祷告时母亲依然闭眼未起,百
般无聊的她抬头望着花窗玻璃,计算不同颜色玻璃的数量,色彩缤纷的花样让她有些眩目
,尤其透著光更感刺眼。
她扭过头,发现站在边厅门口的神父,她无法辨认那究竟是教堂内的阴影,抑或是神
父本身的颜色,可是双腿在发抖,于是心里有了答案。
神父注意到她的目光。
黛儿赶紧低下头,假装祷告。可是脚步声接近了,神父的坚硬鞋跟在石板面踩出清脆
的声响。母亲祷告完毕,睁眼时看见那张和蔼可亲的慈祥笑脸。
“日安,神父。”尔莎问候。
“日安,女士。你会来教堂真是稀奇。想必镇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错过好几个礼
拜日。”
“但我每日的祷告不曾间断。我来此向天父忏悔,求祂赦免我的过错。”
“我相信天父会赦免你的。”神父微笑。黛儿看见他身后的影子更深了,难忍颤抖。
尔莎与神父都注意到她的异样。
神父站前一步,花容失色的黛儿发出尖叫,逃命似地冲出教堂。其他祷告的民众吃惊
地看着小女孩消失在门外。尔莎道歉后赶紧追去。
目送这对母女远去后,神父抬头看着教堂墙上的花窗。虽然刺眼依旧,却无法穿透阴
影。
*
从那次之后黛儿打死不肯再接近教堂,尔莎虽然无奈却也逼不得。换个角度想,至少
黛儿肯乖乖待在家,生来聪颖的她很快将多数的医书翻阅过几次并记下大部分的内容。在
辨认药草的部份更是得心应手,她能够依照药草各自的“颜色”去作选择,调出各种药方
。
有了尔莎的经验加上黛儿的天赋,前来求助的镇民康复得比以往更快,“镇外的小木
屋”更加声名大噪,越来越多人来此求医。尔莎秉持着助人精神所以来者不拒。最后,她
在当地居民心目中的地位几乎与尊贵的大圣堂主教同样崇高。
这天飘着细雪,难得没有人上门打扰,尔莎与黛儿终于可以享有一天的悠闲。母女俩
坐在壁炉前享用热腾腾的花茶还有饼干,屋里弥漫干燥花草的清爽香气。
黛儿盘腿坐在地毯上,一本翻开的医书搁在腿上,这些日子她几乎书不离手,已经成
为道地的书痴。尔莎倒是打起盹来,实在是太温暖惬意了,外头那一片白茫茫的景象看起
来是这么祥和。
她看着窗外,几乎要完全阖上眼皮,但是那在风雪中显眼露骨,仿佛是刻意现身的人
影是这样清晰。尔莎霍然起身,人影眨眼间来到窗前,隔着一扇透明玻璃与她对望。
尔莎想祷告,可是她明白慈祥如天父也无法插手。
黛儿看着面如死灰的母亲,发现她的颜色变了,原本是温柔怡人的黄,现在却被惨灰
侵蚀。遂看向那令母亲为之色变的家伙,黛儿瞬间瞪大眼睛,惊讶的程度不亚于母亲。
这家伙居然没有颜色,跟所有人不一样!黛儿扔下书本跑到窗前。屋外那家伙裹在一
件破烂的斗篷里,黛儿将脸贴近玻璃窗才看清藏在斗篷下的那一张脸孔。
是个男人,带着不实际存在于此的虚无感,反倒像是水面的倒影,眼珠跟母亲一样是
蓝色的,头发在黛儿确认的同时变成金色。
这个人长得好像母亲,奇怪……原来是个女人吗?黛儿纳闷不已。
放弃挣扎的尔莎打开门,那人随着砂糖般的细雪飘进屋内,拿下遮头的斗篷,赫然是
张跟母亲一模一样的脸孔。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尔莎抢在黛儿询问她们是否是双胞胎前先开口,毫不掩饰
刺猬般的敌意。
那人面无表情,说话像空洞的回音:“我迟早该来到这里。让我住下,为我准备不会
被人看到的地方栖身。”
尔莎知道她别无选择,只能妥协并接受。后来那人住了下来,住在草药园边的小屋里
。尔莎严令禁止黛儿有所接触,更限制她去药草园。黛儿有时会感到好奇,但是尔莎严厉
的态度让她不敢自作主张。
事实上,就连尔莎一次也没有进去过那间小屋,那人亦从未离开过小屋,是死是活成
了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