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岔路
罗离觉得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
他自己虽然嘴上对帝晏也没有多少敬意,但其实他心里还是很佩服那个人,就算忽然
间高高在上的帝晏变成了穆天这么样一个人,也并不改变他的看法。
他反倒觉得,比起以前听闻帝晏的种种,他还是对穆天更有好感。
虽然那个人总是一副更让人想挖苦他而不是尊敬他的模样,但罗离绝不会忘记他在生
死关头的举动。有了那样的举动,无论他平时是怎样嘻笑耍赖没正形,他都会赢得尊敬和
友情。
然而,盈姜却不同,她好像真的不喜欢穆天那个人。
罗离很想劝劝她,但是话到嘴边,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忽然看见了光。
他眼前本来只有一团荧火,那种黑暗中飘忽的暗绿的光,让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孤魂
野鬼。其实也只不过两天,可他几乎都已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霉味儿了。
就在这当儿,他看见了阳光。
阳光本来是再寻常没有的,可是看在此刻的罗离眼里,简直就像看见世间所有的宝藏
都堆在了一起。
他真想立刻冲过去,就像以前他还是一棵小草的时候在缠绵的雨季之后,舒展枝叶,
好好地享受一番久违的温暖。
只可惜,那阳光是从一个拇指大的小眼里钻进来的。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如同久旱的人见到泉水一般,兴奋地凑了过去。
那小眼在石壁上半人高的位置,盈姜得弯下腰,罗离干脆就蹲下身子。
他们站在一起,互相挨得很近,近得罗离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这香气是从盈姜
身上发出来的,带着一点点甜意,简直比花香还要好闻。
罗离忽然心跳了几下,脸也有点发热。他曾经解开过盈姜的衣裳,但那是为了替她疗
伤,所以他心里很平静,没有一点儿杂念。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觉得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分辨不清,只觉得不应该这
样,本能地就想离开她远一点。
他刚刚想要挪动,脚下突然一松!
这石洞几乎与世隔绝,他们这一路行来,除了那间石室中有许多灰尘,地面都很干净
。可是这小眼的下方却掉落了许多小石子。这确实很特别,但他们刚才都很兴奋,所以谁
也没有多想。
等到变故发生,想到也已来不及。
他们脚下的地面竟突然向下塌陷,出现了一个大洞。
罗离只觉得身子笔直地向下坠落,耳畔传来盈姜的惊呼,眼角的余光中,瞥见她白色
的身影。
他虽然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但他的反应极快,那一瞬间他已看见下方的地
面,判断出下坠的距离并不太长。他立刻祭起了法术,虽然这法术不强,但也足够让他平
安落地。
可是当他看见身侧的盈姜,他本能地就伸出手,完全忘了自己的法术不足以支撑两个
人。
他的手指触到一缕柔滑的衣角。
他就用两根手指死死夹住那衣角,然后把她拉过来。
如果在平时,他肯定做不到,可是此刻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能够做到。
他把盈姜抱到怀里,这时候他的背也挨上了地面。
那好像是个山坡,长满了碧绿的野草,间中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就像一幅织锦,谁
见了都想上去躺上一躺。
可是罗离这一躺上去简直要了他的命。
法术虽然缓冲了他的去势,然而他还是感觉一阵剧痛,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浑身的
骨骼也都散了架。
阳光在他头顶,亮白的一片,方才他还那样期盼,可是此刻他却已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
然后,连那光亮也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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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感觉自己仿佛睡了长长的一觉。
他的身下草地柔软得像绒毯,阳光暖洋洋地照着,感觉真是舒服极了,简直不愿意醒
来。
然而他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有人在看着他,那目光十分熟悉,可
是他一时却想不起来。
他睁开眼睛。
阳光正像他睡去之前,亮白一片。他的眼睛微微刺痛,过了一会儿,才分辨出一个窈
窕的身影。
“盈姜?”
那身影转过来,娃娃脸上带着一点孩子气的笑意,鬓角垂著几绺永远不肯驯服的绒绒
卷发,明亮如朗星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素琤!”
他大叫一声,跳起来,抱住她!
可是,素琤轻巧地一闪,躲了过去。
然后站在一旁看着他笑。她有个微微翘起的鼻头,笑的时候看起来格外地俏皮。淡金
色的阳光照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中似乎有说不尽的话,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一直地
望着他。
罗离也站着不动了。
两人目光交缠,仿佛都要将对方一直锁到心底里,永远也不放开。
过了很久,罗离轻轻地说:“你为什么……”他一开口忽然就觉得心头酸涩,连眼眶
也跟着酸涩。他本来有很多话想问,可是忽然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说一句话,
那句话放在他心底很久很久了。他说:“我们回家吧。”
素琤噘噘嘴说:“不!你都已经把我认做别的女人了,我才不想跟你回家呢!”
罗离大急,“不是,你听我说,那不是……我……”他忽然变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素琤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果然……你喜欢上别的女人了,嗯?”
罗离呆呆地想,我喜欢上别人了吗?这怎么可能?可是,偏偏他就是不能理直气壮地
否认,在他的心底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微弱地说著,是的,是的,是有一点……就算只有
一点点,他也不能欺骗自己,更不会欺骗素琤。
他的额头冒出了汗,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可是一定要解释。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对
她是……不不,我是说,但是,但是你要知道,我对你是不会变的。我以为……以为……
”
思绪触到了几个可怕的字眼,他的声音忽然低下来,怔怔地望着眼前熟悉的容颜。
割裂般的痛从心底划过,仿佛连阳光都变得冰冷。
“笨蛋啊!”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笑容轻快地说著,“我是那么小气的女人吗
?我不能跟你回家的原因,你早已经明白了。”
“不……素琤,不……”
“我已经死了。”素琤轻轻地说。
罗离还想说不,可是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眼前的身影,在阳光中渐渐变得透明,她的笑容却还是那样明媚,恍若春日里轻轻绽
放的花朵。
“所以,好好地去爱那个女人吧。”
“我不会的……”罗离伸出手想抓住她,可是他的手臂却穿过了她的身体,他呆愣片
刻,然后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一样轻轻啜泣,“我不会再爱别人……素琤,别离开我。
”
“笨蛋!死了就是死了,死了的人只能是你的记忆,不会再让你的未来过得幸福。要
是你死了,我也会好好地再去爱另一个男人,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应该让你看见我过得幸
福。”
“可是……”
“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样?虽然看见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是会有点嫉妒,可是
,和嫉妒比起来,看见你一直生活在痛苦里才更让我痛苦。所以,好好地去爱她吧,因为
我已经死了,她给你的已经是我不能再给你的了。只不过——”
那个身影就像清晨的雾气,在阳光中变得越来越淡薄,消散前的最后一瞬,她将嘴唇
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永远都别忘了我!”
他呆呆地望着她如薄雾般的笑容,仿佛已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甚
至也失去了思维的能力,只是任凭灵魂深处的本能驱使,张开了嘴。
过了很久,他才分辨出,那由心底深处发出的声音只不过是两个字。
“素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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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渐渐地恢复了神志。
起初,他无法分辨灵魂和身体上的痛,只觉得每个地方都在痛,像有无数把锉刀在不
停地锉。
朦胧中,忽然感觉水滴掉在脸上,清凉的,仿佛一点点渗入身体里,渐渐地化开了挫
顿不息的痛苦。
他动了动,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呻吟。
“醒了吗?”有人急切地问。
那个声音,沙哑得几乎让他认不出来。
罗离用力睁开眼,只见盈姜跪坐在他身边,瞪着眼睛看他。
她的那双漂亮的眼睛平时总是带着盈盈的笑意,可是现在却肿得像两个核桃。她在强
敌环伺中也始终从容镇定,可是现在她看上去又紧张又憔悴,脸上还挂著泪痕。
她一副想哭又想笑的古怪表情,过了好半天,她长长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一跌,坐倒
在地上,喃喃地说:“总算醒了。”
太阳已经落山,暗青的天幕上淡淡的星子浮现。
风凉如水,罗离的心里却很温暖。
他努力地微笑:“难道你以为我死了?”
盈姜说:“你昏迷了那么久,我怎么样也弄不醒你。所以我……我……”她说着声音
又哽住了。
罗离笑道:“我哪有那么容易死。你看——”他试着抬了抬胳膊,居然真的举了起来
,“明明什么事也没有。”
他说著还想坐起来,被盈姜一把按住。
“你的血脉还没通,好好躺着!刚才我怎么也叫不醒你,所以我……嗯,用力太大了
,所以你动的时候可能还会很疼……”她的脸忽然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罗离这才明白为什么他这一跤居然跌得全身每个地方都在痛。可是看着盈姜红肿的眼
睛,他连一丝的埋怨都没有,甚至身上也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又想起了另一双明媚的笑靥。
盈姜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奇怪:“怎么了?”
罗离静静地注视着她,沉默了许久,问:“为什么?”
这句话实在太没头没脑,换了任何别的人,一定都听不懂。但是他知道,盈姜会明白
,她一向都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盈姜怔愣片刻,低下头,可是很快又抬起来。“罗离大人……”她轻声说,“是个好
人啊。”她原本伶牙俐齿,可是说这句话却显得很笨拙,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不怎么会说
话的女子。
罗离看她,看得很深。她眼里流露出特别的表情,期盼与逃避,热切与温柔,勇气和
胆怯,奇异地混杂在一起。罗离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含糊莫明的眼神,可是也从来没有看
她看得这样清楚过。
他恍然明白过来,于是,心底析开了裂缝,胸口一下子溢满了柔软的感动。
然而,同时逸出那缝隙的,还有无数尖锐的刺痛。
刚才的梦中,素琤说:“我已经死了,所以,好好地去爱那个女人吧。”
他知道,如果她的灵魂真的能够开口,她会说的一定也正是这样一句话。可是,她的
谅解却无法成为他自己谅解自己的理由。
挣扎在感动与刺痛之间的灵魂,徘徊踯躅,不知何去何从。
良久,他说:“我没办法忘记……所以那……对你不公平。”
盈姜没有作声。
他叹口气,又说:“对不起。”
盈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说的那三个字好像抽走了她的灵魂,让她变成了凝固的雕
塑。
罗离扭开脸,避开她的目光。那样的目光,让他鄙视自己的怯懦。可是,他却不知道
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他永无法忘怀的记忆和感情。要他装作若
无其事,他绝对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只希望,这并不是太迟。
盈姜忽然又笑了,笑得很勉强,还带着一点自嘲和疲倦,“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不
过不试试看我总是不能死心。现在……”
她停下来。
她本来想说:“现在终于死心了。”可是话到嘴边,她发觉自己没办法说出这几个字
。
那或许只因为,她根本也未曾死心。
她是一个很执著的人,可以在从没有人活得下去的境地里活下去,所以,她原本也不
会那么容易死心。
罗离的脸转向另一侧,但是她仍然可以看见他的神情。他是个很坦直的人,如果他心
里有痛苦,他的眼里也会有痛苦。这痛苦忽然给了她一种了悟。
她的笑容本来很是惨淡,可是转瞬间,就像满天的乌云散去,她的脸上又现出了阳光
。
她想要告诉罗离,她不会放弃,她会继续尝试继续等待,可是她的话却没有能够说出
口。
毫无征兆的,眼前突然一黑。
如同死亡一般的黑暗。仿佛暮色陡然加深了百倍千倍,不但吞噬了所有的光亮,也隔
绝了所有的声息,连同周遭的空气也透出彻骨的寒冷。
罗离一跃而起。
他的血脉还没有完全畅通,动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疼,但刹那间他仿佛什
么都感觉不到,翻身跳起,青瑰刀也握在了手中。
他已认出了黑暗中阴魂不散的对手。
他也觉察对方的力量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可是一时也来不及分辨。他屏息凝神,全力
催动法力,他必须尽快让自己进入空灵的状态,只有这样才有机会。
正当他已全神贯注的时候,忽然听到盈姜一声惊斥:“住手!”
他的鼻端忽然飘过一阵很奇异的香味。香气总是能让人愉快,可是这股香气却让他说
不出地难受。
他只觉一阵眩晕,意识很快地模糊,就连盈姜的声音也仿佛变得越来越遥远。
“不许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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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岔路。路口长了两株满怀粗的大树,枝叶茂盛,郁郁葱葱。
流玥停下脚步,定定地看这两棵树。
树本身没什么特别,但两棵长在一起实在很特别,因为两棵树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只
除了一棵的树冠向东延伸,另一棵向西。这两棵树看起来就像中间竖了一面镜子。
无论谁看见这么样两棵树都会情不自禁地多看几眼,但是流玥看得特别久,久到穆天
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
他们走了快一整天的路,总共只说过两三句话。
原本他们之间话也很少,现在好象变得更生疏更遥远,甚至有点尴尬。
穆天本来认为自己很善于掩饰,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可以装作无所谓,但是现在这种情
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实在没办法把昨晚两人说的那些话当作没有说过。
他睁着眼睛想了一夜,可是思绪始终都是那么乱。
他一直是个很有决断的人,做什么事都很果断,很多时候他的决定在别人看来简直是
胆大妄为,但是他做这些决定都没有太多犹豫。因为他已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清楚自己
想要什么,也清楚失败的后果。
甚至像这样不管不顾地进入异界,或者去盗取精石,明知道身为神君绝不应该这样做
,但他还是做了。他心怀愧疚,但并不后悔,也不曾犹豫。
可是现在他却无法作出一个决定。因为他觉得自己怎么样做都可能是错的,千年前的
阴影始终在他心里,他已无法再去承受另一个错误的后果。
没有决定,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和她相处,所以,只好沉默。
流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觉得,好像以前见过这两棵树。”
穆天抬头看看那树,随口应道:“哦?”
“但是,并不是在这样一个路口……”她的语气梦呓似的飘忽不定,“好像……是一
个庄园的庭院中。那树的旁边是假山,假山顶有一座亭子,亭子的匾额上写着‘眠云’,
还有……那庄园的门十分特别,门边左右各有一座石兽,左边的石兽九头,右边的石兽九
尾。”
她的目光定定地凝在半空,断断续续的语气渐渐流畅,好像眼前真的有那么一副画面
,由模糊而变得清晰。
“庭院里有一条很长的游廊,白粉墙,漏窗的花样也很特别,都是一些邪兽,廊下种
了许多花草,都是紫黑色的,连开出的花也是一样的颜色……”
穆天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早已听出她所说的是什么地方。然而,他一直默默地听
着她说,一次也没有打断。
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心里的感受,究竟是希望她多想起来一些事,还是希望她彻底地
忘掉。
他内心里一直怀着一丝希望,期盼她能够记起前世他们共同拥有的那些时光,只有他
自己才知道,发觉自己在她心目中已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这种滋味有多么苦涩。可是,他
也很清楚,一旦她真的回想起往事,那么他们之间连此刻这样遥远生疏的平静相处也不会
再有。
因为他实在也很了解她的性情,他所做的事,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原谅。
有些错误是绝不可以犯的,可惜他直到做错之后,才真正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
流玥的声音越来越低弱,渐渐地没入风中。她的眼中还是一片空茫,看上去就像个正
在梦游的人。
穆天叹口气,问:“那么你记得不记得,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流玥摇头。
穆天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该走哪一边?”
这句话终于唤回了流玥的神志,贯常的冷静慢慢地回到她眼中。
她走到路口正中,凝神。片刻,她的手指向了东方。
第二十三章 失散
雨落在罗离身上。
冰冷的雨。
他来自五界,本来他的体质就畏惧阴寒,他要一直催动法力才能抵御这种仿佛不在又
仿佛侵入骨骼血脉的寒冷。可是现在他却拿不出一点力气来。
他醒来的时候整个身体都湿透了,原本像绒毯般的草地,变得冰冷刺骨。他的头疼得
仿佛要裂开来,四肢也已经冻僵,动一动都累得要命。
寒冷仿佛将他的思绪也凝住了,回想了好一会儿,他才记起昏迷前的情形。
他想起那股特别的香味,难受的感觉仍然堵在胃里,好像随时都能让他吐出来。
那香味明明就如同栀子花的香气一样甜美,可是他却只觉得怪异。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愿意去想,他也顾不上去想。
因为,盈姜不见了。
最后残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她的声音,然而,现在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他从地上跳起来,可是他的腿在冰冷的雨水里浸得失去了知觉,一软,又跌在泥泞里
。
这地方一面是峭壁,一面是空阔的山坡,除了泥水和青草,什么也没有,更别提盈姜
的影子。其实也不用再四处张望,如果盈姜还在,又怎么会任由他这样浸泡在雨水和泥泞
里?
可是,盈姜到底去了哪里?
他茫然四望,但雨水早已将一切痕迹都冲抹干净。
那如死亡一般的黑暗仿佛仍然笼罩在心里,让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也已想不下去。
只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那就是再这样泡在雨水里,就算把自己泡成了糊也不会有一点
用处。不管怎么样,他应该做点有用的事情。
罗离又站起来,虽然他的腿还麻木著,但这次他没有再跌倒。
他试着挪动脚步,想到四周看一看,找一找,即使找不到她的人,也许能够找到一些
线索。
他刚刚走了两步,就看见一样东西从他身上飘落下来。
那是块白布,上面还写着字。有人把这白布掖在他怀里,可是他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意
到。
白布上的字迹已开始模糊,但勉强还能看清楚。
“如果要救她,一个月之内,到蒿墟来。”
罗离把上面的字翻来覆去读了又读,仿佛生怕认错了一个字似的。其实上面每个字的
写法都和五界的字一模一样,再熟悉没有。
雨还在不断地下著,瓢泼的雨水化开了布上的字迹,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可是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忽然变成了一座石像。
当他最初发现盈姜不见了的时候,他心里仿佛被挖成了一个空洞,原本还未理清的思
绪更是乱成了一团,让他分辨不出任何感受。
也许那时候他心里或多或少还怀着一线希望,可能盈姜不过是为了什么事情离开一会
儿。虽然他其实很清楚那是自欺欺人,但这念头却让他好受一点。
谎言虽然只是泡沫,一戳就破,有时却也能留下些许回避和喘息的余地。
现在他却已经没有了余地。
罗离当然还记得黑暗中对手那种可怕的力量,他已经几度与那人对峙,无论何时回想
起来,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冰冷的眼神中,仿佛被鲜血浸透的恨意。如同要将他们全都
碾碎、吞噬。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更想不通那人为什么会对他们怀有这么刻骨的仇恨?
但他很清楚,盈姜落入那个人手里,一定是凶多吉少。
他甚至能想像到盈姜此刻所受的折磨。
那种痛苦,他感同身受。
他一直克制着对盈姜的感情,虽然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渐渐喜欢上这个女人,但他认
为自己不能,也不应该放任这份感情,所以他始终都小心地掩藏在心底,以至于连他自己
也隐瞒过去。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这感情已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得多。
应该也好,不应该也罢,这些他都已顾不上去想。他只知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
都必须去救出盈姜。
然而,他连蒿墟在哪里都不知道。
罗离从未这么茫然过,身边连一个可以求助的人都没有。
他努力向前走,渐渐的,他开始感觉到腿在疼,如同无数细小的刺在骨头里扎着,每
走一步都像踩着尖锐的钉子。可无论如何,总比全然麻木要好。
他走了一段路之后,终于辩明了方向。
几天前,他们在陡峭的山顶与邪兽恶战,之后他和盈姜坠入深洞,与其它同伴失散。
他记得很清楚,那山顶有几块巨石样子十分特别,就像突起了一串怪异的蘑菇。现在那座
山已远远地在他身后。原来他和盈姜在黑暗的岩洞中,已经从山腹走出了异界边缘的那一
大片密林。
地图不在他手中,但原本要去的那个村庄,他还记得很清楚,距离他此刻的位置已绝
不会超过一天的路程。
罗离已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想要知道蒿墟在哪里,就必须找人打听。如果同伴们从恶战中幸免,他们一定也会
去那个村庄汇合。
他忽然又有了精神,脚步变得迅捷有力,连打在身上的雨水似乎也不再冰冷刺骨。
走了半天的光景,地势越来越平坦,终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
用石头铺的路,坑坑洼洼,但确实无疑是人铺出来的路。
罗离脚步迈得更大,虽然他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着他,但毕竟已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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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停了。
罗离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路口长了两株枝叶茂盛的大树,奇怪的是,两棵树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就连那两条路
看上去也没任何不同,如同一面镜子映出的景象。
地图他记得很清楚,这方圆百里只有一个村庄。
为什么却会有这么怪异的两条岔路?难道那地图竟是错的吗?
罗离站着发了会儿愣,但是他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必须选择一条路,可是这要他怎么
选?
他下意识地朝两边都望了几眼。
西方的天空,厚厚的云层后面忽然透出橙金色的霞光。
阳光仿佛有着某种魔力,罗离情不自禁地走向西方。
当天空越来越暗,终于望见炊烟。
淡淡的,若有若无。
可是看在罗离的眼里,心头忽然一松,他已连续走了大半天,一点也没有休息过,也
没觉得累,可是这时腿却又有点发软。
他没有停下来。现在他已知道自己没有走错,他只想尽快到达那里。
他觉得只要到达那里,事情就会有转机,他也说不上原因,但忽然就有了这么样一种
强烈的感觉。
可是他越着急,眼前的路似乎就变得越长。
天完全黑下来,云层还是很厚,既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当他看见炊烟的时候觉得只隔着一片树林,然而他穿过了树林,淌过溪流,却又是一
片树林。
他也不清楚究竟走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仿佛无数的星星从云层后面钻了出来。一
点一点,闪闪烁烁,仿佛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罗离怔住。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原来那都是灯光。
地图上在树林中间画了一个小圈儿,他们都以为那是一个村庄,然而此刻他眼前分明
是一座城市。
而且这城市很大,也很繁华。街道都用大块的青石铺就,整整齐齐,虽然已经入夜,
但两旁大多数人家都点着灯,从窗口传出融融的笑声。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心情也会跟着
变得好一些。
罗离一边走着,心里越来越惊讶,因为这地方看上去如此安宁祥和,就像五界那些最
富饶的都市一样。可是人们一提起异界总是会想起邪兽、恶灵之类的字眼,却原来异界也
有这样的地方。
只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得到他要的消息?
他走进了一条窄街,街两旁还有店面没有上门,那看上去都是些旅店,此地的旅店居
然也和五界的差不多,如果不是仍然能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寒,他甚至会以为自己又
回到了都城。
旅店的伙计都在跟他打招呼,告诉他店里有烧开的洗澡水,香喷喷的饭菜和干净的被
褥。这些字眼听上去实在很诱人,可是罗离却不能走进去。
他口袋里干干净净,无论五界的钱,还是异界的钱,他都没有。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穆天。如果是穆天,一定会先进去,洗个澡,饱餐一顿,美美睡一
觉,然后再说。
当初他只觉得那家伙脸皮太厚,可是此刻他却不由得露出微笑。
前面的店门口,有个女人看见他的笑容,便也朝他笑了笑。
那女人穿着很紧的裙子,身体的每条曲线都凸起在路人的目光中。她斜靠着门框,姿
态里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诱惑力,显然她故意在诱惑,她脸上的神情已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
她是做什么的。
有许多男人走过她的面前,眼里都充满了炽热的欲望,可奇怪的是,他们谁也没有停
下来。
罗离也没有停,他实在没有那种心情。他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就走了过去。
可是那女人却忽然开口道:“从五界远道而来,路上一定很辛苦。进来喝杯酒吧?”
罗离倏地停下脚步,转身,“你怎么会知道?”
那女人轻轻咬住手里的绢帕笑着,故意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不但知道你从五界来,
我还知道你叫什么——你叫罗离,对不对?”
罗离忍不住吃了一惊,然而转念间,他又变得兴奋起来,因为他已经想到是怎么回事
了。
他问:“你是不是见到过……”
那女人微笑着打断他的话:“进来喝杯酒吧?”
罗离什么话都没有说,迈步就往里面走。既然知道了同伴们的下落,现在想拦着他也
拦不住了。
屋子里点着融融的烛光,看上去柔和又温暖。
桌子上摆着酒菜,菜刚刚端上来,酒也温得正好,就仿佛主人早已算准了这时候一定
会有客人到来。
可是桌子上的酒杯只有两只,筷子也只有两双。
同伴们呢?
罗离没有问。他心里别提有多急切地想知道,可是他看见了那女人脸上的申请。那种
古怪的笑容就像一个自以为手里攥著宝贝的奸商。所以,他越急着问,就一定越问不出结
果来,因为她要卖个高价。
然而,她想要的是什么?
那女人指著椅子说:“请坐。”
那椅子又宽又大,上面还铺着洁白的皮缛。罗离看了看他自己,浑身上下除了泥就是
土。他笑笑,坐下来。
那女人提起酒壶。
她的动作很慢,身体就像微风中徐徐摇动的柳枝一样。
酒液注入酒杯,浓浓的酒香顿时溢满了房间。
那女人说:“请喝酒。”
罗离没有动。
那女人又说:“这是五百年陈的美酒,在这方圆百里,你喝不到更好的酒了。”
罗离还是没有动。
那女人眼波流转:“莫非……你怕酒里有毒?”
罗离摇了摇头,笑道:“我倒不怕酒里有毒,我只怕这酒太贵,我喝不起。”
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一笑,道:“你猜得不错,我这个地方不是随便什
么人都能进得来的。但是,你不同。”
罗离忍不住问:“为什么?”
那女人的手指轻轻拨转酒杯,目光就像酒杯里的酒轻轻荡漾。她慢慢地说:“因为有
人已经替你出过价了。”
罗离更吃惊:“是谁?”
那女人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她只说是你们的老朋友,她出的价我没办法拒绝
,所以我就答应了她。”
“答应她什么事?”
“等你们来的时候,好好款待你们。”
罗离愣住,“就这样?”
“还有……”那女人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她要我转告你们一句话。”
“什么话?”
“——异界已经不同。”
这话是什么意思?罗离听得一头雾水。
那女人又说:“你的同伴里是不是有一个长著银色的头发?还有一个女人冷得像冰?
”
罗离点点头,“你见过他们吗?”
那女人摇摇头说:“我没有见过他们。这都是那个人告诉我的。”
罗离问:“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那个人?”
那女人微笑:“你不用去找——明天一早她就会到这里来。”
罗离又愣住,“她会来?”
“不错。”那女人将酒杯轻轻推到他面前,“现在,你可以喝杯酒了吧?我收下了人
家的定金,可是要好好款待你们的。”
罗离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实在已经渴坏了。
也累坏了。
那酒出乎意料地醇厚,醺然酒意涌上来,罗离很快就觉得眼前模模糊糊,脑袋歪在椅
背上睡着了。
××××××××××××××××××××
流玥走在前面,裙摆擦过青石路面上掉落的枯叶,沙沙轻响。
穆天背负著双手,跟在她后面。
夕阳在慢慢落下去。
暗红的一轮,像失去了温度的炭火。
昼夜交替的间隙,思绪仿佛也容易析出裂缝,总有些莫明其妙的想法冒出来。
穆天一直看着前方几步远的身影。她的脚步保持着一种始终不变的刻板节奏,倒像一
个装了机括的木偶。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像苏泠。
相貌不同,性格更不同。
可是,在青丘的街头,当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淡如雪莲的身影,他就知道,那一定是她
。
为什么?
穆天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他一直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所
当然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他感觉到了困惑。
为什么在他心里,她们两个人始终重叠在一起,无法区分彼此?
难道只是因为,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已经无法从他灵魂深处分割去的缘故吗?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耗费了那么多的力量,却没有能够找到她
呢?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
“哎?”穆天愣住。
“为什么我会有第七世?”流玥重复了一遍。她没有回头,甚至步伐的节奏也没有丝
毫变化。
穆天一时没有作声。
因为我的缘故。他可以用这么几个字回答,大概,流玥心里也多少猜到了一些真相。
可是,如果她再追问下去呢?她再追问千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呢?他该怎么回答?
流玥是个很淡漠的人,她不感兴趣的事就不会多说一个字,但她也是一个很执著的人
,她想要做到的事情她也绝不会放弃。
“我的第七世跟你有关系,是吗?”
穆天叹口气,然后苦笑:“是,是跟我有关系。”
一个人,明知道前面是悬崖,再走一步就粉身碎骨,可是却别无选择只能笔直往前。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穆天现在总算明白了。
其实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选择,他可以说谎。
穆天不是个老实人,他也说过很多谎话,骗过很多人,但是有一个人他从来没有欺骗
过。
前世没有,今生也绝不会。
所以,如果流玥继续追问下去,他一定会把事情源源本本都说出来,即使他知道说出
来之后,就真的会失去她,无可挽回。
然而,流玥没有问,她又恢复了沉默。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
不变的节奏。
不变的距离。
夕阳熄灭了最后的暖意,树林中吹来的风仿佛阴寒的刀刃划过。
穆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神族的体质本来最惧阴寒,自从进入异界,他重伤未愈,又过分耗费体力。无论他的
法力有多强,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的血管里就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冷汗顺着他
的后背不停地淌下去。
他还在极力控制自己,然而他的身体越来越重,两条腿却绵软得仿佛快要融化了一般
,难以支撑。
穆天正想说:“停一停。”流玥忽然加快了脚步。
快得他几乎无法跟上。
就好像她感觉到了前方有什么在召唤。
可是,穆天极力地朝前方探望,却只看见沉沉的暗夜。
“流玥……流玥!”
精族祭师似已完全听不见,径直向前。
穆天只好勉力提气。这时候他才发觉,今世的流玥不但剑法很好,步法也是一流的。
以他眼下的情形,竭尽全力也无法缩短任何距离。
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真要命。
但是再无奈也没有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急掠而去的身影,有如拂过夜色的一团
淡蓝的雾气。
前方忽然出现了灯光。
长长的一串,如星点般连绵,像是逢年过节时,大庄园墙头悬起的灯笼。
流玥朝着灯光奔去,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那正是她寻找的地方。
穆天尽力跟住她。
然而,他心里忽然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模模糊糊,飘忽不定。
灯光越来越近。
果然,一座庄园的轮廓渐渐出现在灯光中。
庄园的大门很高大很富贵,但是再高大再富贵,穆天原本也不会看在眼里。可是,他
一看见这座大门,心里便猛然一震,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
那门的两边,各卧一头石兽,左边的石兽九头,右边的石兽九尾。
他终于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流玥已经跑上了大门前的石阶。
穆天很想叫住她,然而他张开嘴,声音却涩在喉咙里,全然发不出来。
门里的人仿佛早就已经知道流玥将要到来,当她刚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大门便悄无
声息地打开了。
穆天眼看着那个淡蓝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就好像有只手把他的心一点点掏出去,胸口
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这种感觉两百年前他曾经经历过一次。
那天,他最信任的圣皇殿侍卫失魂落魄地从玄灵谷回来,告诉他,失去了精石的下落
。
所有精族的祭师,在六世轮回之后,最终都会化入无形无质的虚空。
但是千年之前,他不顾一切地硬留下了苏泠的魂魄,将她带出了异界。
他又从精魄的手中盗取了精石,将那魂魄注入。
而后,他将精石交付给他最信任的侍卫。
他用两三句话就把经过解释完了,但那侍卫的脸色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缓过来。
大概任何人听到他这样说,脸色都不会好看。他们心里可能都在想,这个人疯了。
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要试一试。
那本是他最后的希望。
如果可能,他宁愿自己守护在玄灵谷,等待五百年的时光,等待精石汲取日精月华,
等待有一天重新看见刻骨铭心的笑靥。
但是他不能,他毕竟还是神君。所以,他只能留在圣皇殿,等待。
算来,离五百年,不过还差三年而已。
“一眨眼……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侍卫脸色苍白,语无伦次。
“陛下,处死我吧!”
他沉默著。
九死一生的冒险,五百年漫长的等待,眼看将要来临的希望,却在最后一刻被掐断,
那种滋味又有谁能够忍受?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已经将这个人杀了,但是他没有动手。因为他如今已经变了,他
绝对不会随便地对一个人动手,不管那人做了什么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过了很久,他挥手让那个侍卫走了。
空阔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仿佛这世界,也只剩下了他一个孤零零的人。
刺骨的寒意从血脉深处涌出来,一瞬间,寒冬降临了温暖如春的圣皇殿。他被这寒意
逼迫,在不由自主间缩起身子,越缩越拢,紧紧的紧紧的抱住自己。
失去她了。
他知道。
失去她了。
在异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只是不甘心,所以非要试试。
后来他费尽各种力气,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他一次又一次地听取失望的结果,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冷静,因为早已经明白不会有结
果。
她不肯回来。
她不会原谅。她最后的眼神那么痛苦那么依恋那么绝望,就像看着一个魔鬼,心爱的
、不可原谅的魔鬼。爱着又恨著,像火与冰交叠的折磨,谁会想要回到那样的痛苦里来?
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所以,注定会失去她的踪迹。
那不是别的任何人的错。
那只是他自己的错。
××××××××××××××××××××
大门又缓缓地合拢。
漆黑的门扇,一颗颗铜钉在暗红的月光中就像无数嘲笑的眼睛。
穆天慢慢地走向那扇大门。
当他踏上第一级石阶,沉重的脚步就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但是当他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有力了许多。
当他站到石阶的最高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吃饱、睡足,精神好得不得了的人。
他伸手去推开那扇门,没有丝毫的犹豫。
门动了。
然而,不是打开,也不是关得更紧,而是——“流动”!
漆黑的门扇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实体,连同那无数颗嘲笑的眼睛,扭曲,变形,便如同
被手指搅动的雾气流动。
雾气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越流越快,在穆天的身周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
周遭的一切,高墙、灯笼、树木、门旁的石兽……甚至连穆天脚下的石阶,都被飞快地吸
入。
穆天没有动。
那漩涡越转越快,越逼越近,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随时会将他吞噬。
但是他始终都没有动,就像一尊石像,淡然地注视着眼前飞转的一切。
第二十四章 故人
巨大的漩涡就像一只越来越密的茧,将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
可是他的神情却如同石雕。
任何人都无法从他脸上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突然,旋转的一切停止了。
就在一瞬间嘎然而止,烟消云散。
大门、铜钉、高墙、灯笼、石兽……一切都消失不见,便如同从来不曾存在。
夜空清澄,连一丝云彩也没有。
暗红的月光静静地笼罩着大地,空阔的山坡上,穆天独自伫立,依然还是原来的姿势
,依然还是原来的神情。
庄园不见了,连同刚刚走进去的流玥,一起不见了踪影。树林也不见了,他的脚下只
有一片草地。然而,他却像完全无动于衷。
眼前一切诡异的变幻,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在他眼里。
风吹过,山坡的另一面,传来一声叹息。
那声音又干又涩,就像从一个千年没喝过水的喉咙里发出来,倒更像一声干嚎,让人
听了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叹息声还没有消散,一个很瘦很长的白色人影出现在山坡顶端。
他的个子其实本不是很高,但他实在是太瘦了,所以看上去特别地长。他身上那件白
色的长袍窄得只能勉强塞进一个六岁孩子的身子,可是穿在他身上却空空荡荡。
如果说平常形容一个人“瘦得像竹竿”是夸张的话,那么这样形容他也是夸张——大
多数竹竿都比他胖多了。
不但瘦,而且干枯。
别的瘦子瘦得皮包骨头,而他的皮都陷进了骨头里。
所以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个骷髅,只是比骷髅多了两只会动的眼珠子。
这两只眼珠极小,却射出冰冷的光。他的视线所到之处,便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连
野草也会畏缩地伏倒。
可是他的人并不因为这双眼睛而多丝毫的生气,反而显得更加可怕。
如果世上真的有死神,那么死神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当穆天看清这个人,脸上的神情也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大吃了一惊。
这很自然,任何人见到这么样一个人,都会大吃一惊。但是他接下来的反应就很特别
了。
他忽然大笑起来。
有的人在很恐惧的时候也会大笑,因为笑可以壮胆,也可以掩饰恐惧。但是穆天的笑
声里连一丝一毫的恐惧也没有,他就好像真的见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大笑不已,笑得
连眼泪都迸出来了。
那个人冷冷道:“久违了,帝晏!”
他的声音实在太难听,穆天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才止住了笑。
“启归啊启归,”他轻叹著摇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啊?”
虽然他努力想做出一点同情和感慨的样子,但是偏偏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憋著一肚子
的笑。
启归冷冷地瞪着他,道:“你看起来倒是没怎么变。”
穆天微笑,“托福托福。”
他们两人就像一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寒暄问候。可是穆天的神情语气都像在玩笑,
而启归的眼里却充满著怨毒和仇恨。穆天越是嘻笑,启归眼里的恨意便越深。
他上下打量穆天良久,微微眯起眼睛,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你还是变了。如果是
以前,你此刻必定已经拔剑。”
穆天忍不住叹口气:“你也有没变的地方——还是那么罗嗦。”
启归阴恻恻地说:“我们久别重逢,难道不应该多叙叙旧?何况——”他故意停下来
,想卖个关子,然而穆天却一副要打瞌睡的模样,他只好说完:“我倒也罢了,你再不多
说几句,只怕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穆天这才流露出一点兴趣,“为什么?”
启归冷笑,“这还用我说明白?”
穆天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回我还真是不明白。我只知道千年前你就死在我的剑
下,就算你的幻力能让你阴魂不散,支撑到现在,你也绝对不可能杀死我。”
启归道:“我的确不能杀你,但是我能把你困在这个幻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里永远都会只有你一个人。”
穆天笑笑。
启归盯着他,“你不信?”
穆天悠然道:“就算我相信,我的朋友也不会信。”
“朋友?哪个朋友?”启归诡异地一笑,“如果你在说那个银白头的家伙,那我不妨
告诉你,他眼下自身难保。”
穆天打了个哈欠,连话都懒得回答。
启归盯着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悠然,结果却只是更加刺耳,“你以为你的朋友就那
么强吗?你莫非已经忘了,千年之前,以你的法力,不也照样陷入幻境?如今,他也一样
。”
穆天嗤笑,“你若说翼风的剑法胜过我,我不会承认。但是若说到定力,那我想不认
输都不行。你们这些玩意儿千年之前能够陷住我,但是翼风绝不会上这个当。”
启归似乎很是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才说:“你果然是变了,想当年你一剑纵
横,天下无敌,你眼里绝没有别人,更不会承认有人能够胜过你。不过,有件事你却忘了
。千年之前,你本该立于不败之地,又为何会陷入?那不过也是因为你终究还是有一个弱
点。人人都有弱点,你的那个朋友也不例外。而且,不巧的是,你那朋友的弱点与你一般
无二——这,想必你心里更清楚。”
穆天没有否认。
但是,他的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任何人看到他的神情,都能看得出,他对朋友的信心。
他虽然经常感情用事,也做过很多胆大妄为的事,但他绝不会把朋友随随便便地拖入
险境。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异界的危险,如果他不是绝对相信翼风,他不会开口请他帮忙
。
启归当然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他也并不失望,因为他手里还有一记杀手?。
他说:“就算你不担心你的朋友,难道你也不担心你那个心爱的女人吗?”
穆天板起脸来说:“我为什么要担心她?你既然对我们都已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你也
一定知道那个女人早已移情别恋。我为什么还要担心她?”
启归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么拙劣的谎话。只可惜,你越是这
么说,越证明你心里担心得要命。”
穆天苦笑着揉了揉鼻子,说:“我也想不到,我肚子里居然会钻出你这么一条蛔虫来
。好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启归说:“你应该先问问她现在在哪里?”
穆天说:“她现在在哪里?”
启归的眼珠在黑洞一样的眼眶里转了几转,“人人都说你是个聪明人,你倒猜猜看?
”
穆天说:“我猜,她就在这里,只不过她在另外一个幻境里,所以她看不见我,我也
看不见她。至于那个幻境,你早就已经故意给我看过了,那就是千年之前的百井山庄。”
启归很满意:“那么,她在那个幻境里干什么,你也猜到了?”
穆天说:“我猜,你正在给她看千年之前,我在百井山庄做的事。”
他忽然变得像颗算盘珠子一样听话,无论问他什么,都会老老实实,一板一眼地回答
。
启归知道自己这次终于抓住了要害,咧咧嘴,似乎在微笑。
他说:“你放心,现在她还没有看到那一幕,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不会让她
看到那一幕,那样你就仍然有希望。否则,千年前的事情就会重演。至于那是什么条件,
你一定也已经知道了吧?”
穆天回答:“不知道。”
启归怒道:“少装蒜!”
穆天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认定我能开启天路?”
启归冷冷道:“因为你是预言里的‘第六人’。”
穆天又沉默下来,这次却没有过多久,便开口:“能不能换个条件?”
启归一字一字地回答:“那么你就会看到千年前的事重演,而且这一次你绝没有任何
办法再让她转生。”
穆天叹口气,蹲下身子,在地上按了一阵,挑了块平整的地方一骨碌躺下来。
启归起先还耐著性子,直到他连眼睛都闭上了,终于忍不住问:“你干什么?”
“睡觉。”穆天懒洋洋地解释,“反正你杀不掉我,我也冲不出这个幻境,你说的事
我又根本做不到,那我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启归愕然地瞪着他,只觉得气血上涌,却完全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哦,还有——”穆天闭着眼睛说,“我见到你的时候,实在很想再戳你一剑,我没
有那么做,不是因为我变了。”
“那是为什么?”
穆天受累抬起眼皮,用一种无奈已极的神情看了看他,说:“想不到你的眼神也差到
这个地步了——你没见我根本就没拿剑吗?!”
×××××××××××××××××××
罗离发觉自己站在一座庄园大门前。
门扇漆黑,无数颗?亮的铜钉在阳光下晃得人眼都花了。
这扇门可真宽真高,罗离快把后脑仰得碰到后背了,才看见门上的匾额。
上面书著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正如这扇大门一样气派。
可奇怪的是,罗离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那两个字写的是什么。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会站在这里,来这里之前的一切事他都忘了,就好像他是从天
而降,落在了这里一样。
他还在发愣,忽然间大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真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罗离一看见这个人,差点就跳了起来。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人,相貌英俊,衣着庄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言谈举止温和而
有礼,一看就很有教养。这样的人,任谁一见都会对他很有好感。
如果罗离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他也一定会很想结交结交。
然而,他们已不是第一次见面。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还是在青丘,旅店的屋顶上,那时这个人正阴恻恻地注视着他
们的一举一动,罗离此刻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到那种阴冷。
再见到他,是在异界边境的森林里,午夜时分,他们曾经有过一次交手。那个人的脸
藏在黑色的斗篷下面,但在出手的瞬间,罗离还是看清了他脸上的冷笑,和他眼底的恨意
。那种像火一样的恨意,仿佛恨不能焚尽一切!
但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有着酷似的面容,神情里却完全找不到那种仇恨。
罗离本能地想要抽刀,可是,当他看见这个人的笑容,却不禁迟疑起来。
他的微笑,就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正有的那样,明快而开朗,有如初升的朝阳,让看见
的人也忍不住会和他一起微笑。
如果这是装出来,那未免也装得太像了一点儿。
罗离心想,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多得是,自己也许认错人了。
那个年轻人又说:“在下清浚。师公命我来恭迎大驾。”
罗离正准备客套几句,忽然听见有人回答:“不必客气。庄主在吗?”
罗离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又呆住了。
这个声音他实在太熟悉,熟悉到他常常无法准确地回想起来,可是却又像无时不在耳
畔。无论经过多少时光,无论混杂在多少人当中,他都能立刻认出来。
可是发出这个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身体。
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所以罗离很快就醒悟过来。
他在梦境里。
他在素琤的身体里,用她的眼睛在看,用她的耳朵在听,可是他却又清醒地思考着。
只是这一次,罗离已不觉得很奇怪。
素琤,是不是你又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
清浚回答:“师公在里面等候大驾。请——”
这是座很大也很奢华的庄园。
罗离不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庄园,以前,同样也在梦境里,他曾经来过这里。
他还记得这长长的回廊,赤红色的柱子,雕刻精美的漏窗,石阶下种著繁茂的植物,
都长著暗紫色的叶子,在阳光下望去如同在廊柱间缭绕着一团团浓密的紫色雾气,显得富
丽又神秘。
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全都衣着得体,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问候
。
这里看起来正像一座平和的庄园,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很安宁。
回廊实在很长,他们穿过了好几重院子,还没有走到。
清浚抱歉地说:“我师公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只能烦劳客人多走几步。”
对这样礼貌的话,还能怎么回答?当然只能说:“没关系。”何况,就算心里原本还
有点疑惑,等真的见到庄主,也就烟消云散了。
罗离曾经以为,余峨庄主儇矩是他这辈子见过最老的老人。
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和眼前这位老人比起来,儇矩年轻得就像是个十岁的小孩子。
来见这么样一位老人,再多走一倍的路也是应该的。
老人看见他们进来,就微笑着说:“请坐。”
他说话很慢很吃力,但是,罗离听见这声音,就觉得像有一股春风拂过了心头。他本
来不知道素琤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现在他觉得非常安心。
老人又对清浚说:“你师父不是让你去办事吗?早些出发吧。”
清浚回答:“是。”转身退了出去。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突然又叫住他,对他说:“别马上回来。”
清浚一怔,却听老人微笑道:“多玩几天再回来。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喜欢到
处去玩。你师父好不容易放你出去一次,还不趁机玩个痛快?”
清浚又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嘴角却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年轻多好!”
老人侧耳听着徒孙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露出了感慨的神情:“我老了,实在太老
了……”
素琤没有回答。
如果换作他自己,罗离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在这样一位老人的面前,任何敷衍的
安慰都是虚伪的。所以,素琤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万年前,我建了这座山庄,那时候,我也和你现在一样年轻。”
罗离吃了一惊。
他当然看得出这位老人一定经历了久远的岁月,然而一万年还是超出了他的想像。
从来没有人能够活得那么久,包括神族。从来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命运,和这座山庄的命运已经连在了一起。现在,我和这座
山庄的命运都走到尽头了。”
罗离一愣,随即听到素琤也在问:“为什么?”
老人平静地笑笑,“有生便有灭,世间的事莫不如此,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说著一件再普通也没有的事情。
“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经看开了……可是,这山庄里还有很多别的人,他们未必能
看得那么开。”
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轻轻的叹息。
素琤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
老人却没有回答,他缓缓地说起了别的事:“你的那几个同伴,他们怎么样了?”
素琤说:“他们都很好,最多再有一天,他们就能完全恢复。”她没等老人再说话,
又赶着追问:“这山庄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老人还是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又说:“我本来希望能够让你们置身事外,但是现在看
起来,恐怕做不到了。”
素琤简直都要坐不住了。
老人的每句话都说得很慢很吃力,对这样一位老人,当然谁也不忍心催促。可是,素
琤是个急性子,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下去,实在让她难熬。
罗离甚至都能感觉得到她那种心急火燎的感觉。
可是她再怎么急,那老人好像都感觉不到,依旧慢吞吞说著自己的话。
“启归虽然是我的徒弟,但是他有他的想法,从很早以前,他就很有自己的主意。本
来我的徒弟当中,他是最聪明的一个,如今我只怕他已经聪明过头,太不择手段了。唉,
你们的那个同伴如今落在了他的手上,只怕……”
听到“同伴”两个字,素琤变了脸色,大声道:“他若敢动苏泠一根头发,我们也绝
不会放过他的!”她说著,手已经按在腰际的佩剑上,如果那个叫启归的家伙就在面前,
只怕她这一剑已经刺了出去。
老人望着她,点点头赞许地说:“小姑娘真是个爽利的人。”
罗离忍不住微笑,倘若别的人管素琤叫“小姑娘”,她一定会很恼怒,但是在这位老
人面前,她却也只好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姑娘。
“但是,”老人又道,“我说的并不是那位姑娘,而是你们五界来的那‘第六个同伴
’。”
罗离愣了愣,历来同伴都是五个人,怎么会有“第六个”呢?
素琤却一点都不意外,她不以为然地说:“就凭启归?他怎么可能落在启归手里?”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若论力量和剑法,十个启归也做不到。但是这世上
原本就有一样东西,远比力量和剑法更强大。”
素琤忍不住问:“是什么?”
老人却又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说:“我领你看点东西。”
他这么说,人却完全没有动。
罗离正在纳闷,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他们两人原本在一间会客的屋子里坐着,很普通的屋子,陈设桌椅,墙上还挂了几幅
画。
忽然之间,桌椅不见了,画不见了,连门窗墙壁都不见了。
眼前只剩下那个端坐的老人。
其余的,都化作了一片空白。没有天空、没有大地、没有任何实体,视线朝任何一个
方向望去,都只有空白。
罗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任何人突然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会发呆。
老人低缓的声音把他的神志唤回来:“这就是‘幻’。”
幻术罗离当然也知道,五界也有很多人修练幻术,但是这么强大的幻术,罗离别说见
过,连听也没听说过。
“这也是‘幻’。”
老人依然连手指都没动,忽然一张桌子就出现在素琤面前。桌子上还摆着一只花瓶,
瓶里插著几支鲜花,幽香馥郁。
素琤伸手端起那花瓶,微微倾倒,便有清水从瓶中流出来。
水淌过手背,清清凉凉。
这也是“幻”?
罗离怎么看都觉得难以置信。
“你们在这里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在五界,你们称这里是‘异界’,可是当大
神最初创建这里的时候,她称这里是‘幻界’。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连我们
自己都快要忘了……”
老人停下来,不知为何,他的神情忽然有些凄凉。
罗离满心都是疑问。
他知道素琤一定也是同样,但她却没有问,只是等著老人继续说下去。
“我们,本是大神最初的孩子。”
老人慢慢地向后转身,望向远处。
那里,原本只是一片空白,渐渐的,浮现出茫茫的碧色。
湛蓝的天空,飘浮着几缕白云,金黄色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
清澈的溪水淌过苍翠的山坡,溪水旁,坐着三个神态温柔的女子。
她们全身赤裸,只有乌黑的长发垂过胸前,蜿蜒地洒落草地。
可是罗离看着她们,心里却没有丝毫的猥亵。
她们看上去是那么圣洁那么高贵。
她们手里都拿着一团泥巴,就像三个孩子那样,专心致志地捏著泥人。
蓦地,罗离恍然明白过来。
大神,她们就是大神。
大神女娲造人的传说,他当然也曾听过,但他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女娲不只是一位。
她们捏得那么认真,捏成一个,端详许久,觉得不满意便重新再来,一遍又一遍,不
厌其烦。
“大神格外地宠爱我们,赋予我们强大的力量。我们繁衍生息,很快,我们就成了这
个世间的主宰。当我们刚刚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我们心思单纯,生活简单快乐。可是渐
渐的,我们的想法变了……”
第二十五章 天机
老人的目光变得很遥远……很遥远……仿佛穿过了眼前的情景,一直飘向了远古的时
光。
“我们不再满足简单快乐的生活,我们想让自己也变成神。我们用大神给我们的力量
,学大神的办法造人,很快,我们也造出了几种不同的人。”
听到这里,素琤失声问道:“那些人就是我们?”
老人点点头,“不错,那就是你们。自从有了你们,很多事我们就不用自己去做。因
为我们有不同的事情要做,所以就造了几种不同的人。后来,为了自己更加养尊处优,我
们又造了越来越多的人。那时,我们很得意,可是我们却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大神
造人,将人当作自己的孩子,我们造人,却是将人当作我们的奴隶。忍受了一段时间之后
,我们造出的人开始反抗。
“一开始,我们根本没有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我们不像大神,我们没有赋予那些人
太多的力量。可是,当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