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阴郁的天空下,男人毫无形象的蹲坐在大马路上的分隔岛。
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只有眼神在路人中不断游移,而他空洞的双眼几乎看不出生气
,身上穿的是杂乱的衬衫和西装裤,钮扣还扣错了几颗,蓬头垢面的模样让路人连正眼也
不敢去瞧,就放任他继续蹲坐在那。
“……”偶尔的,男人唯一有的动作是看看天空,尤其逢大雨前夕,只有这个时候,
他的脸上才会出现空白以外的表情。
茫然的,男人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够找回一点思考的线路。
我是谁?男人总是为此感到困扰,盯着看来往的行人那么久后,他也渐渐明白——这
不是正常的行为,但是这就是我在做的。
他平时几乎无法思考,脑袋像是被刮个精光的空洞感无时无刻袭击着他的全身,却无
法反抗……或者说,他的反抗意识早被那些该死的空洞啃食殆尽。
他已经堕落沦陷,跟那些行人一样,完全的放任自己。
雨要下来了。他在心里默想,看着天空,一边等待雨的降临,一边微弱的希望这场雨
能够把他打醒──至少他有这么想过。
伸出手,他看见了的一滴要降落的雨。
“没有……”他呆愣的看着什么也没有的手中,许久未曾说过话的喉咙发出难听的嗓
音,他明明看到了,他原本应该是可以接下那第一滴雨的。
“先生。”
“先生?”
我没接到的一滴雨,怎么会?
“先生!”
为什么?我明明看到了……
“先生,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不行,我没接到的话会……会……
“先生,你得走了。”
到底……会怎么样呢?
“在下雨了,你在这里会淋溼的。”
像听见关键字一般,男人将低回去的头猛然一抬,她看见一个女人蹲在她的面前,手
上拿了把伞,不晓得在和谁说话。
突然的一阵晃动,男人还僵在原地的手接到了冰冷的雨水,他微微的回过神来,正眼
看向眼前的这名女子,她站了起来,和他一样在看着对方。
“接……到了。”男人对着女子笑笑,他不知道为何而感到喜悦,但他很确定距离有
这种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子继续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四十五秒的绿灯早就闪成红色,女子看了看,决定踏上
分隔岛。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正是个脸上开始出现皱纹的时段
,她放松姿态的在男人身边跟着蹲下,但这个分隔岛并不是很宽,所以这让他们显的很突
畸,也很挤。
“……”男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女子的身上,但表清已经恢复了空白。
“我在和你说话。”女子推推男人的肩膀,强迫他开始消散的视交集中在她身上。
“雨。”可能突然的受到碰触,男人又从空白中拉回了一点点情绪,但他还是只能吐
出一个唯一他有办法思考和说出的字,雨。
“对,在下雨。”女子不气馁的向男人搭话,这回,她继续将手停留在男人身上轻摇
,就怕他一个失神又忘记在和她说话。
还是晚了一步,男人的表情又回到空白,他慢慢的将头扭回原本的位置,无视打在身
上的雨水,继续呆滞的盯着来往的人群。
女子叹了口气,撑起腰杆,“绿灯亮了,我得走了。”思考了一会,她又道:“这样
吧,我以后每天来找你说话,你也得加油,赶快回到人群里。”
然后她踏步走进人群,和一般人没两样的快步前进,但却在男人的心中留下了一抹特
别的影子。
就在女子走后不过多久,男人又很快的回过神来。
“那是谁?”他头一次疑问起与自己无关的事物。
02.
奇怪?我在这里做什么?她是谁?
男人疑惑的抓着发痒的头,疑惑之余,他好像看见了白色的皮削不断在他眼前降落,
鼻尖弥漫着一股异味,他另一只手想抹开脸上的雨水,却惊见了自己乌黑的指甲垢占的长
指甲全是。
这是我吗?他茫然。
什么时候开始,他待在这里,有多久了?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是……
我是谁?
“我……”
说不出话来,我的喉咙好痛,我是多久没开过口了?
干咳了几声,男人将双手伸了出去,试图接下雨水,现在可是下著倾盆大雨,要接满
一掌雨水实在不是很难,他迅速的将雨水灌下肚,一阵清凉入侵的体内,神智也跟着恢复
了一些,虽然他仍维持着蹲坐的姿势,也没有起身的意愿。
好了,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男人盯着来往的人群,一如常态,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种时
候有思考的余地,那种空洞的空白感似乎退去了一点点。
时间一直在过……即使他对时间的感觉还是很迟钝,但也已经分的出白天晚上,甚至
能够想到进阶题:我在这之前都在做什么?
看着一群嬉闹过街的四个学生,他一边数着,一边算出自己的四个问题。
我是谁?她是谁?我现在要干什么?我之前都在干什么?
嗯,问题增加似乎到了他有点无法负荷的程度,但他还是很努力的想着这几个问题,
直到他感觉到天空的云又开始聚集,暗了又亮的天空现在又灰了一半,他无法压抑的伸出
手,紧盯着天空,同样准备接着降下的第一滴雨。
怎么又没有?他忍不住皱眉,也没发现自己正被照在一个阴影中。
“嗨。”女子把手放在他的面前挥了挥,随着眼前巨大晃动的阴影,男人顺着这只手
看去,歪头看着眼前的女子。
我是谁?她是谁?我现在要干什么?我之前都在……
“先生,你好歹也找个地方躲雨吧。”
我不能躲。男人心中突然迸发了这个那喊,中断了他复习“问题”的思考,他张了一
半嘴巴,却发现自己又忘了要说什么,只好硬把变成空白的话又吞回去。
我想想……我是谁?她是谁?我现在……
“我是谁?她是谁……她是谁?”男人对着女子喃喃道,望着眼前的人,她总觉得自
己应该想起点什么。
“有进步了呢,很好。”女子对她灿烂的一笑,她现在蹲在他的身边,而他正在近距
离的观察她脸上的细纹。
“她是谁?”男人觉得问题点就卡在这里。
“她?你指的是谁啊?会不会是我呢?要看清楚喔。”女子将脸凑近男人,似笑非笑
的说著。
“妳是谁?”男人同时露出疑惑和终于解答了的表情,一是他终于把问句转换过来,
二是这让他又多了更多疑惑,但他不觉得排斥,反而有种淡淡的喜悦感。
“哈哈,你大概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吧,问别人前得先报上自己的名子,这基本的
规矩会不知道吗?”女子转着手上的雨伞,让伞上的雨滴随着晃动喷散,这让男人看得有
点入迷,但意识到了女子是在和他说话后,男人又急忙的想回过神……我是谁?你是谁?
我现在要干什么?我之前又在干什么?
对了,我是谁。
“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女子失望的看着不断发呆和思考的男人,但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人,至少她得
到了回应,应该也得给他回应才对。
“好,你说了你不知道你是谁,那我也告诉你我是谁。”女子笑笑。
被几个关键字搞昏头的男人不解的看着女子,正等待她的答案。
“我叫小海,阿海也可以。”小海指著已经开始看的出老态的脸,意正严词的说著。
“妳是小海。”男人恍然大悟。
“对,我是小海。”晃晃手中的伞,今天的雨只下了一阵,她将手中的伞交道男人手
上,“这个给你保管,必要的时候也要用喔。”
“雨。”男人呆滞的又只回了关键字。
“下雨,你会湿掉,会生病。”小海站起,一边整理自己的裙䙓,也顺手拉了拉男人
散乱的衣领。
“我该走了,但会再来的。”小海一说完就急忙离去,这让还在思考手上这是什么东
西的男人木然了一会,她走了?
“但会再来的……”男人模仿着她快乐的语调,数着自己现下又多出了几个问题。
“好多。”他茫然。
03.
接下来,他“数”了好几天“问题”,把理智也慢慢的补了回来。
所以,现在他能思考一些简单的问题,也能做到分辨年龄之类的事情了。
而这几天,有个人总会出现一小段在他的时间里,和他说话,他正是寻着这个温暖的
嗓音找回思考的,只可惜他对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总是空白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是谁?他很苦恼,真的。
张望着马路两边,他现在学会了张望,只为了看看那个女子什么时候出现。
右边,没有。
左边,没……“小海。”他笑着叫出他默念了好几天的名子,因为小海正踩在他左边
的斑马线上。
小海看见他的口型,也笑着对他挥挥手,一面放慢了脚步,另一面被疾驶过来的大卡
车迎上。
“叽──碰──咚。”煞车声、碰撞声、坠地声,可能还有玻璃的碎裂声,他不知道
自己怎么会看的那么清楚,就像每次看着天空降下第一滴雨一样的清晰,他看见小海被撞
飞到了自己的前方,鲜明的色彩袭来,拜鲜血所赐,他才发现了长久以来的色彩一直都是
灰濛一片,尤其现在他的眼里只剩下小海的时候。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却也好像是早就知道的结局。
“小海!”他举起久久未挪过的脚,半跌半跑的冲向马路中央,发出难听得尖叫声。
蹲在马路中央,他看着小海,小海看着他。
“让我为你说个故事。”小海笑笑。
“妳在,流血。”男人僵硬的举出自己看到的事实,他感到惊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只会发呆著看路人的疯子了……小海明明说他每天都在进步,但是
不是进步的不够多?我现在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嘘,听完别人说话是种礼貌,这规矩之不知道?”
他知道,“知道。”这次他知道了。
于是,小海轻轻的说话声又响了起来。
“你知道吗,人生真的就像我们脚底下踩着的路。路不会走,但我们会,而且走走停
停,看得全是自己。
我记得自己曾经和一个男孩一同奔驰过,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几乎没停过脚步,赤著
脚也敢走夏天的柏油路,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停。
也许有人会骂我们莽撞无知,根本是两个绕远路的白痴,但最后我们也几乎达成了令
人羡慕的路途。
从高中开始,我们一起翘课、一起玩、一起被骂,甚至还有逃家、帮派……该做过的
夸张事都做得差不多了,也一起决心走回头路,还很顺利的过关斩将……你知道的,很多
事物都是进的容易出的难,但只要有决心,什么都好办,更不用说两颗加在一起的决心了
。
所以,我们一起重考了两年大学才终于考上理想的学校,还是一边打工一边念上去的
,因为我们俩早就没了家,他们都死得太早。
接着我们在毕业后纷纷考上了公务机构,开始领着有保障的薪水,过著大多数人过著
的生活,然后结婚,买房,生孩子。
我们没有童话故事般的光鲜情节,也没看见过爱情故事死难般的结局,一切都很平凡
,像个老梗般的盗版人生,走着大家都走过的路,踩着先人踏平的好路前进。
但,即使是再平凡的人生,都有可能有被扼杀的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停下脚步,也是最后一次。
我看着他牵着孩子的背影,好痛好痛,却无法再前进任何一步。
我不会说我后悔已前绕太多远路什么的,因为那都是我人生中的一部分,也是达到最
高冲刺纪录的一段路途,我无法讨厌它,更无法舍弃掉它,没有它,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难保会被扼杀得更早。
我对他真的很抱歉……要说有什么最后悔的,只有一件事──我来不及告诉他的一件
事。”
男人不知道何时脸上湿成了一片,但雨还没降下,这次他没准备要抬头。
“就当作是自我安慰好了,我就告诉你吧。”躺在血泊当中,她骄傲的一笑,伸出了
因为扭曲而不太自然的手,轻轻的抚著男人的脸庞。
“至死不渝的爱,我达到了。”
“……”男人又恢复茫然的表情,发现自己正被悲伤啃食著,胸口不断发难。
“抱歉,没能和你一起缴完房贷,也看不到孩子长大了……”
静静的,空间随着时间开始扭曲、消散,直到瓦解到了只剩下小海淡淡的身影以及蹲
枞坐着哭泣的男人。
“李沈,伞就交给你囉?好好帮我们家宝贝撑著啊。”小海笑着。
“知道了。”这次,他很肯定的知道了。
04.
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李沈感到一阵强烈的头痛。
看着到处都是白色的病房,他忍不住发起愣来,但他的发愣很快的被一名护士打断了
。
“啊──!”护士刺耳的尖叫传进李沈的耳里,还来不及反应,只见护士一个箭步冲
到他的床头按下墙壁上吊著的按钮,随后赶火车似的奔出病房,“医生,病人醒了!醒了
!”
什么醒了?
纳闷的看着在自己身上忙来忙去的医护人员,他静静的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谈论才知道
──他是个陷入昏迷指数七又不醒人事两个月的重症患者。
那吵成那样还是情有可原,我转向一个看得比较顺眼也比较冷静的护士问:“请问今
……咳,今天几月几号?”
“七月三十一。”
“抱歉,我漏了年分。”
“现在是二零一二年,你是在五月底的一场车祸被送进这里来的。”
两年前的小海,两个月的灵魂回忆,而现在我又回来了,是这样吗?
我是谁?她是谁?我现在要做什么?我之前又在做什么?
顿了一下,李沈浅浅的浮上微笑,他终于得到了解答。
看着门口畏缩的小身影,他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小默来……把拔抱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我坚持的朝那孩子伸出手。
***
“小默,把拔找到麻麻了耶。”
“真的吗?”
“麻麻现在过得很好,我们可以不用担心。”
“不公平,我也要看麻麻!”
“会再见面的。”李沈笑笑,“下雨天还有没有怕怕?”
“没有!小默变的很勇敢!”
“真的喔,不需要把拔帮你挡雨了吗?还有打雷喔?”
“不用!”小默大力的摇摇头。
“好乖。”李沈欣慰的笑笑,他知道,他再也不必去紧盯那个从天空降下的第一滴雨
滴,也不必痴傻的蹲在两年前小海离开的那个地方让小海困扰;他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了
她是谁,而那份至死不渝的爱,他收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