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静默,忍者的元神愈来愈淡,渐渐消失在风中。我拉住依珊的小手,腹痛如绞。
“可怜一生都在情字上打转……”波波轻启朱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要自责。”醙刈回答。
当忍者完全消失后,波波站起身,拉住醙刈的手,看着我,轻声说,“……志豪,该你了。”
她拉着少年离开,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涌出。
我知道她不会说废话,我懂她的意思,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我怎么能够?
“依珊……依珊……妳还认得我吗?我是古志豪小朋友、是猪头啊……”
我试图在她眼神中找出一丝尘绪,却只发现清风明月。
“依珊……珊-我们还要一起打球、妳不是说要我们一起上大学吗?呜呜-”我抱住她嚎啕大哭。
我抚摸她清秀的脸蛋,“依珊……对不起……对不起我让妳没有安全感,妳才会要测试我……对不起……对不起……我才是大笨蛋……”
又哭又说了一个时辰,我始终不愿意做出最后一步。
直到波波与醙刈回来,“阿志,时候到了。”
“依珊她们消失之后会去哪里?她转世的时候还会遇到我吗?”
“元神散逸后就像一杯水回到大海,当一颗水分子回到大海,你还会遇到相同的水分子吗?或者,当一杯水里全是你遇过的水分子,那算是遇到同一杯水吗?那么,在亘古洪流中,你就是所有的水、所有的亲人、所有的敌人,你也是你的前世,也什么都不是。”
我不确定我听得懂波波的话。我抱着依珊,止不住心酸。深吸一口气,抹干泪水。
“呼-依珊……小笨蛋……我爱妳,真的爱妳!可是我不得不让妳回归适合妳的地方……我爱妳……棉……”我用力一咬嘴唇,“……棉花糖,安息吧。”热泪又禁不住纵横双颊。
在依珊几乎消逝前,我忍不住补上,“这次不会迷路了,我最爱的小笨蛋……”
* * * * *
波波交给我一颗凤梨般大的果实,上头吐了一抹青翠的芽。“是愈伤花的种子原形,种下吧。”
我用臂膀擤去鼻涕,接过果实,二话不说便徒手在地上挖了起来。半透明的草下面是略冷的地面,咖啡色毛玻璃般的地无法挖掘。
“志豪,只要放下就行了。”我听波波的话,将种子往地上一推,说也奇怪,种子竟化入坚硬的地里。
“从此以后它会以你的悲伤为养份,当它开出美丽花朵的那一刻,你的心伤就会愈合了。”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蹲在地上,仰头看着身上已无伤痕的波波问。
“一定会的。它生来就是要开花的。”
* * * * *
“波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妳,还有醙刈,还好你及时来到……”
“不用谢了,赶紧回去安慰你妈吧!”波波泼我冷水,呃!
“妳在赶人了吗?”
“小绿才不会呢!”醙刈抿著笑。“数十年修为,妳还真舍得。”他用力搓著波波的头,惹来她不快地拍掉他的手。
我这才惊觉,波波的头上多出一络白发!“波波!妳的头发?”“头发就会再长嘛!你囉嗦!”她瞪着嘻嘻笑的少年。
“银剑怎么办?会不会再来找妳们?”我忧心忡忡。
“小绿最近会跟着我避避风头。”醙刈抓抓棕色乱发,看起来相当愉快。
“唷!帽伯!”波波招手,远处我看见熟悉的牛车跟斗笠踱近。天渐渐亮了。
离别的时刻近了,依依离情却愈发浓烈。
“我……我还有机会回到这里吗?”“每个人最后都得回到这里的。”
“波波……我是说……我生前还可以再来吗?”“你可以像晋太元中武陵人一样试试看啊。”
不才正巧看过这篇“桃花源记”,遂与她相视而笑。
“小子,还劳得白醙刈出马,面子颇大呀!”小平头白发老伯跳下牛车。“进来吧!”波波笑着挥手示意我去。
掀开帐幔,我的身体躺在充满暖气与湿气的棚里。我躺下重叠在肉身上,帐幔放下,我放松全身,突然一个下沉,我吓得坐起!
帐幔口出现老伯模糊的脸,“小子,好啦!”
一出棚车,久违的干燥冷气袭面而来。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我情不自禁瞇起眼!“我收下啦,700度近视。”老伯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我才想起。
绿色人影站在井边朝我招手,我看着地上小心地摸过去。醙刈笑嘻嘻地过来扶我。
“这口井会送你回阳世最眷恋的地方。”
“什么地方?”“这要问你了。”
“波波……真的没有办法可以答谢妳吗?”我一边跨上井缘一边问,少女歪头想了一下……
“你唷……好好过生活,别太早让女孩大肚子,弄得像你爸一样!”少女笑靥如花,猛一拉我的衣领,害我来不及说半个字就掉进黑黝黝的井里!
“我偶尔会从九泉之下看顾你的的的-”少女的回音从井口回荡。
* * * * *
我在家门口醒来,天空微亮,是清晨的那种漂亮的蓝……我回来了!
真糟,我身上没有钥匙,又不想按门铃,怕老妈睡着了。
我到底去了几天啊?
“志豪?志豪!志豪豪豪豪豪-”女人重重扑上我的背,紧紧地抱着我,手上的传单哗啦啦散落一地……
“老妈!”靠北,传单上那张照片不就是我吗?
“志豪!志豪!你去哪里了?呜呜-”我转身,老妈扯住我的脸皮一阵乱搓。
“偶-企-勒一个奇喵的地荒-”我把她的手拉下,“老妈,我依照约定回来了!”
“什么约定啊啊啊?呜-你在说什么啊?”
“亲爱的老妈,我现在口好渴,我们进屋再说,嗯?”
* * * * *
小马破门而入,“小古古古古古古!你他马的死去哪里了?”
真是的,我才安抚完老妈,正想在软床上好好睡一觉的说,竟被他揪起来左摇右晃。
“好了!够了!我这不是死回来了吗?”
“你到底去哪里了?连警察都找不到?”
“这个嘛……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
“古志豪豪豪豪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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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们信或不信,我就是这么说了。
我说我下著大雨那天晚上,在路上突然昏倒,醒来时就到了世外桃源了,嘿嘿。
他们问我在那边干嘛,我会意味深长地叹口气说,“……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师们见我像见了鬼。
时凤仪来找过我,但我不想再跟她说话。我知道此事不算她的错,但我就是不想再跟她有瓜葛。
她依旧是男同学心目中的神秘女神,洁白制服中透出深色肩带。
我配了一付粗框眼镜,老妈心疼地捧着我的脸左顾右瞧,“怎么突然就近视了……眼角好像还出现鱼尾纹呢?”“这叫成熟男人味妳懂不懂?”
我的木头抽屉里突然像长香菇般,会长出小卡片,上头写着令人啼笑皆非的匿名爱慕语。
一个月后,老师们见我像见了魔。
“古志豪,请你下课来办公室一趟。”数学老师女班导严峻地说。
办公室外围了一整群的学生,逼得其他老师不得不关门窗。
“古志豪,作弊是可耻的。”靠北,还真开门见山。
“我并没有作弊。”我平静地说。
“那你怎么可能考98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好,我为什么不可能考98分?那一格我还是粗心算错的。
“说不出来了吧?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母亲?”不要事事都扯上我母亲好吗?老妈是个好女人。我低下头,想的是老师的身下不知道围了几只木乃伊般的魊?
依稀也是这样一个光明灿烂的下午,我被某个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因为五分的考卷而被骂……“你连这都不会,都-不-肯-唸!你这样以后长大要怎么办?”“我自己长大自己会负责!”我大吼顶撞回去,换来的是一个巴掌,“顶嘴!我看你满脸就是小混混的样子!”我揍了他一拳,引来了更多斥喝、老妈的哭泣、赔礼、不屑……
“……你还玩翘家,让警察找不到你很厉害是吧?你这样长大……”“老师,”我抬起头打断她的话,“日久见真章,妳仅管监考,我无话可说。”便转身走向门,打开,堂堂迎接外头一圈好奇的眼光。
开玩笑!我可是下过地狱的男人耶,我还在意妳这杂鱼的喜怒哀乐,那我不是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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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该知道班导不是省油的灯。
“那么下学期的学艺股长,有没有人要提名?”
大伙儿意兴阑珊。“那么……老师提名一位同学,古志豪!”我推推眼镜,傻了。
“有没有意见?没意见就鼓掌通过。”啪啪啪!“等一下!”我急忙举手站起,“我不想当什么学艺股长啊!”
别闹了,那都是老师为了自己方便做事,而找些听话的家伙乖乖使唤的,我才不干!
“志豪,这是很好的学习经验,你的成绩很可能可以上第一志愿,当过干部可以加分。”
“……”我哑口无言地坐下。我想唸物理系。
老师得意地眨眨眼。了不起的惩罚!
* * * * *
老妈看到学期成绩单,怔怔地看着我好一阵子,忽地笑了,转身跑进厕所里待了好久。
依珊……我会考上妳想要跟我一起唸的学校……我完成下九泉找妳的诺言了,为了公平,换妳来找我吧!无论是以一朵花、一只麻雀、一颗飞进我眼里的沙的形式……我等妳喔,笨蛋。
* * * * *
暑假,我跟回乡下的小马闲著丢MSN。
魔力小马 - 说:“喂!自从你神隐回来后,不但人变帅了,考试也都考100分,你吃了什么仙丹?教我一下吧?”
小古 - Wake Up 说:“这种事不是努力就有的吗?”
魔力小马 - 说:“屁啦!”
小古 - Wake Up 说:“等一下,老妈叫我。”
我打开房门,老妈兴奋地捧著满手照片穿着短裤蹦蹦跳跳地过来。
呃,是裸照,我会害羞耶……“志豪,你看,这是你3岁时的照片,好可爱呦!”
“这是在双溪公园照的,抱着你的是外婆喔!”
……
我的眼珠被一张照片上的身影紧紧抓牢,喘不过气来……
“妈!那是谁?”
“哦?我看看……”她将其他照片放下,拿起那张。“喔!这是你绿波姨婆,这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你还记得她呀?你小时候超黏她的,因为叫不好‘绿波姨婆’,还乱叫她‘婆婆’,你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喔,你还记得喔?”
黑白照片中,绑着侧马尾,穿着旗袍,有着冷静眼神的少女,漾著谜般的笑意看着我……
“……绿波阿姨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呢!还有个日本华侨为她自杀……那之后再看到她,整个人像老了十岁耶……”老妈跌入自己的回忆,而我的回忆冲撞着我的胸腔!
古志豪,我认得你。我叫江绿波,你可以叫我波波。
想打我对吧?你打不到我-打我呀笨蛋!
“……可惜这么美的女生,一生信奉那个‘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道,终生未嫁呢!”
……你的运气真的很顺……冥冥中有什么在帮你……
志豪,我记得你小学有毕业吧?
你太冲动了,事情是蛮干就成的吗?真不懂事。
啧!这孩子真不懂事。
把拔他要睡很久,睡到你懂事的时候。
那我什么时候懂事?
等你不叫我婆婆的时候。
你唷……好好过生活,别太早让女孩大肚子,弄得像你爸一样!
我偶尔会从九泉之下看顾你的的的-
“……志豪?哎,中午了耶,今天想吃什么?”
我突然毛骨耸然起来。
一种温馨的毛骨耸然,撒了满地鸡皮疙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