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峦叠嶂的云雾之森中,少年一身雪白,五官秀美冰冷,仿佛冰与玉的融合化身,外表约
是十五六岁的童子,配五尺青锋剑,宽腰束,外披一件鹤氅,长袖随风飘动翼然,黑发仅
束一小髻横上玉簪,其余泼洒如墨,轮廓虽娇嫩如童女,却毫无一丝青涩天真。
足畔坐着一名六七岁大的女童,黑发白肤,与少年有些许相似,均有惊人的美貌,但却少
了少年某种莫测高深的距离感,仅仅是孩童而已,便透出天生的魅惑姣艳,若非两人都在
深山野林中,这一幕足令人侧目眩迷。
她此刻正就著月桃叶啃著糯米团,红润的菱形小嘴沾上饭粒,显得娇憨傻气,见少年要走
开,连忙扑过去拉住他的衣䙓。
“神明大人……”她口齿不清地呼著,生怕对方会消失。
少年一顿,只是想走动一下却被误会了,显然女童有着很深的不安全感,少年发现她时,
女童就已经独自在这片连野兽都罕见的雾林中生存不知多久。
“我不是神明……算了,就算恢复原形妳也认不出来吧?”少年一叹,他已脱胎换骨,怕
是化人的灵气让女童误会了,然而就算露出同类标志,其实侜张很明白,他和狐妖的气也
是绝对不同,如今的侜张离成仙就差一步,连血亲都不会认出自己。
“都多少代了,居然让我在人间发现多了个妹妹。”少年的轮廓半染山雾,似乎也有些莫
可奈何的意味。
“妳娘亲呢?”他任女童抓着自己,态度仍一贯疏离。
“娘亲是什么?”女童和他以灵识沟通,因为侜张有这种能耐才能这样询问一个完全是张
白纸又人狐混血的小女孩。
“也罢,和我一样不知有爹娘,咱们果然是兄妹。”但兄与妹是何意义,恐怕小女孩也不
明白,无论人类或野兽都不会这样生了就扔,但天性归天性,总是有例外存在,显然给予
侜张生命的那头母狐狸就是例外,当然父亲也好不到哪去,侜张猜测,可能是混了神人血
的人类,那已经是许久前的烂事了,他也从未计较。
但是,这名他偶然游历人间,在山海一隅发现的血亲遗族,却没有展现多少天赋,头上大
剌剌顶着狐耳,尾巴也就这样拖着,身上却裹着很精致的丝缎礼服,剪裁神异而合身,除
此之外纯粹是很普通的半妖。
侜张从女童的记忆深处探测到,她被另一只母狐妖收养过,但后来养母死了,她就占著那
处旧兽穴生活,古山神曾照顾她,因此她见过真正的神灵,这身衣物大概是神明赏给她的
赠品。
和天界神明不同,天地创始之初便应道而生的古神是生活在下界的恒定存在,古神和妖精
或初民亲近的情况并不少,只是现今还有活动的古神已经非常罕见了。
“连名字都没有,再这样下去会变得如何呢?”
但小女孩不懂侜张的想法,只是张大无垢的眼望着他,是这样无邪又纯净的性灵,才能得
到神明的眷顾,也得以留存到让侜张发现她。
他注视著女孩额上如桃花瓣的天然印记,于是单膝跪下平视,女孩也放下吃到一半的糯米
团,怔怔地注试着少年冷漠俊美的五官,慢慢从眼角眉梢泛出了一点笑意,那比她看过的
神仙要美丽太多,原来他是会笑的。
“既然我是妳兄长,替妳取名字也不算逾越,此后妳便叫香龄了,吾名为侜张。”
侜张托起女孩的脸颊,柔声说道:
“我虽不似人或狐为情义所累,也不觉血缘有何重要,但起码让妳少吃些我以前受过的苦
,大哥还是办得到的,在妳成年懂事前就跟着我吧,香龄。”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侜张朝她敞开双臂,她迟疑地前进一步,一直甜甜笑着的大眼滚
出泪水,慢慢地走入侜张怀中。
“大……哥……”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正用言语以外的声音告诉他,他将要作为自己最特
别最重要的人,保护及教导她,有点像是从前遇过的神明,但和神明不一样的是,她不再
只能仰望高不可攀的身影,那称谓意味着,她能待在他身边,不再只是孤独徘徊。
她终于可以把奉献给神明的笑颜放下,香龄不懂得缘故,但她抓着侜张肩膀哭得呛咳不止
,少年只好轻抚著香龄的背,他那像是冰尖角儿般细致脆弱的新妹妹。
他已经许久不曾和活生生的物灵这样亲近了。
侜张想了想,单手抱起香龄,腾出的右手从怀中拿出一枚陶埙置于唇边缓缓吹奏著绵长悦
耳的旋律,香龄揽着他的脖子,哭声渐渐转为抽气,侜张就这样抱着她走入苍茫云海中。
若干年后,相同的雾林,换上一身简便棉衫的香龄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背着猎弓灵
活地在雾林中穿梭,攀上某株大杉树,轻松抵达树顶,潜伏在枝叶间,直到一群大鸟飞过
,拉弓放箭射下了落于群后的一只猎物,微紧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香龄娴熟地辨识方位,回收到猎物,今天的食物有着落了,大哥会赞美自己,她希望把最
好吃的部位留给他,如今香龄已经明白侜张要自己唤他大哥的涵义了,那表示他们是被相
同母亲生下来的关系和称呼方式,也不再以为那是神明的另一种名字,偶尔不留心还会叫
错。
大哥真的非常、非常漂亮又强大,即使是现在香龄仍毫不质疑,可惜自己学不来他的法术
,剑法也不行,修练又没慧根,只是勉勉强强借由大哥的方法和本地得天独厚的山木灵气
修出几十年道行,把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变得和人类一样,最后只剩下打猎技术有点水准。
香龄提着野鸟细长的脖颈,心情有点沮丧,因为侜张身段优美整齐,连带让香龄认为不人
不狐过于丑陋,才拼命地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人类姑娘,对了,她也知道世界上有种叫做“
人类”的倮虫,但大哥说有的人类并非蠢虫,拥有连妖怪都要小心的聪明和强大法力,但
这种人非常稀少,所以有的妖怪还会反过来和他们结姻亲。
他们就是这种异族交流的后代,香龄也懂了自己的身世由来。
侜张说,最要紧的是明白自己的敌人和朋友可能是什么,尽管大哥的话很难懂,香龄还是
努力地将字句刻印在心板上,不,其实无须半分勉强,她怎可能遗忘?
“快点……”香龄对自己的双腿说话,恨不得跑得再快点。
今天是特别的,无论如何都要赶上才行,浪费一分一秒都会让香龄悔恨终身。
她期期念念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当香龄连调息都顾不得,气喘吁吁地回到简单结实的木屋前,侜张已经生好火在那等她了
,香龄闻到烤肉的香味,她终究是慢了一步。
“大哥!”她望着那表情淡漠,只有一双眼含着笑的白衣人,欢欣地唤了声随即迎上。
“香龄。”
正如过往的无数次一样,无须多余言语,香龄便能明白他关爱自己的心意,她不问也不在
乎侜张离开雾林去了哪里,只要他愿意和自己分享,香龄就静静地听,他若不说,就由香
龄诉说她生活中的琐事。
“用餐吧!”
香龄放下猎物,仰望着侜张的容颜,带着崇拜与一点点酸楚。
“大哥请先用。”
“无须拘礼,今日我俩随兴即可。”
于是青年与少女愉快地享用了一餐,其实香龄也明白侜张不需要进食,他只是疼宠自己,
所以配合著香龄。
侜张一直不急不徐地旁候香龄收拾,直到诸事毕了,再无逃避延迟的杂务为止。
“香龄,妳我兄妹缘分已尽,往后妳须靠自己活下去。”青年淡淡地说出了残酷的结语。
其实香龄一点都不意外这一天的到来,大哥早已告诉过她离别属于必然,从小时候的日夜
相伴须臾不离,到了后来的数日一见,然后时间逐渐拉长,距离香龄上次看见侜张已经是
半个月前,但他仍未说要走,香龄就放肆地容许自己再期待一回。
不是没想过将自己弄得狼狈好讨取怜惜,但怀抱那样取巧的心思对大哥的教导太不敬了,
香龄能做的就是打理好自己,让侜张能走得安心。
“是,大哥。”香龄凝视著侜张,她从这个人身上学到许多,多到她要带着这些独自活下
去已然足够,多到……她觉得再贪心会毁了自己。
“香龄,最后妳还有何事不明白,想我为妳解惑?”侜张揣著袖子问。
她沉思,而后坦然抬头。
“大哥,若有朝一日,香龄该从人抑或从狐?”
雾风吹起两人垂坠于肩的软发,香龄感到心脏紧绷得快要停止,半晌,侜张才轻启回应。
“慎择良侣从之,毋论人狐。”
“谢大哥教诲。”
少女紧咬著下唇,重重地点了下头。
侜张递来一物,香龄接过,低眸向掌心一看,是只折得精致平整的纸蝶。
“若遇险则焚此蝶,吾必再来。”侜张说。
青年转身离开,施施然配剑迈步,香龄低头行礼,久久不曾平身,若是如此,她可以假装
大哥仍在自己前方徐行。
她从未看过大哥的背影,这是香龄最初也是最后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