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国小校园空无一人,没有学童嬉戏的欢闹声,只有夕阳下无声被拉长的影子。
小汪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校门口徘徊,百般无聊地踢著小石子,从校门左侧一路踢到右侧,
又从右侧踢回原处。
才二年级的他身材瘦小,皮肤偏白,但那双大眼依然不脱活泼小男生的淘气。
在他第五次,也可能是六次将石子踢至校门角落时,终于听见等待已久的熟悉脚步声。他
惊喜地抬头,兴奋大喊:“姊姊!”三步并作两步,朝那名带着倦容但嘴角挂著微笑的少
女走去。
少女约莫十六岁左右,穿着干净且不带多余皱痕的高中校服,长发在脑后束成俐落的马尾
,看起来清爽自然。左眼下方有个不甚显眼的泪痣。
小汪扑进姊姊怀里,一股劲地撒娇。
姊姊宠溺地揉乱小汪柔软的头发,带着歉意说:“下课被临时安排考试所以来晚了,你等
很久了吧?”
“不会啊!才一下下而已。”小汪嘻嘻笑着。
姊姊笑弯了眼,仿佛一对新月镶在姣好的脸庞上。她牵起小汪,将那幼小的手握在掌心里
。两人手牵手,踩着被夕阳染得橘红的柏油路离去。
“姊姊?”
“嗯?”
“你觉得爸爸今天心情会不会好一点?”小汪的语气既担心又退缩。
闻言,少女的笑容顿时浅了些,“只要你乖乖写功课、准时上床睡觉又不赖床的话,也许
爸爸的心情就会好哦。”
“我都有好好写功课啊,老师还夸奖我哦。”小汪不服气地反驳,一张脸刻意涨得鼓鼓的
,惹得姊一阵轻笑。
脚步声回荡在昏暗空洞的楼梯间里,随着越往家门接近,小汪握著姊姊的手便越紧。姊姊
轻轻回握,小汪感受到那股温柔坚定的力道,也渐渐安心。
姊姊翻找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门后比楼梯间更阴暗,稀疏残碎的夕阳余晖从破洞累累的纱窗透进屋内,却嗅不到黄昏的
气味,只有令人发昏欲醉的浓重酒气。
客厅的阴影里有个垂头驼背的身影,那是两人的父亲。他一声不响,只顾喝着闷酒,桌面
和地板尽是空酒瓶。
“爸,我们回来了。”姊打招呼。
父亲自顾自仰头灌了米酒,完全无视两人,味道强烈刺激的酒气让小汪不禁掩鼻,躲到姊
姊身后。姊姊暗暗叹息,带着小汪躲进房里。
“又喝酒了。”小汪将书包随手一扔,抱膝坐在地上。他好想看卡通,可是家里唯一一台
电视就在客厅,爸爸喝酒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应该说,小汪年幼的心灵里已经认定,
爸爸可能是希望他跟姊姊完全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先写作业吧。”姊姊拉起小汪,两人挨著书桌坐下。小汪不太情愿地拿出习题簿,今天
有他最讨厌的生字抄写。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响了。
随后传来空酒瓶被接连撞倒的哐啷声,一定是酒醉的爸爸摇摇晃晃地去接电话。
小汪手里抓着自动铅笔,看着习题簿的格子,房间外断断续续传来父亲跟电话那头对象的
交谈内容。
“对……我是……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这么快?我已经尽量准备了……”
“再给我几天,拜托……拜托!”
小汪听着听着,完全无心写作业了,转头望向姊姊,发现她的表情同样忧郁难看。两人相
视,不约而同吐吐舌头,又一起露出苦笑。完全是苦中作乐。
小汪年纪虽小,但大概也明白发生什么事。爸爸原本在外头开公司,有自己的生意,总是
待在家里的时间少,在外头的日子多,要见爸爸一面有时比登天还难。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待在家里的时间逐渐多了,而且越来越多,到现在几乎
终日颓废地坐在客厅,与满地的酒瓶作伴。反而是妈妈消失无踪,简直人间蒸发。
幸好还有姊姊作伴,小汪自小就跟姊姊感情要好,可能因为年纪差得多,就连要吵架也无
从吵起。
过去的零用钱总是多到小汪不知道该怎么花,还主动交给妈妈保管,但是从妈妈消失之后
,小汪再也没领过零用钱,家里的三餐也是常常没有着落,幸亏姊姊总会暗地里拿些面包
之类的回家,跟小汪两人躲在房里偷偷吃著。
小汪曾在电视的连续剧里看到跟他类似处境的剧情,才发现原来电视演得不全是骗人。电
视里的演员伯伯说,这种情形就叫家道中落。
“好想赶快长大噢。”小汪放下自动铅笔。
“长大之后呢?”姊姊好奇鬼灵精的弟弟又有什么突发奇想。
“之后、之后……”小汪搔头苦思,“我也不知道,反正长大会比较好吧?应该就可以赶
快赚钱,不用一直看爸爸喝酒跟发脾气。”
“你讨厌家里吗?”
“不讨厌,可是也没有很喜欢。”小汪说,随后又补充一句:“可是我最喜欢姊姊了喔,
只有姊姊不会欺负我,也不会对我生气。”
姊姊听罢又宠爱地揉乱小汪的头发。
房门碰地一声被突然打开,受惊的姊姊吓得抽手,小汪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蓬头乱
发的爸爸站在门口,粗糙黯淡的脸上爬满多日未曾修剪的杂乱胡渣,眼白密布的血丝肥大
如蚯蚓。
爸爸万念俱灰的眼神瞧得小汪跟姊姊心里发寒。最后爸爸的视线停留在姊姊身上,许久才
移开那发现一线生机却又挣扎不定的目光。
等到这爸爸颓然离开后,这对姐弟如释重负,终于得以喘气呼吸。方才他们全是屏住气息
,却也说不上来为何会有此反应,那人面前的不正是生育并抚养他们的亲生父亲吗?
为什么会感到害怕?这阵无来由的发抖又是怎么回事?
*
让姐弟两人战战兢兢的亲生父亲,在几日之后带着遍体鳞伤还有缠了满身的纱布回家。白
色的绷带渗出点点血渍,父亲的左眼瘀青肿得令他睁不开眼,嘴唇有几道撕裂状的伤口,
黄色的门牙内凹,摇摇欲坠。
小汪本来趁著爸爸难得不在,久违地能够在客厅看电视,不料却惊见这副惨状,吓得哑口
无言。姊姊回神得早,上前搀扶爸爸,爸爸却带着哀求的眼神望着她。
姊姊刻意回避那眼神,慢慢退开,独留爸爸一人站在门边。
小汪困惑地看着姊姊跟爸爸之间奇怪的互动,姊姊看来焦躁不安,脸庞渐渐失了血色,纤
弱无依的肩膀微微发颤。
“求求你,真的没办法了!”爸爸突然嘶声叫道。
姊姊退得更远了,往小汪这里趋近。爸爸紧随上前,像发现浮木的溺水之人,伸手抓住姊
姊的肩。
姊姊吓得惊叫:“不要!”
没想到却是爸爸哽咽哭叫,“我真的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了啊!今天差点被他们活活打死
……明明才借几百万为什么现在会变几千万?”
“子妤,你帮帮爸爸,帮帮爸爸好不好?他们说再还不出来就要先砍爸爸的手,之后还是
没钱就要把爸爸丢去灌成水泥啊,子妤……子妤!”爸爸满脸眼泪鼻涕,声泪俱下。
“咚!”爸爸忽然下跪,紧紧抱住姊姊大腿,双手手指同样缠满纱布,活像手掌上窜出数
只白色肥蛆。
“现在只有你可以帮爸爸了啊,亲戚跟朋友都不接爸爸电话,你妈也跑了,我真的没人可
以靠了啊!全部的人都在躲我,不肯借钱给我……我会死,真的会被他们杀死!”
“还有弟弟,你想想弟弟!”爸爸突然指向小汪,那双像野兽一样疯狂的眼睛瞪得小汪心
惊胆跳。“他们杀了爸爸之后也不会放过你跟弟弟,一定会想要来灭口,你不管爸爸可是
要想想弟弟啊,他才在念小学而已,你是不是想看弟弟断手断脚!”
“子妤!”爸爸又是一声大吼,吓得小汪从沙发上跌落。
姊姊心疼地看着小汪,凄然泪下,紧咬下唇。良久才默默点头。
*
“弟……明天姊姊不会去接你,你要自己回家,路上好好注意安全,好吗?”当晚睡觉前
姊姊特别叮咛,她的眼眶红肿,那泪痣忽然变得好显眼。
“爸爸跟我们真的会被杀,手跟脚都会被弄断吗?”小汪用棉被遮着眼睛以下的部份害怕
地问。
姊姊吸了吸鼻,用手背抹去不小心滚落的泪水,“不会,你不要担心,是爸爸故意吓你的
。有姊姊在不会有事的。你说过想赶快长大,可是我一定会比你先长大啊,有长大的姊姊
在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好。”小汪似懂非懂,只能无助地看着姊姊默默流泪。
隔天姊姊真的没有去接小汪,而且回来得非常晚。
这晚姊姊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很久。
小汪不安地敲著浴室的门,“姊姊?”
回应他的只有水声,跟隐隐约约的啜泣。
等到姊姊终于从浴室出来时,小汪忍不住担心,跟在她的身后。姊姊头也不回,往自己房
间快步走去。
即将关上门之际小汪趁隙跟着闪进房内。他拉着姊姊的衣角,“你怎么了?”
姊姊背对着他,动也不动,什么也不说。
小汪轻轻晃了几下,“姊姊?”
“不要碰我。”姊的声音很冷,冷极的语气里藏着哭腔,还有伤。
小汪不死心,紧抓着衣角不放。
“不要碰我。”姊姊重复,“我很脏……”
“那我跟你一起。”小汪抱住姊姊,天真地说:“姊姊明明不脏呀。”
“我没事,你乖,先去睡……”姊姊慢慢仰起头,用手遮住满脸的泪。
“嗯……”小汪忽然想起似的,又说:“等我长大姊姊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要等我喔。”
姊姊终于忍不住,弯身抱着小汪放声大哭。
后来,姊姊去接小汪的次数越来越少。小汪虽然逐渐习惯自己回家,却总会先固执地待在
空荡荡的校门口,跟往常一样独自踢著石子。
他期待姊姊会突然出现,两人可以跟过去一样手牵手回家。可惜姊姊从来没有出现过,他
奢望的惊喜一次次落空,踢著石子的脚尖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失落。
少了姊姊陪伴的小汪真的很孤单。
这些日子姊姊看起来很糟,越来越少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洗澡也越来越久。
小汪猜想姊姊是在帮忙爸爸工作吧,几千万一定是很大数目的一笔钱,爸爸一个人还不完
,所以要姊姊帮忙。原来工作是这么可怕的事吗?可怕到,连抽空陪他都没办法……
小汪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姊姊忽然进来。今天她难得早回来。
“弟,我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姊问,是难得轻快的语气,但额头冒着紧张的汗珠。
“好呀,你当鬼还我当鬼?”小汪终于盼到姊姊陪他。
姊姊二话不说拉着他到衣柜边,打开柜门,急着要他躲进去。
“可是这样不就知道我躲哪里了吗?”
“这是我跟你的专属捉迷藏,你只要在里面待着,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跑出来,一直
到我来找你才出来就算赢囉。”姊姊话一说完,不等小汪回应,仓促地推他进去衣柜里。
小汪虽然一头雾水,但想姊姊最近难得陪他,所以也就答应了。他坐在衣柜里面,故意拿
了几件外套遮住身体,心想这样躲比较像捉迷藏。
“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出来,一定、一定要记得。”姊姊再次叮咛,不时回头注意房
间外的动静。
“不可以把我忘在这里喔!”
“我一定会来找你,要等姊姊,好吗?”姊姊答应,认真地看着小汪。
“我会一直等到姊姊来找我,不能说谎喔。”小汪看着因为被柜门阖上而逐渐狭窄的视野
,最后只剩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
姊姊似乎离开了。
小汪才待在衣柜里没多久,便听到铁门的开门声。原来爸爸刚刚都不在家吗?小汪来不及
细想,又听见桌椅碰撞声、成堆空酒瓶倒掉的混乱声响,还有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最后是一声尖叫。
是姊姊的声音。
心急的小汪一时将姊姊的叮咛全忘了,推门跳出衣柜,冲出房外。他还来不及辨清姊姊的
位置所在,后脑遭到一阵重击,应声倒下。
最后残留在小汪眼里的,只有模糊而死白的磁砖地板。
*
男人扔开沾血的椅脚,冷眼看着年幼的儿子昏死过去。
他往回走到客厅,抓住倒在沙发与桌子间隙的女儿双踝,空酒瓶几乎埋住了女儿半个身子
。男人将她拉到儿子身边,地上拖出一道鲜红血迹。血淋淋的凶刀依然深深刺进女儿的腰
间,鲜血滴淌不停,积成血圈。
女儿不该发现他的意图,更不该傻得想将他引开,争取时间。
但也怪不得女儿,是男人没将预备好的东西藏好,也不能责怪她疼爱弟弟的心意。
可是现在,再也没人能够阻止了。
男人点火,火光映在干枯瘦削的脸上,却更显得那张脸的惨淡、了无生气。燃烧木炭,阵
阵浓烟窜流在所有对外隙缝都封死的屋里。
既然活不下去,便一起死吧。
男人扭开米酒瓶的铝盖,仰头痛饮。
这是最后一口了。
*
这间公寓因为传出震惊社会的携子自杀案件而变成凶宅,无人敢租。直到几年过后风波逐
渐平息,当年的住户一一搬走,这件惨案逐渐被淡忘,房东才胆敢再次张贴租屋启事。
总有些人运气不好,碰巧租上这种房子。
据说,这间公寓的住户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细微的脚步声跟啜泣。偶尔,还有人目睹
一名陌生的小男孩忽然出现,然后走进衣柜里,最后消失无踪。
吓得半死的住户无人敢深究原因,没人知道那名小男孩至今依然在等。
小男孩记得,他会等著,总有一天约定好的姊姊会来找他。
在那之前捉迷藏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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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板友晚安,
这篇其实是之前的“公寓里的小动物”里面的正太飘的故事。
(欢迎a我ID去找这篇>///<)
现在才把这故事补完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到要怎么写啊XD
其实是一直很想写的,但又绝对不能草率下笔,所以才拖到至今。
这个故事参考了一些新闻,查资料的时候除了叹气真的无能为力……
总之,感谢赏文,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故事!
对了,那篇“大学的挚友”居然被推爆了,
我在PTT居然也有被推爆的的一天呜呜……
万分感谢,谢谢各位Q口Q,能有这么多人喜欢我写的小说实在太幸福啦!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