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陷阱
对方的法力只在自己之上,不在自己之下,何况还在黑夜之中,罗离没有把握破他的
遁形术,只好回来。
翼风站在篝火旁,握剑在手。
罗离忽然明白那人为什么退走,不是因为自己,而是觉察到翼风已经醒来。
但是翼风并没有贸然出击,因为更重要的是熟睡中的同伴。罗离这时才发觉自己可能
很莽撞,但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的举动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而是出于直觉。
翼风问:“怎么样?”
罗离说:“不知道到底什么来路。但这个人,我在青丘见过。”
翼风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只微一点头,说:“我知道了。你睡吧。”
罗离从他平静的声音听出可以放心的承诺,所以,睡得十分安心。
醒来时,天已擦亮,众人起身。
翼风如常沉默。见他没有任何开口的表示,罗离只好自己问:“怎么样?”
翼风摇摇头,意思没有特别的情况,那个人后半夜没有再出现。
这个人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会摆出一副多说一个字也会累坏他的模样。但他也不见得
就一定不爱说话,比如他时不时会挖苦穆天。
简直人人都喜欢挖苦神使大人,除了流玥。流玥视他为无物。
罗离觉得这实在挺有意思。
之后的四天,十分平静。路上只有零星的邪兽出没,再未遇到受人驱使的怪物。依照
地图推算,距离流玥指出的小村子,只剩下不到两天的路程。
越深入异界的腹地,阴寒越重。或许是身体渐渐适应,虽然依旧带着驱不散的疲倦,
但几个人也没有感觉到更大的痛苦。
路却是越来越难走。
由泥泞的洼地一路向前,那密林地势渐渐地高上去,走过平缓的坡地后陡然拔起,像
一道不可逾越的岩石屏风。但还是得翻过去。陡峭的山石在大雨之后格外地滑,几个人虽
然不是等闲之辈,但步履也更加艰难,就连流玥的裙角边也免不了粘上了泥点。
日落时分,几个人在山顶选了一处稍平坦的地方张开结界。山顶寸草不生,燃不起篝
火,这一夜想必会分外难熬。
雨后的天空清朗,太阳就像在鼻子前面沉下去。然后月亮升上来。幽深的暗红的月光
照着山顶,看去一切都是暗暗的红色。
就像被血蒙住的眼睛看出去的景象。
罗离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不祥的念头。在同伴们都睡着之后,他又开始擦刀。这
几天,他已经渐渐掌握到进入那种空灵境地的方法。然而这晚,他却心浮气燥,刀鞘都快
照出人影了,空灵却连影子都还没有。
他擦了刀鞘擦刀柄,擦了刀柄又擦刀鞘……终于停手。嗤!苦笑,这到底算在干什么
?
他站起来,轻轻跳了几跳,夜深了,还是冷。
熟睡的同伴都缩著身子。盈姜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可以取暖。罗离看看她蜷
在毯子下的身体,同伴中,她还是最弱的。
罗离把自己的毯子拿过来,盖在她身上。
然后走出结界。
这寸草不生的山顶也有好处,四下的情形一目了然,反倒比别处安全。
罗离也不走远,离著结界几丈远,兜兜转转地绕圈子。绕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总好像
有事,又想不起来的感觉。目光空洞地四下扫,不能够具体地落在某一点。
就这样,忽然扫过一样东西。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之前,目光先于身形,顿住。
就像有只手将灵魂深处的弦猛然拨动,回声在心里嗡嗡震颤。
那东西嵌在石缝里,从某个角度,又刚刚好展露在月光下,映出一点亮光。
罗离停下脚步,回头,那东西又隐在暗影中。他需要回想一下,才能记起是什么拨动
了那根弦。
是一个花纹,一个烙印在记忆深处的花纹。这个花纹,和那些最幸福的时刻维系在一
起,就算久已不会想起,也绝对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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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一般的黑暗,仿佛永不会结束的夜。
黑暗的中央,暗绿色的光环像一面镜子,中心映出影像:手握刀柄的男子缓缓俯身,
从石缝间拾起一个银色的锁片。
“主人。”即使确信周围绝没有第三个人,黑暗中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得有如耳语
,“没有问题吗?”
黑暗中没有回答,只有轻微而平静的呼吸。
光镜中,男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反复地抚摸著锁片。
良久。
清浚淡淡地说:“下饵,就要知道鱼爱吃什么,下对了饵,鱼就会上钩。”
“可是,那个人的力量好像比我们以为的要强。”
“哦?”清浚轻笑,“那不是正好么?要是擦了半天火石,才发觉那块石头连个火星
都点不起来,岂不伤脑筋?别胡思乱想了,顺影,你那个脑袋瓜子,想破了也想不到点子
上!”
“是,主人。”
顺影的声音里包含着对主人绝对的恭敬和服从,可是他的脑袋瓜子却不能全然服从地
停止胡思乱想。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说:“可……”立刻住口。
清浚叹气,然后笑道:“你的舌头就和你的脑袋瓜子一样喜欢乱跑……算了,你要说
什么就说吧,反正就算此刻不说,早晚还是管不住你那舌头。”
顺影琢磨了一下主人的语气到底有几分真心,这对他的脑袋瓜子来说还真有点难度,
所以,他就按直觉,也就是主人所说的字面意思,照直回答:“那我说了——主人有很多
机会,可是为什么主人非要等到擦起火来?我觉得,”他停顿了一下,迟疑地说完,“我
觉得,也许有危险。”
清浚重复:“危险?”
顺影有限的理解力把讥诮当成了询问,越发任由解脱了束缚的舌头尽情发挥:“主人
,我以前曾经听过别人说,那些五界来的人如果真的很强,那最容易杀他们的时机就是他
们刚进入我们这里的时候,因为他们的力量被阴寒压制,一下子不能够发挥,但是日子久
了,他们会慢慢适应,会越来越强,越来越难对付。所以,主人为什么不尽早动手?非要
擦火啊擦火,万一……”他在最滔滔不绝的当口,忽然醒悟,讪讪地停下,“主人,我又
多嘴了。”
但是清浚没有怒斥,也没有嘲讽,他没有说话。黑暗中的沉默,让顺影感到惶恐。
光的中心,手拿银色锁片的男子姿势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
清浚抬起右手,轻轻弹动暗绿色的光环,就像拨动了镜子的角度,影像变了。
“顺影,还记得你是怎么会跟着我的吗?”
顺影往光环中望了一眼,只见月光下隐约可辨的四个沉睡的人影,有点诧异主人的语
气突然变得轻快。
“当然记得!”他本打算一鼓作气开始全面的追思过往、顺便展望将来,但被清浚打
断。
“那么,你的姐姐——你唯一的亲人被人杀死的情景,你也还记得吧?”
黑暗中一阵沉默。
第一次,顺影没有立刻回答主人的问题。他心口的伤疤被狠狠地揭开,被血淫浸的记
忆一涌而出,恨意还是如同当初一样棱角鲜明,并未随仇人的死而平息。如果能再有一次
机会,还是会把那些人再次撕碎!——在无法遏止的愤怒中,他感到些许困惑,主人提起
这件事总不会是故意让他难受的吧?
顺影记得主人如何救了他的性命,还帮他找出仇人,否则以他自己,恐怕会永生在圈
套兜来兜去。所以,他忠于主人,是自愿,不是受胁迫。
他的主人,虽然老是嘲笑他的脑袋瓜子,但从来没有故意让他难受过。就算别的人听
见都想喷饭,但他还是觉得,主人是个挺温和的人。只不过,主人身上背负的仇恨太深了
,任何人背负著那样的仇恨,都会变得冷酷无情。
嗯?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什么,可是来不及想明白。
清浚忽然转身,斗篷的暗影拂过光镜,明暗之间,顺影望见光环中央,一个原本熟睡
的人影欠起了身子。
“走吧,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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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手指抚摸著银色的锁片。
素琤挂在胸口的锁片。
他还记得那些欢愉的时刻,他用手把玩着这个小小的锁片。
素琤说,妈妈给我的,以后,给我们的女儿。
怎么会在这里?
“想知道吗?”
罗离忽然听见一个声音,细若游丝,不是从空气中,而是直接传进意识里,像幻觉一
样。
“想知道素琤是怎么死的吗?”
罗离受惊,跳起来。
“想知道的话,来找我。”
他心里还有理智,知道这是一个太明显的陷阱。然而那声音像一根钓丝,系著不可抗
拒的诱饵。他像一条被蛊惑的鱼,身不由己地咬上诱饵。
那洒饵的人,实在太清楚他的弱点!
就算是个陷阱,他也会跳进去,因为他太想知道真相。平时他可能是个很理智的人,
但压抑在他心底深处的感情太强烈,一旦爆发出来就容不下任何理智。
山峰很高,山脊起伏连绵,就像刻画在夜幕中的一道墨线。
罗离沿着山脊奔跑,那声音在前方不断地诱惑着他:“来!来找我!我告诉你,她被
什么人所杀,又是如何死去……”
罗离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跑出了多远,他只想追上那个声音,问个明白。
前方有一块巨大的山石,他毫不犹豫地跳上去。
然后站住。
前方还是一块巨大的山石,高高地拱起,顶端站着一个人。
月亮正好悬在他身后,硕大的一轮,幽深的暗红的月光映着他修长而矫健的身影,黑
色的斗篷在夜风中烈烈作响。
罗离一见到这个人,就觉得周身的温度下降了几分。他的眼睛被斗篷的兜帽遮住,可
是罗离却分明感觉到那种像针一样尖锐而冰冷的目光。
前一瞬间还受着诱惑的心,被阴冷一激,突然冷静下来。
罗离的手慢慢握上刀柄,“你是什么人?”
“我么?”对方徐徐说道,“和你一样,是一个心中充满仇恨的人。”
罗离冷笑,“我的心里没有仇恨。”
“很快会有的……”兜帽下传出几声低笑,“你不是很想知道,你心爱的女人究竟是
如何死去的吗?”
听见这句话,罗离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其实她死去的情形,你已经见过了。只不过,你一定难以相信世间会有那样的一剑
……想不想知道那究竟是谁呢?”
那人微微地侧过身,月光映出他嘴角冷酷的笑意。
“你很快会知道的,用不了多久——”
罗离本来一直听着他说,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他意识到什么,身形毫不迟疑地
朝那人扑了过去!
但,还是迟了一步。
那袭黑色的斗篷流沙般从他指间滑出,消失在巨石的下方。
那巨石的背后,阴森幽黑,竟是不见底的深渊。
身后传来可怖的声响,像鸟类拍打翅膀,而且是一大群,仿佛得到了号令,瞬间从潜
伏的岩石间一起飞出。罗离瞥见地上移近的阴影,眨眼间就到了背后。
他已经来不及转身。
再向前一步就是深渊,但情势绝不容他后退。
电光火石的刹那,罗离的身躯笔直地向前扑倒!
几双利爪擦着他的后背掠过。伸展巨翼的邪兽滑翔过深渊洞口,惊诧地望着那个消失
在黑暗中的身影。它们呀呀怪叫着来回逡巡,却不敢深入深渊一探究竟,仿佛对那无底的
黑暗心怀恐惧。
那黑暗,就像死亡一样寂静。
突然,从那黑暗中射出一道亮光,如同闪电一般划破了死亡般的寂静!洞口的邪兽惊
叫,拍动翅膀仓惶后退,想要躲避那个挟风跃出的男子。
青瑰刀在暗夜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
鲜血,夹着黑色的羽毛如滂沱大雨般落下。邪兽凄厉的惨叫与庞大身躯坠地的沉闷声
响混杂在一起。那些距离稍远的邪兽惊恐地望着眼前一幕,一时竟不敢上前。
罗离稳住身形,尽力地平定喘息。
邪兽的迟疑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受人驱使的它们比寻常的邪兽有着更为凶残的性情
,不给罗离足够的空隙,它们已经再次扑上,且比前一次更为迅猛!
乌沉沉的影子,将月光都遮蔽了。
罗离手中的刀凌空劈出。
一头邪兽怪叫,重重摔在地上。
罗离以一个膝盖为支点,猛然向前翻滚而出。没有任何间歇,青瑰刀再次挥出。
宰一个是一个。
他的身上早已沾满了血,浓重的血腥气却也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斗志。然而,即使他
再强悍,难以计数的邪兽仍然像密布的乌云般将他困在中间。
终于,当邪兽的利爪在他背上抓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阴寒之力如同遇到了缺口的
潮水,一涌而入。
青瑰刀再次破空而出。但刀势已经减弱。
邪兽立刻逼近。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隐隐传来异样的动静。
邪兽仿佛受到某种可怕力量的胁迫,一时间竟齐齐地停止了攻击,双翼木然地上下拍
动,脑袋惊惧地转向同一个方向。
罗离也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看。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有点模糊,朦胧中他感觉到一股
杀气。
然后他看见剑光。
那剑光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但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以前他从来没见过翼风真正
出手。
那家伙,以前居然只是出了三分力来随便应付应付的。
这发现真让他郁闷。更郁闷的是,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这种念头。可是他的意识已
经有点混乱,自己想控制也控制不住了。他甚至连欠妖王的几千银铢都想起来,然后那些
银铢就一个个在他眼前跳舞。
瞬间,他的心头掠过在东荒密林中见过的恶灵,那种行尸走肉的模样,比死亡更让人
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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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浚看着光镜,久久不发一语。
光镜中,黑羽四散。一头翪兽重重地摔在地上,身子抽搐几下,不动了。它的胸口戳
著一柄长剑,手握剑柄的黑衣男子满脸没睡醒的神情,无精打采地弯下腰,将剑拔出来。
他的动作很缓慢,拖泥带水,仿佛那柄极普通的薄铁剑,倒有不得了的重量。
他的上方,又一头翪兽俯冲而来。
那刚刚拔出剑的男子,正处于一个很难寰转的姿势,就算他能及时直起腰,也绝来不
及扬起剑。
翪兽经常被人选中驱使,就是因为它们寻找时机的本能。
可是那男子根本就没有扬起剑,他只是顺势将剑笔直地往上提,剑柄在上,剑尖在下
。对于从半空扑下的翪兽,这姿势当然没有什么威胁。
翪兽的利爪几乎就要触到他的头皮。
他手中的剑也刚好在这个时候提过了头顶。他简直是把自己的手送给翪兽的利爪,可
是偏偏,他的手连同剑柄刚好从利爪的缝隙里滑过,而剑刃,也就刚好迎上利爪。
看上去,简直就像翪兽自己把爪子撞上了他手里的剑。
翪兽怪叫一声,身子歪斜,猛向上蹿起,身下滴落一串淋漓的鲜血——它的一只爪子
已经被齐齐切去!
而,就在它蹿起的瞬间,男子手中的剑尖也终于挑起。
那剑的去势实在算不上很快,可是刚好也就追上了翪兽,刚好洞穿了它的身体。
顺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跳动。
他的脑袋瓜子在揣摩别人心思的时候就像十足的木头,可是当他看剑的时候,却像最
纯净的水晶一样透亮。
所以,他看得出,那男子的剑法虽然很难看,甚至有点笨拙,可是他剑招中的每一个
变化都细微精致。他的身法看上去懒洋洋简直像没吃饱饭似的,可是却与他的剑势配合完
美。他操控他的剑简直比操控手指还要随心所欲,不会浪费任何一招剑式,所以他一副多
移半寸也会累坏的模样,因为如果他多移了半寸,那就真的是多余的。
原本,顺影正着迷地看翼风的剑法。他看见好剑法,就像猫儿见到荤腥一样。
他觉得,剑已经成为翼风灵魂的一部分,或者不如说,翼风的灵魂中本就深藏着一柄
剑,他的剑与他的灵魂已经合而为一。他知道,那已是剑法的至高境界。
他本来还会一直痴痴地看下去,可是他的主人回来,硬把光镜转了个方向。
他只好硬著头皮看那个黑衣男子,看过了翼风的剑法,再看别人的实在很乏味。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惊讶。
他发觉,剑在那个人的手中,已经变得不像一柄剑。它像棍棒、像长枪、像巨斧……
甚至像把菜刀。他的每一招,都让顺影迷惑,咦?剑也可以这样用?
再看下去,惊讶渐渐变成了恐惧。
“主人……”他低声地,一颗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沁出来,“这个人的剑法,恐怕已经
没有任何人可以克制了……”
“没有任何人可以?”清浚喃喃,然后沉默。
他伸手,光镜倏地隐灭。
顺影一惊,清醒。“主人……”他停住,瞅瞅清浚的脸色,过了会儿,没有等到预期
的呵斥,于是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有人可以把剑用到这个
地步。恐怕在这千年之中,他已经进境到了无人可以看透的程度。我现在才明白主人为什
么一直不动手,我太笨了,主人的眼光比我高明得多 ——”
清浚淡淡地说:“看剑,你远比我高明,只不过,我看的是人。我不动手也不是你所
想的原因。还有,他的剑法,也并非无人可以克制,在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可以。”
“谁?”
“他自己。”
这个回答对于顺影来说太高深了,让他忍不住挠起头皮。挠得头皮发疼,他决定放弃
。“反正,”他说,“要在剑上赢他,除非主人听闻的事情是真的。”
“你已经看过他的剑,你认为那是不是真的?”
顺影摇头,“他现在的剑法,对付翪兽根本不用花多少力气,所以我只能看到剑招,
看不出别的。”
清浚说:“那也不奇怪。”
“不过,”顺影努力想了想,“他用这样的剑法,也许就是故意要隐藏真相。”
清浚扬眉,“哟?脑袋瓜子有长进了。”
顺影怔愣了半天,讷讷地问:“我说对了吗?”
清浚失笑。但是笑容很快凝固起来,变成沉思的表情。良久,他吩咐:“你去,把翼
风引开。”
“是,主人。”
顺影躬身。手迫不及待地扶向腰间,指尖一触到剑柄,眼中便倏忽射出精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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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感觉到一颗温润的丹药落进他嘴里。
本来他的身体已经像是冻僵了一样,仿佛他血管里已经不是血,而是冰。但是当这颗
丹药滚过他的舌尖,就像忽然有一缕春风吹过,丝丝地化开了他血液里的冰。
盈姜说:“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好。”
这话音听在罗离的耳朵里,就像听见春天解冻的湖面,碎冰轻轻敲击出的泠泠声,他
这辈子简直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僵直已久的肢体稍稍一动只觉得刺痛异常,就像骨头里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咬,这滋味
可真不好受。但是罗离心里却觉得高兴极了,经过了那种比死亡还要恐怖的麻木之后,再
巨大的痛苦也能让人甘之如饴。
要是现在他的手边有一坛酒,他一定能一口气把它喝干。
他刚刚转了转念头,舌尖就淌过了一股酒液。
肚子里忽然变得滚烫,就好像原本有个火星,被酒一浇,顿时烧得旺起来。这下子,
除了蚂蚁咬,又加上了火烤。如果换作常人,一定早就惨叫起来,但是罗离就算想喊,他
的喉咙也还发不出声音。
何况,再大的痛苦对于劫后余生的他而言,都似种享受。他只不过有点纳闷,人族药
师莫不是修成了上古传说中的读心术?否则她怎么知道自己很想喝酒。
盈姜说:“这是酒,也是药,我身边总是带着一点儿,它能加快你复原的速度,就是
会有点难受。不过你还得多坚持一会儿,因为我还要替你推拿。”
她的双手按在罗离的心口。
罗离的印象里,盈姜的手纤细得仿佛轻轻吹口气就会碎掉,可想不到,这双手居然有
那么大的力道。罗离就听见自己的肋骨格格作响,简直都要断掉了。
他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穆天看见笑盈盈的药师,总是一幅戒备神情。
但是他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
难受归难受,盈姜解毒的手段十分有效。不大一会儿,罗离的视线已渐渐地清晰起来
。
听觉是最先恢复的。
周围很静,他听得见盈姜的呼吸,甚至还有他自己的心跳。所以,他以为恶斗已经结
束。
可是等他看清眼前的情形,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情。
邪兽们依旧成群结队地在半空逡巡,寻找时机攻击,张开的黑翼如大片乌云几乎将月
色遮蔽。但是他听不见它们刺耳的怪叫,因为在他的周围张起了一道守护结界。这道结界
不但隔绝了嘈杂的声音,也让那些邪兽不敢轻易靠近。
这么强大的守护结界,当然出自精族祭师。
她就在结界外面,罗离的视线稍稍偏过一点儿就看见她。她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在暗红
的月光下像笼罩着浅紫色的雾,温柔而素雅。然而,她手中的剑光却凌厉如闪电,绝不会
放过任何一只敢于接近的邪兽。
漫天的鲜血和黑羽中,她的身影依然洁净有如冰山雪莲。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的剑法,而是因为她护体的法力。
她是个高明的剑手,也是个强大的祭师。
在结界的另一侧,翼风仗剑而立,邪兽们远远地围绕着他,惊惧地拍打翅膀,却不敢
接近去。
但是翼风也不追击,即使他眼里闪动着与剑气一样锐利的光芒,紧紧盯着那些邪兽,
看样子很想痛痛快快地再杀一场,他也不会贸然出剑。因为最重要的是留在原地,保证结
界的安全。
从他们俩所站的位置,罗离知道在自己的脑后,结界的另一个方位,必定还有一个同
伴在守护着。
罗离心里忽然变得无比安定。
此刻,他甚至觉得药力还是不够足,盈姜的手劲还是不够大,他恨不得立刻恢复原状
,好立刻冲出去,与同伴们再并肩而战。
第十六章 绝世剑客
但是罗离知道急也急不得,这种事越急越适得其反。
他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慢慢地进入那一种空灵的状态。这种状态能让药力最快地渗
入身体的每个角落,也能最自然而然地配合盈姜推拿的节奏。
他对于进入这种状态已经有心得,所以,很快的,他的呼吸就缓慢下来,眼前的一切
景象都变得遥远,却异常清晰,耳畔充斥着各种细微的声音,甚至听得见血管中汩汩的血
流。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股杀气。
他以前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逼人的杀气,尖锐如针。他知道,一定有个非同小可的高
手在慢慢地迫近。
邪兽的黑翼像大片大片的乌云,与黑暗的夜色交融。
从黑暗的深处,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他身上的斗篷直垂到地面,兜帽遮住了大半张
脸,他看上去就像从黑暗中化出的鬼魂。
罗离立刻想起刚才那个人,但是他知道不是。眼前这个人没有那么寒冷,却有着更尖
锐的杀气。
那人走得很慢,每一步迈出去落脚都很远,然而他的身体却异常稳定。
一般人走路身子多多少少总有点晃动,尤其像他走得那么慢,脚悬空的时间特别长,
就更不容易走稳。但这个人的身子,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如果不看他的腿,只看他的身体,就像铁铸的一样,笔直地移了过来。
他过来的方向,正对着翼风。
翼风依然仗剑而立,姿势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就好像完全没看见面前这个人似的。
这样的距离,他当然不可能看不见。
连他侧方的流玥都早已经看见。她默不作声地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的姿态,一旦需要,
她有把握以最快的速度出手。
来人越走越近。
翼风依然不动。
流玥也只好不动。因为她也是一个足够高明的剑手,她看得出翼风姿势虽然随随便便
,但却已经全神贯注,所以,她绝不能在这时候贸然出手干扰他的注意力。
来人和翼风的距离已经只剩丈余,这个距离,双方都已经能够将对手一剑毙命。
来人停下脚步。他身上的斗篷忽然脱落,像流云般朝后飘去。
兜帽下的脸完全展露出来。
罗离看见他的长相,不由怔愣。
像这样的一个人,仿佛黑暗中化出的鬼魂,浑身充满了针般尖锐的杀气,与之相配的
应该是一副同样锐利的相貌,甚至一张如僵尸、邪怪的脸,也不会让人吃惊。
但是面前的这个人,偏偏长著浓眉、大眼、宽阔的鼻翼和厚厚的嘴唇,憨厚得就像住
在邻家,时常跑来串门的少年。
他看着翼风,居然还露出一丝很友善的微笑,道:“你好!”
翼风道:“你也好。”
那人抬手,举起剑,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说:“我要出剑了。”
翼风说:“请。”
那人说:“好!”
他的“好”字刚出口,剑光已经闪出。
翼风的头发被剑风激得缕缕扬起,然而他的身形竟然还是不动。
这一剑虽然威力无比,但是他的心中早已一片空灵,任何角度的攻击,他都有把握接
下。
然而,这一剑却根本没有刺向他。
谁也没有想到,那剑光忽然一折,竟朝着流玥直刺过去!
流玥本来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翼风的身上,等她发觉有异,剑光已经逼到了眉心。
幸好她的反应足够快,动作也足够敏捷。就在剑尖触上眉心的刹那,她的身形向后急
掠。这一退速度之快,竟令衣裙在身前如风帆般扬起。
但,她虽快,那剑尖却始终贴着她的眉心。只消她后退之势稍衰,那剑尖便会刺入,
一切也不过转瞬之间。
翼风的剑,就在这转瞬之间到了。
当剑光折转,他的身形也终于动了。
他本来的姿势和精神都毫无破绽,如果这一剑是刺向他,就如同刺向毫无缝隙的铁板
。但是当他动起来,那铁板忽然就出现了无数的裂纹。
他在这一刻当然无法仔细思考,但即使他能够,他还是必须去救流玥。
罗离的心猛然一沉,他当然看得出那人声东击西的目的,想不到那个一脸憨厚的少年
,竟然会如此卑劣。他当然也看得出翼风的出剑非常勉强,因为他绝对不肯伤到流玥,既
不能让对方的剑伤到她,也不能让自己的剑误伤到她。可是这么一来,他就露出了极大的
破绽。
简直是把他自己送到对方剑下。
直到此刻,罗离才真正看出,翼风对流玥所怀有的感情。
翼风是一个始终专注于剑的人,即使他觉察了自己心底的感情,也不知道如何去表达
。但是当危机来临,他的本能让他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即使舍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她。
翼风格开对方的剑,但是他的身体也露出了空门。
这个机会正是那人等待的,他当然不会错过,手中的剑如疾风般掠起。
翼风已不可能仿效刚才流玥的做法,因为他刚好挡在流玥的身前,也挡住了流玥的视
线。现在这致命的一剑已经势必会洞穿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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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影仿佛已经看见翼风咽喉涌出的鲜血,他觉得很得意。在他看来,好的剑手不光是
掌握自己的剑,还应该善于利用环境。
除掉这个人,对事情大有益处。
主人说不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破天荒地夸奖一下他的脑袋瓜子。
他得意,因为他对自己的剑法足够自信,在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情形下,翼风绝没有可
能躲得开这一剑。
因为他太得意,所以他完全没有提防另外的一个人。
然而,就算他提防了,也是一样,因为那个人和那柄剑来得实在太快,简直像飞一样
。
此时剑尖距离翼风的咽喉不过两寸,来人不管怎么出招,顺影都可以先刺穿翼风的咽
喉。
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人不但快得像飞,人也真的是“飞”过来的——从头顶
一掠而过。
只听“叮”的一声,顺影感觉手里的剑猛然一震,就好像剑尖撞上了什么东西,那力
道不算很大,但也足够让剑的去势缓得一缓。
对翼风来说,这一缓也已经足够。
他挥剑,格挡,再出剑。
顺影不得不退,退到很远。
他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罗离倒是看得十分清楚。
——当剑光折转,翼风的身形掠起的瞬间,穆天也掠过了结界上空。
当然神使大人不是真的会飞,他只不过抓住了一只邪兽的尾巴。至于他究竟怎么抓住
那只倒霉的邪兽,罗离也没有看见。只能看出那邪兽受了伤,又不致命,大概被疼痛刺激
,飞得格外快。
掠至半空,穆天借力下扑。
他掠起时,是为了救流玥,但等他下扑,翼风已经先到了。
他本该从顺影的头顶正上方掠过,这样他有许多变招可以选择。但是那一瞬间,翼风
挡到前面,顺影后退一步,出剑。
这下他伸直胳膊才能碰到顺影的头发丝,可是,总不能揪住他几根头发把他拽开。
所以,穆天只好出剑。
在半空中硬扭身子挥剑,姿势当然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但是,这一剑却也是要多准确有多准确。
剑身直直地插入不足两寸的间隙,剑脊刚好挡住了疾刺而来的剑尖!
靠前一分,剑身撞上剑脊,人在半空出剑,没有多少力道,绝格不开那一剑;靠后一
分,待剑尖迎上,人已经掠过,力道也衰尽,更阻挡不住。
偏偏,恰在那一刻,恰在那一点,力道不算多大的一剑,刺下来连皮肉都伤不深,将
那疾风似的剑阻了一阻。
当然,这一阻对别人或许根本就没有意义,只因为救的是翼风,所以足够。
穆天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扑下去的时候根本没想怎么才能收住——最后也没
想出来。
这下摔得可是真不轻,鼻青脸肿。
但是他却笑得像刚刚拣了个大元宝,“翼风啊翼风,你居然也有欠了我一条命的时候
,嘿嘿嘿嘿……”
翼风看看得意忘形的神使,忍不住提醒:“小心!”
可惜晚了,穆天已经一脚踩空,摔在两块大石缝里,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爬出来。
翼风叹口气,摇摇头,“但愿我还给你这条命之前,你还没有自己把自己摔死。”他
虽然嘴里在叹气,但脸上却忍不住笑意。
罗离也忍不住想笑。
穆天此刻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刚才出手那么快、那么准的人。
即使亲眼看见,罗离还是觉得那一剑太不可思议。那居然会是真的吗?要是真的……
妈的,他们神族出一个帝晏也就算了,居然连帝晏的一个没正形哥哥剑法都高得这么离谱
,别的四族看样子是真的没有出头之日了,呜,苍天不公。
×××××××××××××××××××
顺影一时气苦。
明明一群一群的翪兽还在半空逡巡,明明他这个强敌还在一旁没走,那几个五界人居
然已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手紧紧握住剑柄,他很想再次拔剑,但是他也知道刚才那样的机会错过之后,永
不会再有。
“蠢货!”清浚“啪”地打灭光镜,“叫你引开他!不是叫你杀他!”
蠢货。清浚在黑暗中飞快地转着圈子。这个只会坏事的蠢货。
但是,再怎么叱骂,眼下那个“蠢货”是听不见的。
怒气在来回的脚步中渐渐平息,然后转为思考。已经牺牲了那么多翪兽,不能就这样
放弃这个机会。但是,听闻的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事情会变得简单
很多,可如果不是真的呢?但不管怎么说,一定要设法分开他们,这样,那个人才能有所
行动——那个人,才是那些五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后招。
脚步越来越慢,终于,站住。
“翪!”清浚不知对着何处开口,低沉的声音像念动咒语,在黑暗中嗡嗡震响,“开
启枷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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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举起手,看自己的手指。
五根手指,慢慢地弯曲,又慢慢地张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他却像看见了世间
最稀罕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看个不停。
虽然他骨头里的蚂蚁,比刚才好像又多了好几倍,但是他心里却充满了愉悦。
流玥仍然站在原来的方位,她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但她纤细的身影看去却依旧坚定
。经过了刚才那样的惊险,她却并未多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继续做该做的事情。
原本,罗离总觉得她的为人实在太冷淡,太拒人千里之外,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这个
冰冷的女人实在很了不起。
她不但有高明的剑法,更有不可思议的勇气,即使在最危急的关头,也能保持异乎寻
常的冷静。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会惊惶失措,也不会头脑发热。
素琤也有高明的剑法,也很有勇气,她不会惊慌,但是却常常冲动。
一点点不平都会让她愤怒,如果她在街头看见一个欺负老人的恶棍,那么下一个瞬间
她一定已经踩在那恶棍的脸上。
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死?
罗离的思绪来不及沉沦,目光捕捉到空中奇异的变化。
那些不断盘旋的邪兽突然间一起向上腾起,如飓风般散开,庞大的身躯迅即缩小成夜
幕下的一个个小黑点。
幽深的暗红的月光,静悄悄地洒落。
宁谧中,罗离心里忽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杀机如同不知何处涌来的寒流,渗入每
个毛孔。
“唰——”
沉沉的黑影像一张漫无边际、密不透风的巨幕,兜头兜脸地压了下来。
隔着极远的距离,罗离已经清晰地感到,去而复返的邪兽已和方才大不相同。原本它
们虽然凶残,但对利剑却心怀恐惧,只敢在半空盘旋,伺机攻击。然而此刻,束缚它们的
恐惧仿佛已被某种力量抹去,它们再无任何顾忌,只剩下对鲜血、杀戮和死亡的欲望。
翼风清啸一声,腾身而起。
他显然觉察到来者不善,竟一反常态地抢先出手。
闪电般的剑光切入暗夜,硬生生地将那片黑幕撕开一道裂缝。七八只邪兽轰然落地,
一只弹在结界上,炸出惊雷般的巨响,顷刻间碎成点点血肉之雨。
然而,可怖的景象丝毫不能令蜂拥而至的邪兽退让。
结界外的三人顿时陷入了比之前艰苦十倍的恶战。如果在平时,邪兽就算再多再可怕
,他们也足以应付,但现在,他们不但要应付邪兽,还必须守住自己的方位,保护身后的
结界。邪兽们变得毫无顾忌,他们却套上了一层束缚。
罗离忍不住焦急,因为他们身上的束缚不是别的,正是他。
盈姜仍然在为他推拿,她的双手依然有力,从一开始到现在保持着完全一致的节奏,
没有丝毫混乱。从她平静的神情里,也看不出任何紧张和恐惧,仿佛她根本就没有觉察结
界外所发生的一切。
罗离忽然觉得,药师也远比他以为的更有勇气。
看着她,罗离也不急了,因为急也没有用。同伴们都在做他们该做的,他也应该做自
己该做的,他应该做的就是放松自己,让药效尽快地发挥完全。
结界外的恶战正在僵持。不断掉落的邪兽环绕结界堆成一圈,已经越来越高,但那黑
幕却依然漫无边际、密不透风。
三人之中,流玥的剑法毕竟差了一截,邪兽们觉察她的剑势稍弱,便纷纷涌向那一侧
。
翼风本来尚有余力,可以替她分解。但,他却无法抽身。
因为那个鬼魂般的黑衣少年又上来缠斗。少年剑法诡异,翼风虽不至于落败,但一时
之间也难以取胜。
现在能帮流玥的,只有穆天。
翼风知道他一定会去帮流玥,但是他更清楚穆天去帮她的后果。因为翼风很了解他,
不仅了解他的人,也了解他的剑。穆天剑法虽高,但他的法力却会被异界的阴寒压制,恶
战了大半夜,恐怕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无余力。
翼风与人交手无数,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麻烦的事情。他一向是个很冷静的人,就
像一壶永远也烧不开的水,可是这时候,他却忍不住焦躁起来。
他从记事起就开始学剑、练剑,他当然知道对于一个剑手而言,这种焦躁是最大的敌
人,所以从他少年时代,在别人飞扬跳脱的年纪,他就已经很懂得控制情绪。
可是,总有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控制的。
果然,穆天抢过来,剑芒闪动,正在围攻流玥的三只邪兽应声坠落。但是他身后,也
拉开了空档。
三个人本来的方位互相呼应,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么一来,便出现了缺口。
邪兽立刻扑进了缺口。
第一只扑向结界的邪兽瞬间被炸成了碎片,但第二只、第三只旋即扑至。
精族祭师的结界再强大,也禁不住接连不断的攻击。
罗离已经能听到外面邪兽凄厉的叫声。
但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睛也闭了起来。盈姜的手仍在他心口有节奏地推拿,他的呼吸
跟着节奏,平和而稳定。
结界已经像气泡般一触即碎,邪兽的利爪已经随时都会落下来。
结界中的两个人却似浑然不觉。
忽然,翼风掌中剑芒暴长,剑气如虹,顿时将黑衣少年逼退了两步。
翼风转身,急掠而起,剑光开阖之间,正欲扑入结界的邪兽已被削去头颅。
但,立刻又有一只邪兽飞扑而至。
黑衣少年的剑也在同时到了翼风的身后。
翼风耳听剑锋破空而来,知道无论如何已来不及,只得反手先格开那一剑。
微微的白光一闪,结界终于破碎。
邪兽扑下。
刀锋般的利爪几乎已经触到盈姜的后背。
她就算转身,也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个瞬间,一道青白色的光凌空划过。
邪兽的利爪距离盈姜的背后只有几寸,可是却突然朝两旁分开——它的整个身子都被
这一刀劈成两爿。
罗离站起来,手里握著青瑰刀。
盈姜脸上带着几许疲倦,她望着罗离,眼里慢慢流淌出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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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风的剑忽然起了变化。
刚才他的心情焦躁,所以剑法也难免有些滞涩。可是这一刻,他已经确认同伴脱险,
焦躁顿时一扫而空,就好像忽然去掉了一副枷锁。
但,那又绝不是他平日的剑法。
原本他的剑法,潇洒而凌厉,虽然疾如闪电,却始终不会失却淡定从容。可是忽然之
间,他的剑法却变得暴烈如炎日,流金铄石,仿佛剑芒所到之处,都会瞬息间燃为灰烬!
顺影喉咙发干。
他兴奋的时候,喉咙就会发干,因为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翼风是个很冷静的人。顺影从光镜里看到冷静的翼风,知道他的剑法不是自己能应付
的,就算加上翪兽也不能。冷静的翼风不会为任何事动摇,只有当他失去冷静的时候,才
有机会。
所以,他一出手,就刺向那个女祭师。
他不认为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一个高明的剑客就应该善于抓住对方的任何一点破绽
,剑法的破绽,或者,灵魂的破绽。而一个绝顶剑客,本来就不应该留下任何破绽,他应
该摒弃一切喜怒,不为任何事所动心。
当翼风果真来救那个女人的时候,顺影甚至有些鄙夷,他本以为翼风已经达到了剑客
的至高境界,想不到这么容易就会露出破绽。
原本他不过想引开翼风,但那瞬间,他忽然变得贪心——他想要杀死翼风。
结果,他因此失去了那个绝好的机会。
然而,他却没有感到沮丧,相反,他觉得这个机会丢得简直太划算了,因为他发现了
穆天的破绽。
他本来以为,在这几个五界人之中,翼风是最难应付的一个,但是当他从光镜中看到
穆天的剑法,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那种感觉,就如同一个登山的人好不容易接近
峰顶,可是忽然间,他发现,原来那根本就不是最高的山峰,原来在前方还有更高的山峰
,那才是让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他简直想像不出,在那样的剑法面前,谁还能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
可是,他却发现,原来穆天也是有破绽的,而且他的破绽居然和翼风的一模一样。
这实在太有趣了,失去多少机会都是值得的。
现在,他的机会又来了。
焦虑仿佛逼出了翼风灵魂深处的一头猛兽,虽然焦虑已经消失,但那头猛兽却无法被
关回去。或许翼风自己都不知道这头猛兽的存在,但是顺影却很清楚,每个剑客心底深处
都有这么样一头猛兽,对剑越痴迷,这猛兽越凶猛,只不过,很多时候它都被理智禁锢,
甚至觉察不到它的存在。如果一个剑客心底的猛兽完全挣脱了枷锁,它就会吞噬一切,包
括他自己。
因为剑始终是一种凶器,而剑客也总是渴望求胜,无论一个剑客有多么善于控制,鲜
血、杀戮和死亡也会像一颗种子在他灵魂深处生根发芽。
此刻的翼风,他的灵魂,他的剑,都在渴望饮血!
顺影知道,这就是他的机会,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过。
翼风一剑刺出,仿佛挟着火焰。顺影阴寒的体质被这火焰一逼,内里灼烧般的剧痛,
就算他拼尽全力,他也已经抵挡不住这一剑。
但,他本就不打算抵挡,他本来的目的就是要引开他。所以他向后退,退得飞快。
如果是刚才,他退了,翼风不会追,然而此刻,翼风骨子里那头嗜血的兽绝不肯放过
眼前的猎物。
顺影不断地退,他发觉,这实在是极大的冒险,有好几次,那柄炽热的剑几乎已经刺
进了他的咽喉。可是,他却感到更加兴奋。因为他看得出,翼风眼中的那团火燃烧得更烈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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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注意到翼风的去向,就连流玥一时也没有发觉翼风已不在他们之中。
恶战并未因罗离的加入而变得轻松,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罗离挥刀的时候骨头里还是像有许多蚂蚁在咬,本来他可以一刀解决两只翪兽,可是
现在却需要两刀才能解决一只。
然而,盈姜的情形看上去更糟糕。
罗离从来没有见过药师的毒针虚发,但是从眼角一瞥的当儿,他却已经看见了两次。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药师原本就是五个人中最弱的,何况她刚才为了解毒,还耗费了
大量的体力和法力。
想起刚才她平静的神情,罗离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和勇气,仿佛那双纤细的手依然在他
心口有力地揉动。
他移到药师身边。别说盈姜刚刚救了他,就算没有,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他也说不
上这是为什么,就是觉得理所当然。也许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伴,虽然所谓的同伴原本也只
是不相干的人,但是现在,他却觉得他们越来越重要。
地上的尸体越堆越多,如果从远处看这山脊已经比平日高出了一截,可邪兽还是源源
不断地扑下来,甚至比刚才更加凶猛。
简直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罗离想起那日在森林中遭遇的那群持刀的怪物,不知它们是不是受同一个人驱使?如
果是的话,这个对手实在可怕。
最见鬼的是,对方好像对他们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他们却连对手的面目都没见过。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眼下也不容他想别的事情。
他看见药师独力难支就过来了,可是他也是一个刚刚受过伤,刚刚中过寒毒的人,他
的力量只有平时的五六成,顾著自己已经很吃力,又怎么能再保护一个人?
但是一群邪兽扑过来,他还是毫不躲闪地挡在药师身前。
盈姜当然看得出这样下去他支持不了太久,但是也知道如果叫他别管他绝对不肯。盈
姜忽然觉得他很傻。其实她一直都觉得他有点傻,一路上总是他在生火做饭,他虽然也有
点不情愿,可还是把大家照顾得舒舒服服。其实他不做这些事也没有人会指责他,但是他
好像从来都没想过可以不做。甚至他还会记得每个人都爱吃些什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他没有翼风高强,没有穆天机灵,可是盈姜却觉得他最可靠,就好像现在,当她需要
帮助的时候,第一个过来的一定是他。
他虽然忘了自己的安危,但是她不会忘。她刚刚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救回这个人,当然
不能让他再受伤。
她朝四周张望了一眼,道:“那边!”
罗离见她移向旁边的巨石,明白她的意思。背靠着大石,他们至少可以少受一面的攻
击。
那巨石并不远,但每走一步都很费劲,好半天才杀出一条路。
眼看到了巨石脚下,突然从地上蹿起一条黑影。
他们本来以为那只不过是块石头,谁知道竟是一只邪兽潜伏在那里。邪兽朝着盈姜直
扑过来,她就算放出毒针,等到毒发也已经来不及。
她只好纵身跃上巨石,避过了这一击。
身形未稳,其余邪兽已经追至。罗离被四五只邪兽纠缠,一时不得分身。盈姜双手同
时放出了毒针,几只邪兽在半空翻滚著,发出凄厉的惨叫。
但是,她从眼角的余光中,望见头顶的几片黑影,无论她朝哪个方向闪避都已经避不
开。
第十七章 药奴
盈姜感觉胸口一凉。
就像一根冰凌刺破肌肤,穿过血肉,穿过骨髓,穿过肺腑。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还以为会很疼,原来只是冷。
她的身体后倒,跌下了巨石。
巨石的后面,是那不见底的深渊。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失去了重量。她的眼前已经看不见任何东
西,没有山石、没有邪兽,只有黑暗。
她知道自己恐怕将要永远地沉入黑暗,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没有感觉到恐惧。
纷杂的记忆扑面而来,就像许许多多个声音同时说著话,让她无从分辨。
凌乱中,有个声音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盈姜,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
有了,唯一拥有的就是你啊……”
那个声音,每次想起来都让她的心痛得缩成一团的声音,那也曾经是她唯一拥有的。
可是在意识沦入黑暗前的一瞬间,那个声音忽然变得冰冷、可笑。
她曾以为自己这一生永不可能解脱,曾以为自己的一生注定是痛苦的,痛苦地生,痛
苦地死,可是这一刻,她终于有了种轻松的感觉。
然后,她想起了罗离,想起他做饭时不情愿的表情,也想起他毫不闪避地挡在前面的
身影。
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便带着这丝微笑沉入黑暗。
她不知道,就在她坠落的刹那,罗离挥刀斩落邪兽,纵身跃上巨石。
原本他周围有五只邪兽,以他的刀法和现在的体力,绝无可能一刀将它们全都斩落。
可是偏偏,他就做到了。那一刀的威力,他自己做梦也想不到。
但是那瞬间也无暇细想,他跃上巨石,盈姜的身影刚好消失在洞口。
他不假思索地扑过去,堪堪抓住了她的脚踝,但是他的人,也一起跌下了洞口。
他曾坠下过那个深渊,他知道就在洞口稍下的地方,有一块突起的岩石,他就是抓住
那块石头,再重新跃上洞口的。
所以,他一手抓住盈姜,一手探向石壁,果然抓到了那块突起的石头。
他算得很准,出手也很准,但是他忘了,上次他只是一个人掉下来,而且那时他也还
没有受伤。现在他抓着一个人,下坠之势大了许多,而他的体力却已经折损了大半。
他的手指在岩石边缘一勾,便又被下坠之力拖落。
手掌在粗糙的石壁上擦过,剧烈的疼痛传来,仿佛整个手掌都要磨光了。
但他没有缩手,他必须让下坠之势缓下来,希望可以抓住另外的突起,这是他们唯一
的生机。
他没有碰到任何突起,但是却有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
流玥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是精族最强的祭师,她的感觉从不出错。
“喂!你——”
黑衣男子回过身,看她,脸上有点意外:“叫我?”
流玥手中的剑洞穿邪兽的身体,飞溅的鲜血在夜色中看去也是乌黑的,就像心头的那
团阴影。她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说。她一向不喜欢这个男人,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觉
得很不安,甚至有的时候她会有一剑刺向他的冲动,仿佛惟有这样才能斩断那种不安。可
是当预感到他面临死亡,她却感觉到强烈的恐惧。
这也不奇怪,她想,毕竟他是同伴。
但是穆天误解了她这片刻的犹豫,他回头望了一眼,罗离护着明显已开始不支的盈姜
正移向巨石。稍微迟疑,他退后,依旧像方才那样,回到她身边,与她合力厮杀。
流玥看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也过去。”
穆天望见她眼神中的异样,这还是她第一次没有用那种冰冷的目光看他。怔愣之间,
某种深藏心底的期待已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这样的期待,原来始终
还是在那里。
他苦笑,原来苦心经营的堤防,她用一个眼神就可以轻轻击溃,这种事情,他曾经觉
得永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还是久远以前,那时他自负世间一切皆可随心所欲,却不知
道,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个克星。
流玥之后一直沉默不语。
两人杀至巨石下,正是盈姜跌下深渊,罗离跃上巨石的刹那。穆天无暇细想,随即也
跟着跃下洞口。
那瞬间,他依稀听见流玥失声惊呼:“别——”
但她只喊出了这一个字,别的话统统堵在了喉咙里,仿佛随着那身影的消失,心里也
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从死到生。
“奶奶的,你们俩走路也不看看脚底下,掉这里来好玩啊?”
罗离听见这个声音,就忍不住笑了,然后,有股热流涌入胸口。
但是他没有说感激的话,因为还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他念动咒语,法术本不是他
擅长的事情,他会的也不多,但是都很有用,比如这一个可以点起荧火。
淡绿色的荧光照亮了黑暗。
罗离看清周遭,不由吸了口凉气。倘若他们方才再往下滑落半人的距离,那石壁便陡
然变宽,再无可以着力的地方。
穆天一手挂在突起的岩石上,一手抓着罗离。他全身都沾满了血,散落的发丝粘在脸
上,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他依然在笑。
这个人,大概天塌下来都会笑眯眯地看着。
“能把我们拉上去吗?”
“废话!能拉得上来我还挂这儿干什么?你们俩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沉?打了大半
夜,都快饿死了,没力气拽……我试试能不能移上去。”
穆天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乳白色的光晕在他身周一闪,旋即又消失了。
“不行,”他皱眉,“这里阴寒太重,没办法带着你们一块移。让我想想,或者……
”
他的话没有说完,洞口突然扑下一道黑影!
这洞中的黑暗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令那些邪兽不敢进入。它们在洞外不断地逡巡,
终于有一只扑了下来!
三人一个串一个,全都悬在穆天的一只手上,他不能松手,他也没有任何可以闪避的
空间。
幸好他还有双脚。
不待邪兽靠近,他的双脚已凌空踢出,那邪兽怪叫一声,退后,身子歪歪斜斜地飞了
出去。
穆天收回双腿。
他脚上的靴子竟已化做了碎片,蝴蝶般飞舞著,飘落向无尽的黑暗深处。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罗离以前只听说过功力高深的剑客用指尖便能发出剑气,
伤人于无形,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脚使出这样的招式。
穆天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痛苦和疲惫的表情。
他本是一个极善于掩饰的人,所有真实的感受都掩藏在嘻笑之下,只有偶尔,从他眼
底深处,能够捕捉到那一掠而过的痛苦。
可是刚才的一招,竟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令他再无法掩饰了。
洞口又有黑影晃动,邪兽在试探著靠近。“穆天!”罗离看他,“放手!”
“闭嘴!”穆天怒道,“老子累死累活才抓住你们,少他妈废话!”
“别吵!听我说。你看那下面——”
罗离用眼神指点,在下方的石壁上,有一大团暗影,明显是个凹处,虽然看不清深浅
,但容下三人绰绰有余。只是这深洞原本上狭下宽,那凹处离他们上下不过丈余,横距却
有三丈多。
这个距离,若在平时他们谁也不会放在眼里,然而现在,他们已经筋疲力尽。
但,情势已不容再犹豫,一阵风至,洞口黑影疾扑而下,刀锋般的利爪直插向穆天的
头顶,这次他已万难再避开这一击!
穆天双脚猛蹬石壁,向那暗影处一荡,借势将两人送了出去。
罗离凌空提气,折身抱住盈姜。此时后背已挨上石壁,罗离忙伸臂向后一撑,往那暗
影深处滚了过去。
那竟似一处极宽敞的岩洞,两人滚了两滚,方才止住。上方传来邪兽怪叫,在岩洞中
嗡嗡震响。罗离来不及喘息,连忙抬头,只见一道黑色的人影笔直坠下。
罗离扑到洞口边,但那人影早就落下,掉进无尽的黑暗深处,看也看不见了。
×××××××××××××××××××
罗离耳畔一时只剩下邪兽的怪叫,渐渐的,连那怪叫也变成了一片含意莫明的嗡嗡回
响。
好一会儿,听见身后盈姜低低地呻吟一声,这才拣回心神。
法术早失了效,周遭一片黑暗。罗离又重新点起荧火。果然是个岩洞,石壁足有一人
多高,地上很是平坦,倒像曾有人开凿过。往里面望望,黑沉沉也看不出到底有多深。
盈姜又呻吟了一声。
罗离过去,见她脸色苍白,口唇皆没有血色,可脸颊上却有玫瑰色的两团红晕,看着
好不刺目。
他用手在她额头探了探,不由大吃一惊。
盈姜是被邪兽所伤,当然中的是寒毒。可是别人中了寒毒身体冷得如冰,她却烫得像
火。
罗离对用毒一窍不通,他本来总觉得这是不太光明正大的东西,所以他对毒的了解充
其量只有最简单的几种。但是,就算他再一无所知,也看得出盈姜的状况不太妙。
他是个有很多实战历练的人,虽然不很清楚怎么解毒,但是现在应该先做什么,他还
是很清楚的。
应该先清理盈姜的伤口。
伤口有毒,此时毒已经渗入血液肺腑。但即使不能马上拔清她身体里的毒,也应该先
清理掉伤口周围的毒素和腐肉。
这是个常识,只不过,盈姜的伤在胸口。
罗离本来是棵小草,男人女人在他眼里没有分别,但是他变成妖怪的时候,偏偏有了
个男身。现在他只好不断地提醒自己是棵草,什么都不懂的草。
他试着解开盈姜的衣裳。
这可真不容易,盈姜的衣裳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扣子,一层又一层。罗离弄得满头大
汗,他奇怪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把这衣裳穿起来的?他差点想拔出刀来直接割开她的前襟,
手都已经按到别在腰间的青瑰刀柄上,又忍住了。
幸好他忍住了,当他解开那些扣子才发觉里面缝进了许多药包,里面五颜六色的药粉
,一看就是剧毒。要是他刚才一刀割下去,药粉四散,此刻很可能已经是个死人。
盈姜居然把一件衣裳弄得这么复杂,倒像层层机关守护着内里的什么秘密。
罗离好不容易把最后一层扣子也解开。盈姜的上身裸露在荧光中,罗离终于明白她在
掩藏什么。
当他一眼看见差点惊呼出声,身子也忍不住往后一缩。人看见很可怕的东西总会下意
识地作出这样的反应。
盈姜的身体原本很美,就像她的容貌一样美得令人窒息。然而,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她
的身体,都只会觉得厌恶和恐惧。
从她的胸口到她的腹部,散落着十来个洞,有的大,有的小。最小的二指粗,最大的
几乎有拳头大小。那些洞不知道被什么挖出来的,看上去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但洞口翻
起的肉瘤鲜红,就像那些洞一直都在淌著血。
那景象就仿佛一盘美食上爬满了蛆,看到的人只会觉得恶心,美食再诱人也不会有人
注意。
罗离终于明白她为什么非要把扣子弄成那样,这些一定是连她自己也不想看见的伤口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盈姜称呼每个人都要加上“大人”,那本是她的习惯,是她原来身
份养成的习惯。
这些伤口,正是她那个身份的标记。
盈姜竟是一个药奴。
药奴这种人,罗离也只是听说过,原本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据说这种人是人
族药师最古老一族中一个阴暗的秘密,他们是药师豢养的奴隶,甚至,还不及奴隶,他们
只不过是一剂药引。他们从小被挑选分类,以不同的体质做不同的药引。药师将药罐植入
他们的体内,让各种药剂在他们的体内交融,配合出不同的毒剂。
传说,药奴十分稀少,因为体质适合做药奴的小孩本就很少,在他们长成之后,又有
不少人体质有所变化,也会失去做药引的价值。而真的成为药奴,至多也不过能用三年。
失去效用的药奴即便当时还有命在,也会因为早已渗入五脏六腑的毒素,而在一两个月中
死去。
罗离本来不相信会有这种人存在,因为这听起来实在太冷酷、太残忍。
他总觉得一个人只要有点正常的人性,都会觉得这种事情不可忍受。
以前他就一直觉得,盈姜的笑容下面,掩藏着很多心事,他时常在夜半醒来的时候,
看见她独自一人坐着发呆。她的笑容比谁都甜,她的心事也比谁都藏得更深。现在他已知
道,无论谁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在这些可怖的旧伤之间,真正的伤口反倒显得细小。
只有小手指尖大,乌黑的一点落在胸口,如果不是那一大滩血迹,几乎难以觉察。
罗离想试着挤压伤口,指尖触到那处肌肤,就像触到了一块被火烧烤的石头,又烫又
硬。
他抽出匕首,用尖刃划开伤口。那伤口太小,划开之后毒素才更容易排出来。可是尖
刃一落下去,他就觉出不对劲。那伤口周围明明硬得像石头,尖刃刺下去的感觉却像刺进
了豆腐渣里——伤口四周的皮肉竟碎成了一块块的掉下来。
表面的皮肉碎开来,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然而,却连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
血好像早已经凝固,也变得和石头一样硬。
罗离见过各种各样的伤口,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他的心仿佛被巨大的铅块坠
著,慢慢地沉下去。
但是他必须想办法。
他想起盈姜曾经配了许多解寒毒的药,给每个人都分了一些。这些药他当然都随身带
著。
他把药敷在盈姜的伤口上。其实他这样做的时候已经有预感,这些药不会起作用。如
果说他们五个人之中谁最不怕毒,那一定是药师,她接触过的毒也许比普通人吃过的盐还
多,这种寒毒几乎瞬间就夺走了她的神志,绝不会是寻常的寒毒,寻常的解药也不会有用
。
果然,药粉竟然一点点地渗进那石头一样硬的伤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伤口也没
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周围很安静。原本石洞口不断地有邪兽的怪叫传来,此刻也全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