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节骨,一截粗逾千丈的骨,
一截大神盘古亿万年前无意间遗留的沉默脊骨。
在安详的决定进入永眠之前,大神盘古谨慎的安置了自身的所有部分,
将原本的血肉筋骨都化为沉睡之处的基础,留待遥遥无期的觉醒之日再度受肉备用。
除了化为日月,遥据他方并负责调节监管的双目之外,
其余躯体皆留在蔚蓝神秘的温润星体之内。
不同于其他化为岩盘汪洋,甘愿放弃绝大部份情感与思想的各式同胞,
一截脊骨倔强的保留了生命最重要的部分,怀着孤独的骄傲盘据了极寒之地的山巅。
脊骨不放心就这么随着主人的安排入眠睡去,脊骨想要善尽职守,
担任日月之外的守护者,执行对于这秘密场所的监督与看顾。
在时间的诱导之下,脊骨将中央残存的神经与血管上下延伸。
一边化为通透大地的坚实根轴,协助脊骨蒐集自地面渗透而来的涓滴情资,
一边化为遮天蔽日的浓密枝叶,协助脊骨截取自空中乘风传递的波段讯息。
在万年风雪的雕琢之下,脊骨表面的细微纹路日渐加粗变深,
展现出古意盎然的抽像斑驳,颜色更由玉色般的乳白转为深褐,
质地也不再是一昧的耿直坚硬,而是多了一种能随风雨摇曳晃动的智慧柔韧。
脊骨很满意自己的改变,认为特化的顶端与足底对于职责有着绝佳的帮助,
虽然以往光洁净白,与极地雪色相得益彰的耀眼外貌不复存在,
但扎实厚重的古朴色彩,也自有一份不容忽视的温和威严,
而顶端因阳光淬炼而闪耀碧绿的无数青翠叶片,更蕴含了荒芜中难得一见的盎然生机。
在一片纯白无瑕的世界里,
这样协调平和的低调外貌,反倒成为了画面中最抢眼的美丽色调。
某些时候,脊骨会不由自主犯起爱操烦的老毛病,
认为自身的根轴与枝叶仍不足以保护这个世界,于是脊骨便开始刻意的用力摇晃,
让极地强劲冷冽的寒风狂啸著带走部分的枝叶与嫩芽。
这些脱体而去的零星部分,凭依著自大神血脉中间接传递的丰沛神能,
在落地之后纷纷转化重生,或是成为顶天立地的昂然巨木,
或是化为巨大无比的藤蔓与青草,虽然体型远不及脊骨的高耸入云,
却也已是地表上最硕大强盛的一支生命。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之中,传说这样的古老巨株能直达云上,
通往神明们专属的美好所在,每当提到这些高耸伟大的古老巨株,
人们总是会用着最向往的语气,夹杂着淡淡的浪漫与幻想,
呼喊出对巨株们的敬畏通称。
“天梯。”
人们总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传颂著。
继承了脊骨开支散叶的意念,巨株们持续的增加繁衍,
自然,越是后期独立的青涩生命,其外型与力量也理所当然的依序递减。
借由子孙们的眼睛,脊骨目睹了两名圣神的造访,
也看着第一位,第二位,以及其后无数的人类诞生立足于大地,
更微笑的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与人类们发展出最纯粹真挚的情感与默契。
脊骨对于后代们的意志或决定从不干涉,
只是沉默的接收子女们飘洋过海捎来的讯息,
更何况脊骨嗅出圣神体内带有大神盘古的直接血缘,
对于两位圣神有着自然的天生好感,
当然,对于圣神的子女们,脊骨本身也很愿意慷慨的给予眷顾,
绝无理由反对后代对于人类的奉献与分享。
某日,天摇地动,山嚎海啸,日月无光,昼夜难辨,
脊骨自子孙们悲痛焦急的报告中,明白了四位圣神斗争的结果与经过。
天柱断折,虽然圣神之子拼尽一切试图修复,但衰弱迷乱的颤抖双手,
又如何能完美诠释需要最精细慎重的缜密工程?
缝补修填过的天柱仍然过于衰弱,从天柱每次若有似无的微弱脉动中,
都透露著一种近乎于枯竭死亡的奄奄一息。
天柱当然可以自行修补,但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休养生息,
漫长到可能足够让盘古大神再度召回日月,缓缓睁开依然慵懒的光灿双眼。
但天地间的能量循环却是刻不容缓,一分一秒都不能继续耽搁,否则腐败的,
不会只是人类口中虚无渺茫的所谓天地,而会是盘古大神无可替代的宝贵躯体。
既然原为贯通盘古躯干的部分脊椎,运送能量本是脊骨的专长天职,
毫无犹豫,脊骨默默的屏气凝神,将天地间的能量脉流诱导转移以穿过自身,
责无旁贷的把循环天地的重任一肩扛起。
一阴一阳,两股能量迅速汇集交流,
无穷的冰寒与灼热迫不及待的从脊骨中央交互狂窜而过,
折磨的脊骨痛不欲生。
脊骨终于明白当初化为世界的同胞们,为何甘愿放弃一切的情感与思想,
因为只有毫无反应的存在,才能忍受这样椎心刺骨的永世凌虐。
看似广阔无边的山岩土地,却需要承受无数生灵于体表的贱踏、啃咬与挖凿,
看似浩瀚无垠的江河汪洋,却需要忍受无数生灵于体内的翻搅、吞吐与冲刺,
而不论是这世间的哪个部份,都相同的必须应付生灵们所有近乎无穷的需索渴求。
尽管脊骨坚韧的身躯确实足以担当重任,但从未受过苦难的神识却已然逐渐步入迷乱,
为了固执的守卫住心中的最后一丝清明,脊骨不得不放弃与后代间的所有联系,
全心全力对抗堪称凌迟的漫长消耗。
从此,脊骨再也没有世间的讯息,随着最古老的子孙们逐渐凋零,
脊骨终究成为了草木们传说一般的先祖,虽然受到所有草木的信仰与崇拜,
世间却再也没有能够证明脊骨存在的任何生灵。
断了讯息,最接近脊骨血缘的子孙们惶恐不已,
却没有分神担心先祖安危的时间与心力。
世上所有的鸟兽与人类都受创过深,圣神的嫡亲也消失无踪,
草木们更受到了毁灭性的伤害,生命们的尽头已经迫在眉睫。
传承著先祖眷顾世间的天职,最古老的草木们毅然的决定扛起一切,
负责照顾所有濒死的鸟兽与人类,纷纷痛心自责的加速汲取大地中的养分,
近乎疯狂的努力燃烧着残存的生命,
只求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提供动物们需要的所有补给。
草木们毫无犹豫,慷慨的分享自身饱满的果实与贵重的种子,
捐献自身坚韧的躯干与纠结的藤蔓,供给自身易燃的枝叶与香甜的汁液,
甚至毫不可惜的消耗著无可回复的生命力,绽放出各色光彩炫丽的美艳花朵,
努力散发著能安心凝神的温柔香气,做为动物们精神上不可或缺的重要支柱。
或是食用,或是使用,草木们大方的给予了自身所有的一切,
像疼爱孩子般的眷顾着地面的其他生灵,无怨无悔,不求回报。
终于,荒芜毁灭的大地重归稳定,各式物种也再度奔腾活跃,
但付出最多的古老草木们却油尽灯枯,在稚嫩后代们的悲悽中微笑逝去,
连同生命,将一度贪求的所有都交回大地。
从最后一株古老的草木化为土泥的那一刻开始,
人类就永远失去了攀爬天梯的权力与机会。
鸟兽们生于旷野,血液中天生明白著对环境的尊重与共生,
在族群稳固后便停止对草木们的过度索求,只取用生存所需的最低限度。
但被宠坏的人类却不知节制,愚蠢傲慢的发展出浪费的习性,
毫不在意的糟蹋著草木们无私的所有好意,
更理所当然的继续予取予求环境中的所有资源,
而草木们却只是默默忍受着痛苦与疲惫,
怜悯的一味相信人类只是一时被贪婪蒙蔽了理性。
一开始,不得已的为了子孙能在土地上永续生存,
人类还尽力的勉强压抑下过多的欲望,
不甘不愿的节制延后著对环境的完全耗竭,
但当人们发明了轮子,便不再眷恋与珍惜脚下的土地。
每次将一片土地凶狠的榨干耗尽之后,人类就将所有想要与需要的东西整理集中,
借由轮子迁徙搬运到另外一片无力反抗的静默土地。
才刚复苏重生的大地与万物,经不起这样永无止境的浪费贱踏,
一族又一族的伟大文明批次兴起,却只是造成一片又一片的无辜大地荒败贫瘠。
草木们付出了一切,却依然阻止不了生命毁灭的结局,放任人类胡作非为的唯一后果,
就是让世上的所有生灵都一起陪葬,将世上的一切都回归到盘古创世之初,
那尚未有任何生命出现之前的静谧天地。
天降大雨,疯狂愤怒的圣神之子意图灭世,却意外的改变了原本的悲惨剧本,
让生命们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水淹大地,溺毙了所有贪婪的人类与无辜的鸟兽,
却浸不烂草木们深埋土中的坚毅种子。
大水退去,无数种子纷纷苏醒发芽,化为青翠娇小的可爱嫩苗,
从吸饱了丰沛养分的松软湿土中探出头来,像是一片片披盖著大地的绿色柔毯,
生生不息的宣告著对于生存的坚持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