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到,铭德立刻点燃薰香,阖眼入睡。
铭德梦见一个倚山而建的小村庄,村里人数不出三百,自给自足,少与外界往来。
“梦里的铭德”是个年约十五岁的少年,肤色黝黑、身材精瘦,看起来好动叛逆。他
正与村里的孩童还有少年们聚在一块,讨论一处神秘水潭。
那水潭是采药人发现的,据说藏于山谷之中,潭水碧绿如翡翠,有成群肥美鲜鱼,岸
边长著成排梅树,所结的青梅鲜甜无比,不似常见的梅子带着酸涩的口味。那采药人不谙
水性无法捉鱼,只顺手带些青梅回来分与村民,吃到的人都是赞不绝口。
这世的铭德是个绰号叫阿土的少年,是村里的孩子王。他将闲来无事的男孩子聚集起
来提议去那水潭探险。这些少年受他鼓动,纷纷同意前行,只有一名少年踌躇不定,试图
劝阻众人。那少年因为手臂有黑色胎记,一直被戏称小黑。
小黑担心地说:“我听人说那里其实有些危险,好像有什么东西躲在水里,我们还是
别去好了?”
阿土不屑地嘲笑:“你这胆小鬼,只是水潭而已会有什么怪物?其他人也去过了不是
都好好的吗?我猜你根本是怕被你娘骂对吧,哈哈!”
小黑虽然生性胆小,但最恨别人借此取笑他,被这一激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应:“去便
去,谁怕谁!”
于是一群人悄悄溜出村外。前往水潭的路果然如传闻中的难行,众人走走停停,汗如
雨下,不少人沿途喊累,屡屡停下休息,耽搁大半时间。领头的阿土见状不免有气,连连
喝斥要众人加快脚步,落在最后头的小黑更是一直被阿土嘲弄叫骂。
经过一番折腾,他们总算觅得通往水潭的下坡小径,也听见依稀的瀑布水声,立刻加
快脚步,争先恐后跑下小径,尽头之后景色豁然开朗。
水潭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色如翡翠,景色优美。
少年们欢呼一声,接连跃入潭里,激起漫天水花,玩水嬉戏好不痛快。
只有小黑待在岸上,起先众人尚未注意直到被阿土发现,当然免不了一阵冷嘲热讽。
经不起激的小黑愤而下水,却赌气远离众人独往潭心游去。其他人知道小黑的脾气又臭
又硬,早已见怪不怪,也不多加理会。
众人玩得疯狂,直到天色渐暗才惊觉时候不早,纷纷上岸准备离开。
这时才有人发现已不见小黑踪影,叫喊寻找一番也未有所获。
“他一定是因为不高兴所以自己先回去了啦,走了走了,再晚回去我娘又要骂到我耳
朵长茧了。”阿土率众离去,赶在天黑之前回村。
不料就在当晚,小黑的爹娘竟找上门来质问小黑的下落,原来小黑至今仍未回家。小
黑的爹娘打听之后,同行的孩童异口同声都说是阿土提议要去那水潭游玩,立刻找上阿土
这个“主谋”。
“小、小黑他自己明明先回来了,我不知道他跑哪去……”阿土支支吾吾,知道事情
要糟。
阿土他娘见儿子闯下大祸,拾来藤条就往阿土屁股狠狠抽去,被追打的阿土大声呼痛
,捂著屁股在屋里鼠窜躲逃,不断求饶。
小黑的爹娘心急如焚,随即伙同村里壮丁们上山寻找。当夜漆黑的山里四散著点点火
光,都是寻找小丁的村民们所持的火把。
呼喊小黑的阵阵回音屡屡传到村里,阿土与同去水潭的孩子们彻夜失眠,裹在被褥里不住
发抖,深怕小黑真出了什么意外。
村民在山里搜索数日未果,小黑的爹娘哀痛欲绝,直要阿土给个交待、还他们儿子来
。阿土被爹娘痛打一顿,又被迫要向小黑的爹娘下跪道歉,他正值叛逆时期,哪忍得住这
番相逼?赌气夺门而出,跑出村外。
阿土心想虽然的确是自己去水潭探险,但他可没要小黑失踪,愤愤不甘地想:“死小
黑、臭小黑,我可没有要你失踪。不管你躲在哪里我都要把你揪出来,看到时候其他人还
有什么话说。”
阿土心里有了主意,决定先去水潭一探究竟。待抵达水潭,浑身臭汗的阿土闷热难当
,脱下衣服便迫不及待跳进潭里清凉一番。
不料才刚游至潭中央,那怪鱼立即现身,凶狠地扯咬阿土双腿,硬是将他活活拖入水
中……
***
咳嗽连连的铭德惊醒过来,被潭水呛著、几乎溺毙的痛苦是那样骇人,想到这是前世
的真实遭遇就令铭德一阵胆寒,竟然会有这么可怕的死法。
自己接连两世都是死得无比悽惨,让他不禁害怕这辈子最终该会是什么下场?
铭德难掩恐惧,抱紧棉被瑟缩成团。那模样就像在小黑失踪的夜里,听着山中传来呼
唤小黑的凄凉回音而颤抖惊慌的阿土,两者如出一辙。
***
铭德捧著热茶,回想起那只怪鱼仍是心有余悸。
陈老师一如往常与他面对而坐,双方中间隔着红木桌面。
“老师,那个梦的后续你有见到吗?我每次都在被怪鱼拖入水里后就惊醒,我有没有
逃掉?还是……”铭德问。
陈老师回答:“那世的你跟小黑都在那座水潭丧命。”
“小黑也是?他不是失踪吗?怎么会……”铭德大惊失色,忽然想到村民彻夜搜山但
始终没有小黑的下落,“他也是被那只鱼给……?”
陈老师点头,“一切发生得太快所以你没发现,当时小黑游向潭心后被怪鱼拖入水底
,甚至来不及呼救。因为枉死的怨恨让他的魂魄被困在水潭。你被怪鱼攻击并非偶然,是
因为他的怨念驱使。”
“这是俗称的抓交替?”
“非也。小黑认为是你害死他。”陈老师的语意严厉得可怕,充斥着责备之意,“若
不是那世的你刻意相激,小黑怎么会跟去水潭?又怎么会赌气下水?所以他认为一切因你
而起,你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
铭德愕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陈老师,虽然前世的所作所为其实与这世的自己无太大相
关,但他仍忍不住道歉,却未察觉自己究竟是为何要向陈老师道歉。
陈老师轻叹一声,“罢了。以命抵命终究难以两清,可惜小黑执迷不悟,执意杀你泄
忿,就此种下恶因。”
铭德想到第三个恶梦,便问:“他欠我的跟第三个恶梦有关系吗?”
“这得要今晚才知道。”陈老师再次交给铭德一个锦囊,“这是最后了。”
铭德伸出双手郑重接下,忽然想起一事,“老师,我一开始都不相信这些鬼神或解梦
之类的玄妙事情,但是真正接触之后才觉得实在太神奇了。这问题有点冒昧,但我实在很
好奇老师您当初是怎么会选择从事这行?”
陈老师默然不语,无声啜饮热茶,铭德担心自己是否过于唐突冒犯了陈老师,便连声
道歉,怪自己口不择言。
陈老师摆摆手,才娓娓道来:“我以前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但不如你铁齿,对鬼神抱
著敬而远之的心态,心想我不犯人、人不犯我,鬼神应当如是。但从我三十岁开始,总是
反复梦见同一个梦,这情形与你有些类似。后来我真的受不了了,四处求助,没想到因缘
际会拜了师。”
“老师做的也是恶梦吗?”
“是,也不是。”
陈老师的回答让铭德一头雾水,但想时候也不早,必须赶紧回家准备,便起身告辞。
送铭德离去之后,陈老师负手立于字画之前,抬头观视。在一派淡然自若的外表下,
千头万绪如浪涛般翻涌不定。
他缓缓拉开袖口,手臂上竟有道黑色胎记。
***
铭德坐在床沿,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前两夜依序是巨蛇与怪鱼的恶梦,虽然可怕依旧,但惊醒之后没多久却能安稳入睡,直
至天亮方醒,这是久未体验过的畅快感受,令他有重获新生的喜悦。
照这态势,今夜必定是倒吊女尸的恶梦。梦里女尸那对毛骨悚然的惨白眼珠子瞪着他
,眼神之怨之恨,令铭德一股寒意直入骨髓,浑身血液仿佛也随之凝结。
他与那具女尸之间究竟是有怎样的纠葛与仇恨?
随着子时一到,铭德打开最后的锦囊,点燃薰香。
无论如何,这是最后的恶梦了。
***
梦里。
铭德发现自己在一座华美的大宅内,与数名衣着华丽、面带贵气的男女老少坐于同桌
,桌上摆满大鱼大肉及美酒佳肴,身边则有仆人来去不断,忙着伺候众人。
原来这世的铭德是古时某座城里地主的长子,名叫世昌。
他鲜少动碗筷,浅尝即止。那坐在主位的老人关心地问:“身体不舒服吗?要不先回
房休息。”
世昌连连点头,在仆人的搀扶下回房。但才离开大厅,看起来病恹恹的世昌忽然健步
如飞,向仆人使了眼色,悄悄从后门离开大宅。
世昌走得飞快,不一会来到城里的一处池塘,岸边的垂柳下有一袭娉婷身影。世昌蹑
手蹑脚地溜到那女子之后,悄悄掩住她的双眼。
那女子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发现是世昌,又惊又羞地用小巧的粉拳搥打世昌,两人嬉闹
时眼里尽是藏不住的情意,说不出的甜蜜。
忽然一个大汉出现了。那大汉恶狠狠地揪住女子,将她拖离世昌身边。盛怒的世昌与
那大汉扭打在一块,手足无措的女子在旁惊叫要两人住手,但世昌与那大汉似有深仇大恨
,谁也不肯罢手。
铭德看得莫名其妙,还以为这两人是为那女子争风吃醋,全然没发现大汉手上同样生
有黑色胎记。
幸亏路过的乡亲们合力架开世昌与大汉才没闹出人命。双方伤痕累累,鼻青脸肿,遥
遥地互相瞪视,那狰狞凶狠的表情似乎是不将对方生吞活剥不肯罢休。
后来大汉悻悻然对女子呼喝一声,那女子只得随他离去,途中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
显得很担忧世昌的伤势。
铭德这才清楚原来那大汉是女子的兄长,极为反对女子与世昌在一起。又因为两人大
打出手将事情闹大,世昌与女子的恋情因此曝光。世昌的父母极力反对,直呼世昌娶妻必
须门当户对,免得丢了自家的脸。
无计可施的世昌决定与女子私奔,约定好在月圆之夜时于池塘边相会。
岂知到了约定时间却不见女子,隔日亦是杳无音讯。经过连番打听,世昌才知女子早
被大汉带至城外林子。
挂心女子的世昌率人前去找寻。不料再见到女子时,女子已成死尸,被残忍地倒挂于
树,更是死不瞑目,垂流过惨白眼瞳的鲜血犹如悔恨的血泪。
几乎发疯的世昌知道必定是大汉下的毒手。没想到大汉为了阻止女子与世昌相爱,竟
然心狠至此,对亲生妹妹下毒手。当下便命人找出大汉。
这大汉同样藏于林中,很快地就被发现踪迹。世昌下令要仆从将大汉毒打一顿,那大
汉虽被众仆从拿粗木棍殴打,但双眼始终瞪着世昌,还露出狰狞冷笑。
因为目睹情人惨死的世昌心智已然疯狂,抓起地上石块,冲上前就往大汉的脸上发狠
猛砸,大汉的颅骨登时凹陷,头破血流,却兀自瞪着世昌不放。
世昌将大汉的双眼跟头颅砸得稀巴烂,如同一团掺著碎骨的血淋淋肉糊,现场弥漫着极重
的血腥味,地上则鲜血横流。
有的仆从吓得当场呕吐,有的拔腿就跑深怕遭受牵连,最后余下世昌与大汉的尸首。
状如厉鬼的世昌仰天大笑,扬长而去,三日后被人发现上吊于林中,一旁悬著倒吊女
尸。
***
铭德一惊醒过来立刻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就是一阵狂吐。
在梦里他便是世昌,完全接受了世昌的喜怒哀乐,亲身体会砸烂大汉脸孔时的砸肉声
、骨头碎裂的声响、飞溅的温血……
铭德从未经历过这样丧心病狂的行为,当时充斥在脑海里全是非杀了大汉不可的偏执念头
。见到大汉半死不活的模样时甚至有股异样的喜悦。
发疯的世昌选择上吊自尽时,铭德同样感受到被绳索勒颈的濒死痛苦,那与被怪鱼拖
入潭中溺死的痛楚不分上下。幸好恶梦适时结束,否则铭德不敢想像若是完全体会上吊的
过程之后,现实的自己是否会跟着断气死去……
铭德本来该因为摆脱纠缠不断的恶梦而欢欣不已,安稳入眠。但这夜他完全无法阖眼
,梦里遭遇的一切实在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原来倒挂的女尸竟是那世的恋人,忆及与那女子相依相伴的甜蜜画面,铭德忍不住流
下泪来,泣不成声。
天刚破晓,铭德起身更衣,浑浑噩噩地离开住处。他也顾不得跟公司请假了,决定直
接去找陈老师。
来到陈老师的公寓楼下,大门却是深锁,对讲机的按钮故障许久,铭德连按数下,最
后颓然放弃,靠墙缓缓坐倒。
他失魂似地呆坐着,阳光逐渐耀眼,准备上班上课的公寓住户开始出入,大门敞开,
铭德却不想动了,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直到听见有人呼唤他……
“你是张先生对吧?来找老师吗?”
铭德抬头一看,原来是小甯。
小甯担忧地看着他,“你的脸色很差,不要紧吧?”
铭德这才想起自己究竟为何来此。他撑著墙面缓缓站起,迳自上楼。一头雾水的小甯
担心地跟在身后。
应门的陈老师一如往常平静,屋内的檀香气味依旧。
铭德坐倒在椅上,脊椎仿佛失去支撑身体的力气,但一双眼睛仍望着陈老师。
“结束了。”陈老师说。
铭德虚弱地问:“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要杀了那女的、为什么我在梦里一见到那个
大汉就有股很深的愤怒与怨恨,好像生来就水火不容?”
“那大汉正是小黑的转世,小黑即使投胎后对阿土的怨恨依然未消。阿土则转世为世
昌,他在死前明白是小黑的怨念作祟才导致他被怪鱼所伤,才会死在水潭。两人各自执著
于对对方的憎恨,所以来世相见时才会如此,已成累世冤仇。那女子却因此无辜牺牲。”
铭德不胜唏嘘,念及女子仍是不免鼻酸。在一旁的小甯睁著水灵大眼,好奇地听着两
人的对话。
“那我这辈子呢?难道我还得跟他继续纠缠下去……”铭德绝望地说。
“不必。你的梦已解,因果已除,一切到此为止。”陈老师说得果断。
“真、真的?”铭德难以置信,这起码是累积两世的深仇大恨,更何况最后前世的自
己还拿石头活活砸死小黑的转世,对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当真如此。但我无法透漏更多,你只需记得凡事为人留有后路,与人为善,切莫被
内心积累的怨愤影响。”陈老师嘱咐。
铭德似懂非懂,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
“老师,刚刚那位张先生好像不太相信你?”小甯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发问。
“那也无妨。”陈老师说。在参与铭德的三个恶梦之后,他明白一切的确结束了。
其实在铭德初次拜访时,陈老师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相当深沉的莫名怨愤,这对一
向情感平静的他来说相当罕见。
起初陈老师以为是自己修炼不足遭外界影响,才导致心神不宁。但在参与了第二夜铭
德的梦境之后,陈老师对比手上与小黑相同的黑色胎记,隐约有所感悟。
果然铭德的第三个恶梦与陈老师早年反复梦见的梦境重叠,铭德梦见的是在树林里寻
人却撞见倒吊女尸,陈老师却是梦到自己被人用石头活活打死,两相对照后陈老师登时恍
然大悟,原来他亦是小黑的转世。
陈老师虽有钻研,却也明白命运造化的难测实在非人所能窥知,全然没料到这三夜的
梦竟同是两人几世的缩影。
陈老师找师父解梦后进而拜师,学成后以此维生。铭德则因为恶梦不断需求人解梦除
梦,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两人因此再度交会。
了然于心的陈老师明白这是累世孽缘未了,今世才会继续纠缠。所以他决定隐藏真相
,放下对阿土、对世昌、甚至可能对今世的铭德的仇恨,由自己断除掉连续几世的纠葛,
也因此他才能肯定地跟铭德告知结束了。
了结一件大事让陈老师的心神再次回归平静,但他知道不能就此松懈,以免深埋的累
世怨恨再次将他与铭德导向难解的困境。
“老师在想什么想得出神?”小甯又问。
“我在想人与人的相遇或许早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这辈子的客户也许是上辈子的仇人
,今世的父母可能是前世的子女。”陈老师说。
“我现在是老师您的徒弟,上辈子会不会是您的师父?”小甯俏皮地问。
陈老师淡淡微笑,“有可能的。”
“好啦,不跟老师您开玩笑了。下一位预约的客人快来了,您先准备吧。”小甯提醒
,然后俐落地将已归档的文件收好。
陈老师点头,稍稍整理衣装、拉顺袖口。藏在衣袖下的黑色胎记已然悄悄转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