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婆的回忆 *
那年我二十几岁,刚生完第二个孩子,阿满就跟着丈夫到我们半山地来。
阿满的老公叫辉仔,十几岁就下山去讨生活,在外地好像赚了不少钱,好几次
过年都看到辉仔回来看父母,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盒,他个性海派、出手阔绰,对半
山地的人吃穿花用都很大方。
但那年,辉仔却带着阿满搬回半山地。
阿满长得很漂亮,十七岁而已,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皮肤又白又嫩,一看就没
吃过苦,听说是东石那里有钱人家的小姐,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嫁来我们这个荒凉偏
僻的地方。
我们私下都说,阿满是跟辉仔私奔的。
你想想,要不然一个大小姐结婚怎么会没带一点嫁妆,家里父母也不知道,还
有啊,辉仔在外头这么吃得开,怎么会突然搬回半山地呢?一定是私奔见不得人,
暂时来避风头。
不过无论如何,阿满就在我们这住了下来。
辉仔非常疼爱阿满,几乎要什么都买给她,半山地交通不方便,没大条路通,
多半是要靠脚走,辉仔每个月都花钱让半山地的人替他下山买。
那时唱机流行,辉仔也想办法弄了一台给阿满,那东西对半山地的人来说太新
鲜了,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都没看过,刚买来的时候,大家还会借故去阿满家走动
,好听听唱片,图个新鲜。
只不过,阿满来来去去就放同一块唱片,是白光的魂萦旧梦,我记得,那在当
时听说是禁歌,不过我们半山地也没几个人,禁不禁歌也没人在管。
所以那歌就整天整天的放。
阿满不会讲国语,就一遍一遍地听,一遍一遍地学,听到后来,连我们这些邻
居都会了……
花落水流 春去无踪 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
白光的声音又低又有味道,真好听,听了几百遍都不腻。
阿满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整天就在家里听歌,很少来跟我们讲话。气质不一样
嘛,听说阿满还读过几年书,原本是准备做老师的。
这样好的女孩子嫁来以后,却没多久就开始生了怪病。
刚开始,阿满走路只是有点跛,慢慢地,经常喊痛,有时到了夜里都还听见阿
满呻吟的声音。
辉仔起先还很担心,带着阿满下山看过医生,不过医生好像看不出什么病,就
只好任阿满这么病著。
阿满的脚慢慢开始转红转黑,哀号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辉仔毕竟是年轻男人,
没有那么好耐性,对阿满也不像初始那么温柔体贴了,经常扔著老婆在家里,就往
外头跑。
有时下山去找女人,一去就是好几天才回家。
这也不能怪辉仔……有时阿满发作起来,简直像魔神仔上身,又哭又叫,满口
粗话,简直不像有教养的大家闺秀,手里拿了什么就扔什么,谁靠近她就打谁,后
来连唱机都给她摔坏了,你看疯成这样这谁受得了呢?
附近的庙公就说,那也不是什么怪病,他有见过,是祖上失德,是报应。
辉仔的父母听人家这样讲,也觉得见笑羞耻,索性大门深锁,连白天也不肯出
门。
这原本只是阿满生病,但有天,有人的亲戚从东石那里来,听说了阿满的病,
很紧张地说,东石那里很多人都生了这种病,不知道是不是会传染,东石那里不少
大人小孩都得了。
听这人一说,半山地的人都慌了。
万一阿满那病会传染怎么得了?
半山地里派人跟辉仔父母商量,看要不要把阿满送回东石娘家。
辉仔父母做不了主,因为儿子已经离家两个月没回来了,阿满又疯疯癫癫的,
要问东石娘家在哪也问不出来。
最后决定把离半山地最远的那栋小屋改建,封死了窗户,只留个小窗,就把阿
满关了进去。
那地方虽然离大家住屋远,但夜里还是经常听到阿满凄厉的哭叫声,听来恐怖
,大人们都叮咛小孩不可以靠近那里,就怕一个不小心被传染。
后来没多久,半山地开始有传言阿满怀孕了。
辉仔父母很惊讶,因为儿子已经多个月没回家,怎么算阿满都不该怀孕,再说
,阿满病成这样,半山地根本没人敢靠近,怎么可能会怀孕呢?
不过事实摆在眼前,阿满的肚子就是一天天大起来,阿满不痛的时候,就摸著
肚子跟孩子说话,再不然就抱着肚子唱歌。
唱来唱去还是那首魂萦旧梦,夜里听来,真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阿满怀孕这事,大家在心里猜来猜去,都不舒服,但阿满还有公婆,再怎么说
闲话也不可能真去叫人把阿满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而且从前辉仔还在的时候,对大
家也都很好,念在旧情,也只能忍一忍。
这事本来就这样僵著,但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阿满运气不好,这年半山地里一
户人家刚生了孩子,没两天就夭折,隔不了一个月,隔壁家的孩子不小心跌下山摔
死了。
半山地来去也二十几户人家,一下子接连两家办丧事,又都是孩子的丧事,自
然流言就出来了。
有人绘声绘影地说,夜里常听到孩子的笑声,也有人说看见有孩子鬼从阿满住
的小屋子里跑出来,在半山地里游走,专门找小孩下手。
附近的庙公说,请示过大老爷,天上大老爷说,阿满怀了鬼子,要克死全村孩
子,这下对阿满的不满全都爆发出来了。
尤其是两家丧子的爸妈、亲人,更是义愤填膺,誓言要阿满的孩子抵命。
庙公算准至阳的日子时辰,半山地里几个不怕死的年轻人,裹着厚重衣服,把
阿满从屋子里拖出来。
阿满本是漂亮干净的女孩子,但从屋子里被拖出来的,却是肮脏丑陋,活像老
了二、三十岁的妇人,她双腿双手都黑了、烂了,脚上的疮口生了满满的白蛆,腐
烂的臭味很恶心,我怕看,站得远远,却也闻得到那种恐怖的味道。
他们把阿满绑了起来。
庙公化了符水灌到她嘴里,几个年轻人拿棍子拼命朝她肚子打,阿满尖叫哀求
,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可是也不敢阻止,毕竟人命关天,万一她真会克死村里的
孩子怎么办?我自己也有两个小孩,我也要保护我的孩子啊。
阿满就被他们这样打。
可是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打,始终没有流产的迹象,他们越打越怕,大家
也越看越惊,想阿满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有问题。
庙公说,时辰过了,改日再来。
被打得昏过去的阿满就这样被拖回屋子里。
到了晚上,阿满大概是醒了,开始哭喊著自己的孩子,不停尖叫,哭了快到早
上时才没了声音。
辉仔的妈妈不忍心,进去看她,才发现她撞死在墙上。
墙上的血迹好几处,是撞了又撞才好不容易死去。
半山地的人对阿满的死并没有哀伤之情,反而是松了口气。
庙公来看,说要剖开肚子确定鬼子是不是死了,结果一剖肚子,发现里头也没
有什么孩子,就一个大肉瘤。
大家也没说什么,心里多少都想着,即便是误会也罢,阿满死了大家都轻松,
否则一天到晚都担心被怪病传染,到夜里还得听她发疯,真的会受不了。
人家说病死的人得烧掉,于是阿满被带回小屋里,大家放把火,连屋子一并烧
了。
那屋子烧光了,就只有前头两面墙全被燻黑了,却怎么也不倒,上头印着阿满
撞墙的血迹清楚得不得了,也没人敢去动。
后来,阿满死后,半山地里晚上还是经常听到阿满的歌声。
花落水流 春去无踪
一遍遍这样唱着。
没多久,一次大雨,山里发了土石流,埋了一半人家,另一半活着的,也不想
继续住下去,就全都迁走了,我也就跟着搬到碧湖来……
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阿满得的不是什么怪病,是得了乌干蛇,就是你们讲的
“乌脚病”,她肚子里的也不是什么鬼子,只是生病长了肿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