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愿望的达成。佛洛依德如是说。
不管是多荒谬，甚至看似违背本身意愿的梦境，其潜在之作用仍为愿望
的达成。在梦中，愿望常常以一些蛮暴而不可理喻的方式达成，例如梦见亲
人的死亡，潜在的意义却是想满足另一个愿望。比如说，因为你希望见到从
前的情人，而曾某个亲人死亡的时候，那位情人前来参加丧礼；梦中你便以
另一个亲人的死亡，满足你再次见到从前情人的渴望。梦便是如此野蛮而毫
无道理。
换句话说，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梦境只是欲望或想法受到压抑的扭
曲产物，甚至在现实生活中，你并不希望梦中情节成真。例如噩梦，或者是
如前述所说，亲人死去的梦。但是你无法控制，因为梦就是梦。
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抱着一本佛洛依德“梦的解析”狂啃。没有
用，它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都只是一些理论和有的没的分析。它帮不上忙。
一旦我再度睡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所梦见的东西，不管多荒谬、多无聊，全都成真了。以一种无用甚至有
害的方式成真了。
仔细回想，这一切应该始于尾牙那天晚上。那晚我喝得有点醉，手上拎了
一只从鸡汤里捞出来的全鸡，是大家都吃不下而让我打包带走的。老实说我并
不想要，和女朋友住公寓，平时难得开伙，带只鸡回去只是徒增麻烦。但是同
桌的妈妈同事们，大概是看我太瘦，坚持把鸡让给我补身体。无法推却的情况
下，也只好装出欣然接受的样子。
也许就因为这样，经过路旁的小庙时，我才会停下来多看两眼。在这里上班，
每天经过这条路，也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从没注意到此处有间小庙。它真是名
符其实的“小”庙，迷你的矮小房屋，屋顶只到我腰际，里面供著脸被燻黑的石
像和小香炉，插满烧尽的香，探头看进去，小庙破败不堪，里面水泥块纷纷剥落，
蜘蛛网占据半边屋顶。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这土地公很可怜，就把鸡供在香
炉前，用手拜了拜，心里想着要把这只鸡献给神明。反正我也不想带走。
现在觉得自己真是愚蠢。我甚至不确定那里面是不是供奉土地公呢。
此时，突然有个想法，向神明拜拜，总要许个愿望吧。
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说：“希望神明保佑我，让我的梦都成真。”
也许是真的喝太多了，我说的是“梦”，不是“梦想”。差了一个字，就这
样开启了一连串难以解释的不幸事件。不过，又有谁知道，只是一时的游戏之言，
竟然就全部成真了呢？
事情一开始，迹象总是相当细微，让人察觉不出其严重性。一个人每天做的
梦，常常看不出意义，甚至是无聊的，我的梦就从一些最稀松平常的小事开始成
真。第一个梦是这样：我站在浴室里刷牙，正在漱口的时候，突然一群鸽子“啪
啪啪”拍著翅膀成群从窗外飞过。透过一格一格的铁栅栏我看着牠们，突然觉得
阳光极为明亮。
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场景，姑且不论里面有什么梦潜在的意涵，这个梦普通
到当我醒过来时，几乎没有印象了。我走进浴室，刷著牙，漱了口，就在鸽子们
振翅经过窗口时，我才忽然想起，昨晚梦中好像有这种场景。但是我并未注意。
之后又发生了好几次同样的事情，印象中最清晰的一次，是梦见我妹妹在路
上叫住我，彼此交谈了几句。好笑的是，我根本没有妹妹；在正常情况下，这种
事绝不可能发生。
但它真的发生了。一个年轻女孩在路上叫住我，还问我最近有没有打电话跟
妈联络；也许是受到昨晚梦的影响，我真的与她一问一答起来，持续了一小段对
话（刚好也是那梦结束的时间点）才发现她认错人了。
我把发生的种种怪事告诉女友萱萱，她却反过来向我解释，告诉我这都是所
谓的“既视感”在作祟。既视感是一种错觉，比如说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却觉
得很熟悉，好像梦中曾经看过。但那只是一种幻觉罢了。而且，如果你说的是真
的，那你怎么会觉得你做的不是预知梦，而是你的梦影响到现实，暗示你去做出
梦中遭遇的情景？她问。
我就是知道，而且我确定那是真的。
争论到后来，萱萱告诉我，既然你觉得那都是真的，何不把它写下来？也证
明你没有骗人。
我尝试照萱萱说的做，但成效不彰。梦的片段，并非时时刻刻都清晰如同录
影带，有些没头没尾，有些只有几个影像，但它们往往都只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
即使现实重演了梦境的景象，也无法证明这是梦的达成。
但是，梦境真正造成我现实生活的困扰，是在做了一个暴露身体的梦之后。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怪梦。梦里我站在公司的茶水间里头，裤子褪下，下半身脱
得只剩一条内裤，这被公司里一个年长且平常很照顾我的女同事看到了，令我尴
尬不已。隔天早上我跟萱萱提起这件事，她却嘲笑我，这可能是你潜意识里对女
同事恋母情节的投射吧！她说。搞不好，根据你的佛洛依德的说法，这里面还有
强烈的性意味呢。
呆子。我敲了敲她的头。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当天中午我和另一名男同事走进茶水间时，已经忘了这件事。我们用滚烫的
开水冲泡即溶咖啡，一面聊著天；突然，男同事的手不小心一歪，把整杯咖啡都
倒在我身上！
我大叫一声，高温的热水沿着身体往下流，流进裤子里；我一急之下，赶紧
把衬衫和裤子脱下来，又叫又跳的拿卫生纸擦著流进大腿内侧的咖啡。而此时，
那位女同事正好走进来！
这整件事害我尴尬一整天，幸而女同事反而主动帮我清理地上的残局，也没
说什么。老实说，跟后来的事比起来，这还算好的。因为，后来我的梦开始造成
了真正的危险。
由于为梦所苦，而且所做的梦越来越怪异，使现实生活也变得混乱不堪，我
渐渐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变得神经兮兮，虽然曾尝试跟医生拿安眠的药剂，也试
过二、三天不睡觉，甚至阅读做梦相关的研究，但都无济于事，只是解释了为什
么梦境那么奇怪，而且，假如它们在现实生活中成真了，对事情一点帮助都没有。
我害死的第一条生命，是女朋友养的狗。那是一条乖巧可爱的米格鲁，平时
只要有空，晚上我都会负责带牠出去散步；那阵子因为精神不好，整个人懒恹恹
的，有天便忘记带牠出门，结果牠居然在沙发上小便。女友回家后，便为此事与
我大吵一架，我还记得自己回嘴，妳养的狗，整天要人家帮妳遛，干脆不要养好
了。那天晚上，我便梦见Lucy（就是狗的名字）在散步时居然挣脱链子，冲到路
上被车撞死了。
为了不让这个梦成真，隔天散步前，我还特地把Lucy的项圈绑紧一点，走在
路上时也抓紧绳子。结果，Lucy还是被撞死了。我记错了梦中的细节，Lucy不是
挣脱绳子，而是那条看似粗壮的遛狗绳，从中硬生生的断成了两截，让牠有机会
冲到马路上。
这都是我的错，我知道。纵使萱萱并未责怪我，她觉得是绳子断得太蹊跷，
而不是我的疏忽。但我知道，是我。问题都出在那个梦。现实生活中，我喜欢
Lucy，不希望牠死，但按照我看过的那些解梦的书，不难了解这个梦的意涵：
仅仅只是因为一时的心情不悦，我在梦中判了牠死刑，而一切也成真了。
回溯所有发生的事，应该是跟我在那不明小庙许下的愿望有关。下班时，我
有如游魂般一再徘徊于路上，但再也找不到那小庙了。如果不是我发疯，就是那
小庙凭空消失了。
住在老家的哥哥和我通电话，听完我的困扰之后，只是哈哈一笑：“你啊，
想太多，狗死的事不是你的错。别再自责了，要是真的这么烦恼的话，去看看心
理医生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我的内心充满挫败。为什么就是没人相信呢？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是我病了？
难道对这件事毫不起疑的你们，就不奇怪吗？就是正常人吗？
结果就在Lucy死去不到几天的时间里，我又做了可怕的梦。梦里哥哥打电话
告诉我，他罹患了癌症，而且是第四期，几乎已是病入膏肓。这个梦害我惊醒过
来。
几乎就在同时，清晨六点的早上，哥哥打了通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刚刚看了
前不久健康检查的结果……癌症！
一瞬间我觉得浑身冰冷，纵使在炎热八月的早晨里，牙齿也忍不住格格打颤。
成真了，连这件事也成真了。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我试着剖析自己，得到如下
结论：这个梦的成因也许是因为我试图在梦中反驳哥哥将自己视为病人，因此故
意让他罹患不治之症，借由这种方式做为他对我困扰轻忽的抗议。
这是多么没有意义又可怕的梦啊，但是，它竟然成真了。
我不能再做梦了。
为了不再做梦，我辞去工作，整天待在我和女朋友住的小公寓里。只要没有
外在的刺激，就不会做梦了吧，我想。为了待在没有刺激的环境里，我不吃饭，
也尽量不移动，除了偶尔出门回老家去探视正在做化疗的哥哥，其余的时间就开
著房间里的冷气，缩在床上。不久就变得骨瘦如柴，脸色苍白。
对于我这样游手好闲，自我封闭的生活方式，萱萱很快就受不了了。这天下
班，她直接朝着我爆发了。
李子轩，你要这样一辈子待在这个房间里吗？
不要对我大吼，萱萱。我近乎哀求地说。
你看看你什么态度，我再也受不了了！她指着我大骂。如果你真的有病的
话，就去看医生，不要整天躲在房里，不像个男人！
我没有病。
好，这个就算了，你知道电费有多贵吗？冷气一直开，连续两个月都差点
要破万了，全都是我在缴！拜托你，待在屋内不要一直开冷气好不好！
比起可能发生的噩运，昂贵的电费根本不算什么。我内心这么想着，却没有
说出口。
见我沉默不语，萱萱反而更生气，拿起她的皮包就走出去，这晚她没回来。
我知道她说的话已经对我造成影响了，我撑着眼皮努力不睡，因为知道一旦睡
著，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梦，梦中，也许我会对萱萱做出残酷的裁决，就
像Lucy和我哥一样。但是忍到最后，还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我梦见萱萱。她触电死了。
不！
醒来时已忘记事情的经过，只记得，萱萱触电死了。这一整天我饱怀忧虑，
害怕一通电话打来，就是告知我萱萱的死讯。
幸好在傍晚时，她回来了。
台风要来了你知道吗。她横了我一眼。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吧？阳台上还晾著
衣服呢！
我帮着她把衣服收好，就把她拉进来，在沙发椅上坐好。
妳就听我这一次，一次就好，坐在这里不要动。我严肃地说，然后起身把门
窗关好，把所有的灯和电器关掉，最后把电箱的开关切断。
所有的电都切断了。这样应该就没有危险了吧，好歹先撑过这一天。我和萱
萱在黑暗中相顾无言。不久，台风挟著暴雨撒下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击打在
屋顶上。
屋子里面好闷，你不觉得吗？萱萱抱怨著。你不让我用电就算了，好歹让我
开一点窗户吧。反正我们的阳台那么宽，雨打不进来的。她一面说，一面朝阳台
的方向走去。
我心想，只要不碰电器，应该都没问题吧。
一道闪电打下来。好亮的闪电，我想，亮到我都要用手遮住眼睛了。萱萱在
光亮中姿势奇异地僵直站立著，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响
亮的雷声，就好像直接劈在耳旁一样。然后萱萱倒下了。
萱萱！我大叫着，奔到她身旁。我哭着，叫着，打了119；萱萱的身上看不出
伤口，只有不知道从身上哪里发出的焦臭气味。
后来医生沈痛的向我表示，萱萱的运气太不好了，就是如此刚好，她走近阳
台时，一道闪电正好打在她身上。这事情发生的机率很低很低，医生说，可能只
有几百万分之一。真的很抱歉，其实，她在送到医院前，心跳就已经停止了。他
说。
在医院里，通知她家人，开立死亡证明，协助打电话给殡仪馆，安慰萱萱的
父母…在台风天的凄风苦雨中，我忙着这些事情，眼泪已经流干，以至于回到小
公寓时，只觉得麻木不已。没有什么是我能阻止的，什么都没有。
趴在枕头上，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萱萱的位子，枕头上还残留她的余香。
没意义了，都没意义了。
入睡前，我想，如果老天爷…还是这个造成一切的谁，如果…如果祂还有一
丝仁慈的话，就让这一切只是个梦，一个绝不会在现实中发生的梦吧。
这一切果真只是个梦。
当我醒来的时候，萱萱正微笑着在门边看我。
大懒猪，你看什么看啊，还不赶快起来，我做的早餐都要凉了。她说。
我简直是充满感激地爬起来，亲了萱萱一下，她好温暖。这不是梦。坐在
桌边，萱萱微笑着说，别再看我了，快吃吧，早餐都要凉了。我死掉的事，当
然是个梦啊。你哥哥罹癌的事情，也都是梦里的情节而已。
等一下。我停下筷子。妳怎么知道我哥哥癌症的事，我还没跟妳提过。
所以说，这也是个梦啊。她答。
啊！什么！
我坐起身来，原来又是个梦。
转头望向房门，萱萱已经在一旁朝我微笑，说著和刚刚梦里相同的话。
这怎么回事？我脑筋飞快地转着。慢慢地，我想起来了。这辈子我的脑
子从没如此清楚过，在梦里。
我做了梦中梦。
在现实中，我做的梦都会成真。但如果，我做的是梦中梦呢？
花了一阵子，我才厘清整件事情：如果要在真实的世界中实现梦中梦，那
么，现实就会变成梦，而真正的现实就会永远消失。的确，我想起来了，在刚
刚那个梦境里，我正从上一个梦中醒来，而上一个梦中又有上上一个梦，而上
上一个梦中…
看着萱萱灿烂的微笑，突然意识到，我睡前在真实生活中许下的愿望成真
了。我曾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现在，对我而言，全世界就是一场梦，也只
有梦而已。除了梦我什么都没有。在梦里我将往复循环，一次又一次，不断做
梦和醒来的过程…
我知道等一下我会和萱萱走出去，吃早餐，然后再度醒来…
不！事实是，我想我再也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