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世外桃源
刹那间,风云变色。
狂风迭起,篝火猛地摇晃了几下,熄灭了。本来已经极暗的夜黑到了十二分。小狸只
觉得眼前的一切在突然间全都消失了,只有耳畔飒飒的风声,像巨兽的嚎叫。转瞬间连树
干也剧烈地晃动起来,少年被甩得凌空吊起,他只有紧紧地捉住树枝,就像被撕破了网的
蜘蛛,命悬一线。
篝火旁的恶灵齐齐地停住脚步,就像见到了什么让他们十分害怕的东西。当然他们脸
上是不会出现任何表情,但是他们的身体在畏缩,泄漏出本能的恐惧。
风中遥遥地传来一种声音,像海浪拍打礁石,并不非常响,但是竟将恶灵凄厉的哭叫
声压了下去。
少年的胳膊已经酸得像坠了铅一样,树干摇晃得更加剧烈,几乎将他甩出去——但是
他没有,就在他再也坚持不住的瞬间,黑暗中有只手伸过来拽了他一把,然后少年发觉自
己坐到了一根很大的树杈上。左摇右晃的树杈坐起来也费劲得很,但是就像抓住了网的蜘
蛛,就算是张破网,也暂时脱离了凶险。
心神稍定,少年的耳朵好像又管用了。
风中的,是拍打翅膀的声音。但是,要多大的鸟才能拍打出这么浩大的声势来?
狂风将枝叶都分开了,少年努力朝外张望,只看到笼罩周遭的大片乌云。那片乌云过
处,恶灵的尖叫声像针戳进少年的耳膜,就算隔着布,也刺得他心神俱裂,仿佛身体都被
搅碎了一样。心里只喊著,快结束吧,受不了了,快结束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直往下坠,便是那树杈也再坐不住。
正这时,那声音嘎然而止。
比来时更加突然,说停就停,陡然间,四下里寂寂一片,丁点儿声音也没有。
少年脑壳里依旧灌了大群蜜蜂似的嗡嗡作响,身子摇摇晃晃。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树
早静如雕塑一般,是他自己止不住。回过神,他哆哆嗦嗦地往下看看。
下弦月,极淡的月光。
宿地还是宿地,灌木丛还是灌木丛,干干净净,像一场梦似的,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少年揉揉眼睛,真的,什么都没留下,连枯枝落叶都没留下,那么大的风,怎么可能?
他隐隐地记得刚才鼻端的血腥气,幻觉吗?
“这就是‘棘’的好处啊。”翼风望着眼前的情形,淡淡地说,“要不今晚我们还得
另找睡觉的地方。”
罗离没作声,慢慢地收起青瑰刀。
他的胃还在翻腾,想吐。
血光还在他眼前晃荡,满地的血,满地的尸块,到处都是,石头上,泥地上,灌木丛
里,树枝上。胳膊、腿、身子、脑袋。修罗场般的场面。
恶灵还是恶灵的时候,是会吃人的怪物,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罗离相信自己一旦
动手也不会留情。但是死了的恶灵,看上去却像人,那么像,简直就是人。罗离当然也杀
过人,但是对着一地像人的碎肉,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恶心。
然而,看看翼风,他的表情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变化。罗离觉得,这样的场面大概
早就在他预料之中,对他来说,反正恶灵总是要杀的,让谁杀都一样,让“棘”杀,“棘
”还会把一切打扫干净,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喂!”翼风敲敲树干,“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开始敲了一次,结束敲了一次,他
的剑就动了这么两次,还是用剑柄。
穆天扒拉开树枝,朝下看看,“接着!”
罗离本能地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接住,定睛看看,把还在浑身哆嗦的小狸放到地上。
穆天抱着树干慢吞吞地滑下来,一边还在打哈欠:“不行了,刚才吵死了,我头疼,
我要睡觉。”说完走到火堆旁边骨碌就躺下了,刚躺下又立刻坐起来,“罗离,火灭了啊
。”
罗离很想一脚把他踹到炭灰里去,但是抬起脚,想起来刚才这一仗,他没动手,翼风
也没动手,其实是穆天的功劳,虽然所谓他的“功劳”也就是在躲在树上大喊救命。可是
罗离想想,也就把脚收回来了。
火生起来,穆天闭着眼睛手摸啊摸,摸过一条毯子盖上,心满意足。
罗离于是又想到那个问题:这位的神经到底是什么材料构造出来的?
他还没想出一个可能的答案,穆天忽然又跳起来了——整个人从地上一跃而起,连毯
子甩进火堆里都没理会。
“你——”罗离只来得及说一个字,穆天的身形已经掠过灌木丛,融进了夜色。
只听见远远传来的两个字:“流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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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离的脸色也变了。
这么半天,盈姜和流玥还没回来!
他回身抄起青瑰刀,几乎是同时,翼风的身影也已急掠而去。
绕过十几丛灌木,迎面来的风里,夹上了血腥味。
但是听不见声音,除了阴沉沉的风声,什么别的声音也没有,死一般寂静。
罗离不由担心,甚至是害怕,同行的这两个女人,一个喜欢整人,一个冷得像冰,但
她们是同伴,共赴异界的同伴,怎么能在东荒就出事?
前方翼风的银发在月光下像一点飘忽的流光,真快,罗离的踏云靴加上已到极限的步
法,还是不能够缩短距离。
溪水近了,潺潺的水声,在暗夜里,和浓重的血腥气混合出让人心惊胆战的感觉。
罗离觉得脚下踢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停下来,低头看看,一双灰白无光的眼睛正
对着他。
是个恶灵的头颅,齐颈被割下来,那伤口平滑,出手的人又快又狠。
几步开外,翼风也蹲下来查看。
“是流玥。”他说。
罗离有点难以置信,这么狠的出手,是那个祭师?冷归冷,一剑把人头切下来,这不
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还是个女人。
再往前,又有一具无头的尸体,一模一样的断口。
两人顺着血迹走,两旁灌木丛里,时不时散落着恶灵的尸体,数到七的时候,出现了
一具全尸,浑身发绿,是中毒而死。
一直到溪水边,已数到十八,十一个一剑封喉,七个毒发。这里刚才曾经怎么样的恶
战?
翼风正在查看地上的血迹,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或者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
是冷静地查看,然后评判。罗离看看他,这个人,好像世上没什么能让他动容。
“我们分头找。”翼风说完,就朝溪水下游去了。
罗离知道,翼风是看出了血迹的方向——盈姜和流玥的脚印难免沾上了血,从血迹大
致能判断她们最可能的去向,翼风正是沿着那个方向去了。
所以,罗离只好往上游找。
但是正如所料,上游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甚至也看不见血迹。罗离仔细地查看溪水
两边,灌木丛长得杂乱无章,然而并没有压倒和折断。
他走了一段,认定可以回头了。就在这时候,看见前方有个人影。
月光很淡,那人走得又很慢,以至于看去几乎没入四周重重的树影。
罗离认出那是穆天,这时候他才想起,一路上都没看到他,原来他已经走到这里了。
穆天的脚步很缓,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惊动什么似的。走了几步,他停下来,低头看
著什么。
罗离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倒不免疑心,快步地赶上去。走得近了,看见穆天的前面
原来伏著一个人,那人的上半身浸在溪水里,乌黑的长发像水草漂浮,淡淡的月光下,浅
蓝的衣角露出草丛。
罗离心头一震,难道……但是不对呀,这身量并不十分像。
穆天蹲下身子,伸出手,大概是想把那人的脸翻过来,但是他的手却在半空顿住了。
罗离已经走到他身侧,对他奇怪举止感觉有点纳闷,但是忽然一眼看见他的神情,那里面
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罗离心中一动,说:“我来吧。”
罗离伸手把那人翻过来,女人的脸,灰白无光的眼睛,是个恶灵。
穆天松口气,坐在草地上。
“奶奶的,”他揉揉鼻子,“我还以为……”
罗离当然知道他以为什么,但问题是他怎么会以为的?罗离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想
起,其实久远久远以前,同样的心情他也有过,只是一点点相似,就放大到了全部,那只
有一个原因——太关心了。关心则乱。
然而,如果真是这样,罗离想,那可有点儿麻烦。
翼风从后面赶上来,看见他们俩,也看见溪水里的尸体,他匆匆地扫了一眼,回头对
他们说:“她们应该是到了下游又折回来。”他几乎脚步没停就往前去了。
穆天又揉揉鼻子,站起来,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
放在平时,罗离觉得这个表情就是欠扁,但是现在看看,有他真实的含意也说不定,
反正这位真真假假的,比没有表情的翼风还要难看出端倪。
两个人跟着往前,走了没两步,穆天停下来,又回头看溪水那尸体——其实从开始到
现在,他还没仔细看过。
罗离也没顾上仔细看,现在仔细一看就明白了,恶灵是没思维的,所有举动都是本能
,逃起来也只会沿直线逃。眼前这个是毒发死的,死之前她还在逃,所以她倒下的方向就
是逃的方向,那么她的同伴就会沿着原来的方向继续跑。盈姜和流玥既然不在这里,当然
是追恶灵去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被刚才的事搅了一下,居然就差点错过去。
两人转身冲过溪水,进了对面的灌木丛。走了没多远,遇见盈姜。
只有盈姜一个人。
按理说,两个人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她,就应该满心欢喜,然后跑过去问问,流玥在
哪里?
但是两人看见盈姜,不进反退,齐齐地往后跳了两步。
“你你你,你在干什么?”罗离看着满地五颜六色的虫子,舌头都打结了。这么多!
大概方圆百里的毒虫都给招来了吧?
“真对不住哟,刚才对付恶灵的时候,药力没控制好,我正在拾掇呢。”盈姜边说,
边用双小银筷子夹起一条绿蝎子,掏出个瓷瓶,将蝎子尾巴在瓶口撵了撵,蝎子死命挣了
几下不动了,被盈姜随手扔到一旁。
罗离定定神,正想问她流玥在哪里,有人先于他开口。
不,不是穆天,他正忙着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地躲虫子。那人从灌木丛外急掠而至,
盈姜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地上的虫子已经被踩死了一片,她还来不及惋惜,胳膊被一把抓
住。
“流玥在哪里?”
翼风神色平静得很,语气也平静得很,但手上的力气却用得很大。盈姜一时疼得说不
出话来,艰难地往后指指。
“我在这里。”她身后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流玥慢慢地走过来。她刚刚经过那样一场恶战,杀了那么多恶灵,看上
去居然还是那么整洁,衣裳一丝不乱,身上一尘不染,连血都没有溅到。
翼风松开手,望定她:“你怎样?”
流玥似乎有些疲倦,过了片刻,方答:“很好。”
翼风也不再问,只说:“你的剑法不很纯熟,别逞强。”
流玥神色微微地一变,却也不说什么,只略略地点一点头。
“真是的,手那么重……”看着前面渐渐走远的两个人,盈姜一面用手揉着肩膀,一
面抱怨,“不过翼风大人也挺有意思的,明明都那么着急了,见了面就说两句话,还真是
吝啬。”
罗离想,翼风刚才那样子算是着急吗?还真不容易看出来。还有旁边这位也是,转眼
工夫,恢复原形了。罗离转脸看看,穆天在不停地揉鼻子,快揉成酒糟鼻了。这是他的习
惯动作,困惑的时候,难堪的时候,为难的时候,他就揉鼻子。他现在的表情,好像是为
难。
走了一段,穆天终于很犹豫地开口:“盈姜,帮个忙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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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地,翼风抱着剑坐在树下闭目眼神。盈姜走过去说:“我们最好连夜赶到余峨
去。”
翼风睁开眼睛看着他,眼神在问,为什么?
盈姜回答:“穆天大人让我这么告诉你的。”她说得好大声,人人都听见了。
穆天只好摸摸鼻子,嘀咕一声:“见鬼。”
盈姜回到火堆旁,罗离问她:“为什么拆穿他?——事情会乱套的。”
盈姜微笑,“好玩儿。”顿了顿,又说:“事情要乱套,早晚会乱套的。”
罗离叹气,这女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那边,穆天说:“流玥受伤了。”
翼风紫色的眼眸里闪出锐利的光,但是穆天装看不见,直截了当往下说:“我让盈姜
试过,她的手冷得像冰——肯定是中了恶灵的寒毒。现在她用祭师的法术压着,但是撑不
了多久。”
翼风站起来,走到流玥身旁。这么短的时间,她已经睡着了。翼风的手伸向她布的守
护结界,但是将要触到的时候停住了,审视了片刻,又收回来。
那结界的力量比平时弱得多了。
穆天跟过来,说:“我问过盈姜,解寒毒最好的就是龙涎果,但是这附近没有,要么
我们回青丘,那要走两天,要么去余峨,天亮前就能赶到。”
“没有人带路进不去余峨,那里的人不喜欢外人。”
“我有朋友在那里——”
翼风看看他,讥笑,“朋友?呵。”
“朋友。”穆天面不改色,微笑,层层又叠叠,“总之,能够进去。恶灵到不了那里
,我们可以休息几天。”
“穆天,”翼风若有所思,“流玥,她是不是……”
“她中毒了。”穆天截住他的话。
翼风的目光倏忽闪动,像锥子一样,但穆天的脸皮不是锥子能刺破的。
“她受伤了。”穆天重复。受伤的人需要解药,需要休息,这句话才是关键,别的都
请你忽略不计吧。
翼风点点头,好,你不说,我不问。
他回身,打开流玥的结界,居然像气泡一样,碰碰就破了。
“有事?”流玥坐起来,除了一点倦色,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翼风默不作声,过去拉起她的手。一握到手里就明白了,手指冷得像冰,掌心却烫得
像炭火,普通人早就倒了,她竭尽全力地压着,才会这样子。这种伤搁到谁身上都会难受
得要命,为什么非要装得像没事人?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流玥把手抽出来,“我没事。”顿顿,“很快会好的。”
怎么这么别扭?翼风心想,明知道撑不过去还要硬撑,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她倒了
,岂不是会更麻烦?这么简单的事情她怎么就能弄得这么别扭,真不明白。如果是别人,
连废话都免了,直接提上走人。但是她——
她眼睛里有层薄薄的光,他看不懂的光,但是却轻易就堵回他的话,挡住他的动作。
翼风无声地叹口气,站起来,“我们去余峨。”
流玥抱着膝盖,脸偏向一侧,不响。翼风头有点儿胀,把她硬拉走?还好,她只是沉
默了片刻,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盈姜过来想帮忙,她只说:“不必。”自己提了包裹,纵身骑上嚣狡。
盈姜忍不住问:“行不行啊?”
流玥生硬地回答:“可以。”抖抖缰绳,别转身又道:“不必管我。”
罗离听得那语调不由侧目,心想怎么别人关心她倒像跟她有仇?盈姜却觉得有趣似的
,看看她,又看看翼风。银发剑客神色淡然地上了嚣狪,就像压根没听见一样。
都上了坐骑,却没有人动。几个人一起看穆天。穆天咳嗽了几声,“别看我,我……
我不认识路。”
翼风皱眉道:“你开什么玩笑?”
穆天苦笑,“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那里了,现在黑咕隆咚的,我就更想不起来了。不
过,我们今天早上应该曾经在那附近路过——有棵大得不得了的树。”
吓?小狸心里咚一跳,这么巧?
翼风回过头,“小狸,你认识路吧?”
小狸还没回过神,茫茫然地就点了点头。
于是,行了一天的路之后,一行人又按原路返回。或许因为有人受伤,或许因为都已
有了些倦意,也或许因为夜色对人的情绪自有一种微妙的影响,这一路行来,几个人都不
大开口,只是沉默地赶路。
行路的格局也稍稍地变了,小狸独自走在最前面,翼风和流月依旧并肩而行,紧紧地
跟着小狸,余下的三个人坠在后面。
罗离走在三个人的中间。穆天一路都默然无语,奇的是,连盈姜也不想说话。罗离忍
不住掏掏耳朵,他发觉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两个人的吵闹鸹噪,这样的沉默反而让他不
舒服。
深夜的密林,其实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比白天更加热闹。那些声音毫无章法地混在一
起,纷乱。像突如其来的记忆。
又来了。罗离甩甩头,不想和记忆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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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来到山谷外,破晓的第一缕晨曦也刚好穿过云层,落在枝叶间。
初秋已为枝头的树叶染上淡淡的金黄,在初晨的阳光下,苍碧和淡金交织,一直延伸
到视线的尽头,恍若天地间就只有这一片在晨风中斑驳摇曳的海。
“老天!”罗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尖,“那……是一棵树?”
那更像森林,还是一望无际的一大片。
“余峨就在那里——”穆天向山谷中指点。
“那里?”小狸有点难以置信,那里他去过很多次了,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居住。
穆天不解释,直接冲下山坡,其它的人跟着他。
那大树的干粗得像座巨大的塔,露在泥地外的根须足够几个人并骑。穆天直冲到大树
根前,跳下嚣狪,鼓起腮帮,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
后面的人面面相觑,“他在干什么?”
“我猜……”小狸小心翼翼地说,“他大概在学玉鸾叫。”
盈姜和罗离相对翻了个白眼。
穆天“咕噜咕噜”叫了好半天,周围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罗离忍不住,“喂!你的朋友忘记你了吧?——你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四百年,五百年,也许六百年?”
“……”
“嘘,让我再喊几声试试……咕噜!咕噜!”
树叶像被风吹着似的,唰唰动了几下。然后,头顶有人问:“穆天?”
“对对,是我!”
树上的人隐隐地传来笑声,然后众人只觉得鼻端掠过一阵幽香,一个人影从树上徐徐
飘落,衣袂轻扬,好似神仙一般。
“玉叶!”穆天眉开眼笑地迎上去,“好久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呀——”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快如闪电地出手!
“你个死混蛋!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当初答应给我带的什么万仞海的珍珠,什么
狄阳山的翠玉,什么……什么的,连个影儿也没瞧见过,索性躲一辈子也算你厉害,居然
还敢回来!当姑奶奶是好骗的么?还有,你把我爹爹的那几坛子酒偷喝完了就跑了,害他
老人家念了这么多年,就等著剥你的皮呢!”
穆天的耳朵落在她手里,“哎哟哎哟”地惨叫着:“玉叶、玉叶……疼疼疼,松松手
……哎哟……别闹了,我有正事,我的朋友受伤了!”
玉叶听到最后一句话,微微一怔,这才松开手。她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末了
停在流玥脸上,凝视了片刻,诧异道:“这寒毒厉害得很,怕不是寻常的恶灵。”语气一
顿,随即展颜笑道:“凭他多厉害,到了我们余峨,就是小事一桩了。不过,我们余峨人
多少年不与尘世往来,本来是不喜欢外人的,如今既然有故人相请,少不得破例。但是多
少年的规矩破不得,还请各位担待一二。”
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的黑布。
罗离正迷惑这么小块布有什么用,玉叶手轻轻一挥,黑布往半空扬起,竟向着四方无
边无际地伸展开,转瞬间已兜头兜脸地罩了下来。
罗离本能地想要拔刀,手刚按上刀柄,听见穆天沉声道:“听她的!”他的语气不容
争辩,罗离一怔,松开了手。
眼前漆黑,连声音也隔绝了,黑暗中,惟有各自的呼吸显得格外清晰。
并未过太久,先是听见鸟儿的脆鸣、草叶沙沙的轻响、还有隐隐的笑声,然后,众人
眼前一亮。
他们面对着一大片草地,外面早已是秋天,然而此地的青草却依然碧绿如茵,软软的
像厚毛毡,或白或黄或紫的小花儿点缀在绿叶之间。远处山坡上,高低错落地座落着百来
间农舍,微风徐徐,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
“龙涎果?”盈姜使劲吸了口气,惊讶,“这里真有很多龙涎果?”
玉叶漫不经心地回答:“嗯,今年果子生得不多,往年还要多些。不过,采个几百筐
总还是有的。”
几百筐?天!小狸乍舌,外面一颗就值几百银铢。
“那是我们住的地方,”玉叶遥遥一指,“先带你们去歇息了吧,我看这位姑娘已是
累坏了。”说著望了流玥一眼。
其实人人都看出流玥已快支持不住,然而她向来拒人千里,倘若问了她,反而更激得
她越发强撑,所以大家都不开口。这时候听玉叶这样说,果然流玥神色微变,冷冷地回答
:“我不要紧。”
玉叶一愣,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微微笑道:“这位姑娘,要强归要强,硬撑著对
身子无益,反倒误事。”说著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便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流玥挣了挣,
然而身上忽然间一点力气也没有,竟软软地倒了下来。
“这样子才对。”玉叶打横抱起她,轻松地往前走去。
罗离此时才发觉,原来这女子竟似有着极深的法力。
第九章 七颗世星
流玥昏睡着。玉叶和盈姜两人帮她清洗伤口,上药。
她伤在肩头,整个上臂都已经发乌。
玉叶把伤处挑开,敷上药草,一面叹息:“这么重的伤还要硬撑著,这姑娘也要强得
太过了。”
盈姜听她说话的口吻有趣,问:“姐姐多大年纪了?”
“三千,还是四千?谁耐烦记这些个事情。”
盈姜大吃一惊,“姐姐……莫非是神族?”
玉叶默然片刻,哂笑,“神族魔族这些个都是你们那里的说法,我们才不理会。”
她话语里似乎隐情重重,盈姜更加好奇,但是要找个合适的话头问却不容易。
想着,将流玥的胳膊挪一挪,放得舒服些。目光无意间落到上臂的内侧,看见一样东
西,不由得失声:“呀!”
“怎么?”玉叶偏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见流玥的胳膊上生了一串红色星形的胎记
,就像零落的珊瑚珠子。“这胎记倒是生得好看。”玉叶笑道。
“这……这不是胎记。”盈姜吃吃地说,“这个是精族的世星。”
那又如何?玉叶依旧不明白,看她。
“精族五百年一世轮回,身体上就会长出一颗世星。”
“哦。”玉叶低头数了数,“七颗,她轮回了七世。”这很奇怪?
盈姜满脸困惑,喃喃:“精族最长的寿数是轮回六世,亘古至今,从没听说过例外。
”
玉叶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只管低头清理流玥伤口淌出的毒液,撇下盈姜一个人在
旁边发呆。
“……世星是不会出错的,可是精族每世法力都会倍增,如果她真的已经轮回到第七
世,她应该还会强得多呀。”
玉叶把被毒液染黑的布扔进水盆,把水盆塞进盈姜手里,又把盈姜推出房门:“去去
,快去换水。”
盈姜一脸茫然地出了门。
翼风走过来问:“她怎样?”
盈姜点点头:“没事,还睡着。排出了毒,歇几日就好了。”
罗离问:“那你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盈姜看看他们,“流玥是第七世。”
“啊?”
盈姜看看翼风,“难道你也不知道?”
翼风摇头,若有所思,忽然转过头去。穆天站在稍远的地方,脸扭向另一侧,不肯与
他的目光相接。翼风好像为什么事犹豫着,然而良久,他平静地回过头,没有说话。
空气中振荡著某种微妙的东西,难以分辨。
盈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倒了个个,最后和罗离的目光碰在一起。
罗离的眼里也有同样的困惑,翼风和穆天早就认识,这不奇怪——从第一次见面就看
出来了,但他们之间,好像还发生过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当然,其实这也不奇怪。
每个人都有别人不知道的事情,罗离自己也有。
盈姜换了水进屋,门外的三个人彼此都隔开一段距离,沉默。
罗离不知道怎么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他看见翼风抬起头,想说什么,然而目光最终还
是垂下去。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反反复复。很难想像如他这样的人会这么为难——大概
他也很少为难,所以一旦遇到了,那就真的很为难。
结果,居然是穆天先开口,他眼睛看着别的地方,问:“我看过流玥杀掉的恶灵,她
出剑应该是这样的——”他的手由下往上斜斜地撩起。
“这,是不是‘天靖’?”
天靖,罗离觉得这两个字十分耳熟,想了想,哦,那不就是翼风用的剑法?
“是。”翼风回答,停了片刻,又说:“是我教她的。”
穆天笑笑,“果然如此。”转身走下台阶。
“喂,”罗离跟着他,“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挑对手你也得看看仔细啊,干嘛拿脚踢
钉板,是吧?”
咦?居然没反应,随便他说。
罗离没劲了,他平时挖苦别人,都是对手挑起来的,像现在这样,对手光挨不还手,
那有什么意思?落井下石,说说容易,不是什么人都做得出来的。
但是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好,你不理我,得,我也不理你了。他看见穆天的眼神
,这人平时最擅长藏起自己的表情,可是现在却清清楚楚地表露,那里面的痛苦,那么深
入骨髓的痛苦,让看见的人都觉得不堪重负。
这家伙怎么忽然就开始玩认真的?罗离想不通。
“我说,好容易来这里,去玩玩儿吧,你不是有好多朋友?做包子的,做饼的……”
开开玩笑,顶多发个飙扁人,砰砰,发泄完,好了。
穆天猛地收住脚,从齿缝里扔出几个字:“你懂个屁!”然后更快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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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个屁。
那岂是玩笑就能抹去的事情。
穆天一直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去,只是一直地往前。越走越快,风呼
呼地从耳畔过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地缓解胸口的窒息,那感觉像大石头一样死死
地抵在胸口,没办法呼吸,憋闷得让人想要把胸口撕裂算了。
装吧,装吧,他拼命跟自己说,已经装到现在了,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装下去也不
会死。
不会死,但是比死还要难受。
从在青丘,猝不及防间,瞥见那雪莲一般素净的身影,心底里就有什么开始崩溃了。
用全副的力气生生地造了一道堤防出来,压着,已经压了这么久,以为早已经压住了
,却原来这堤防这样脆弱,轻易间溃不成军。
但是不能垮,不,不能就这样垮掉。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垮在这里的。
穆天停下来。
全身的力气忽然也就在这同一瞬间消失,方才逼得他狂奔,仿佛可以奔到天尽头的气
力一下子无影无踪,连继续支撑起身子都做不到。
他靠着一棵树,慢慢地滑落到草地上。
胳膊搁在膝盖上,脸埋进臂弯中。
但是那个素净的身影,还是避无可避地在眼前,那原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无论用
什么办法,都不可能割裂出去。他唯一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再把它藏起来,就像用布裹起
的锥子,尖迟早还会刺出来,只能顾着眼前,不是那么锐利,就还能够忍受。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轻拍他的肩膀。
抬起头,见罗离站在面前,脚边放著一坛酒,臂弯里还抱着一坛。
“这里的人还真是客气,我一问有没有酒,他们就搬了十几坛出来,可惜,我只有两
只手。”罗离坐下来,拍开泥封,闻了闻。
“好酒!”
然后他便喝酒,也不再说什么。
穆天默然良久,伸手端过另一坛酒,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那酒甚烈,到了腹中像火烧一般,烫得发疼,倒正是他要的感觉。多喝了一阵,腹中
渐渐清凉了一些,奇怪的是,那股子难受劲仿佛也被酒冲去了不少。久了,口舌间也尝出
了香气。
“这龙涎果酿的酒,大概也只有这里能尝得到。”
罗离正淅沥哗啦喝得痛快,忽然听到他开口,忙停了手,再想想他说的话,顿时嘴张
得比鹅蛋还要大。
“龙涎果?”他把手里的酒坛子小心地捧高,对着光里里外外地看,“啧啧,龙涎果
酿出来的……”
穆天用手揉揉鼻子,犹豫着说:“罗离……”他是想说句赔不是的话,但是想来想去
,说出口变成了:“多谢!”
罗离差点把喝进嘴里的酒全喷出来,“这话从你小子嘴里说出来可真是稀罕,来来,
再说一遍——我怕我有生之年听不见第二回。”
“去你的。”穆天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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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叶在水盆洗净了手,对盈姜说:“她撑了这一路着实累坏了,如今寒毒排尽,怕是
要睡到明早,咱们出去吧。”
盈姜跟着她出来。翼风站在走廊另一端,远远地看着,见盈姜冲他点点头,知道没事
了,便走过来。
进了屋子,迎面扑来一阵龙涎果的清香。玉叶将窗帘都放下了,屋子光线幽暗,翼风
模糊地望见床上流月沉睡的身影。
走到近前,见她微微侧着脸,睡相酣甜。
睡着了,她平日的冷漠也就不见了,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儿。翼风想起很久以前她的
模样,不禁微笑起来。
又见她一条胳膊落在被子外,翼风轻轻握了她的手,想要放回去。
然而,掌底的温暖与柔软却似一种难以道明的诱惑,滞涩了他的动作。
他的手,一向只是握剑的,他的掌心一向已习惯了剑的冰冷和坚硬,这种异样的感觉
,总让他有点儿无所适从。
从最初,就是如此。
翼风最初看到那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她正伏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哭泣。
他远远地看见,以为她只是摔了一跤。小孩子总要摔跤的,否则怎么长大呢?所以他
也没理会。
然而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却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一样特别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仔细地确认,没错,那小女孩儿手心里拿着一颗珠子。
那种珠子比世上任何的珍珠都更加晶莹剔透,有种夺人心魄的美,令人过目难忘。翼
风以前也见过几次,只是小女孩儿手里这颗,比一般的要小很多。
这是精族女子的泪珠,一世只会流下一次,本是她们最珍贵的宝物。
但是眼前这一个,她的年纪还这么小。
于是,翼风转回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小女孩儿抽抽噎噎地讲述她家里的冤屈,她
声音又小,又说得语无伦次,翼风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明白。
他本不是那种很有正义感,到处行侠仗义的人,即使他的剑法很好,他也不觉得自己
就有义务打抱不平,所以除了偶尔的几次,他从来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然而这回,不知
为什么,小女孩儿低弱的声音却打动了他。
那时,他也不以为这件事会很麻烦。
他想,既然是神族干的,那就去神界解决。然而,这孩子怎么办呢?难道要带上她吗
?翼风倒不是讨厌小孩子,而是他这一辈子唯一认识的小孩子就是幼年的他自己,所以他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个孩子。
可是,总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想了想,翼风把她抱起来,放在肩膀上。
那孩子不安地动了动,翼风从来没有抱过小孩子,所以她坐得大概是不太舒服,但是
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
那双小手,最后落在翼风的脖子里。
翼风感觉那小小的暖暖的手,轻轻地扶在他耳后,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很陌生的情致。
他的生活一向都很简单,从小跟着师父长大,熟悉的只有剑,还有师父那双因为长年
累月练剑而结满了硬茧的手。忽然间,触到这样的柔软,心底深处的一个角落仿佛起了异
样的变化。
他微微侧过脸,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伏在他耳边,轻声地回答:“流玥。”
然而,翼风毕竟从来没有照顾过小孩子,虽然在赶路的时候,他也会问问她累不累,
但是只要她说不累,他也就认为她真的不需要休息,他自己不饿的时候,就想不起该给她
吃东西,晚上他在野地里随便盖个毯子就可以睡觉,便认为那孩子也可以。
如此赶了三天的路,流玥就病了。
一开始,翼风还不知道她是病了。只是那天早上,她看起来特别没精神,平时她都会
帮着收拾东西,但是那天却蔫蔫的,拣起一样东西就失手掉了。一直等他抱起孩子的时候
,才发觉她的身子烫得可怕。
生病这件事情,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出现在翼风的生活中。
当然喽,他小时候也发过烧,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师父命他加倍地练剑,出了一身透
汗,就好了。可是这孩子,翼风看看她,像只幼小的兽蜷起身子,胸口因为发烧而急促地
起伏著,把她拎起来练剑?
他忽然有点佩服自己的师父。
想了半天,翼风总算记起传说中还有种人叫大夫。
他把孩子抱到诊堂,大夫看了看,问他:“你是她什么人?”
这可不太好回答,总不能说是他拣来的吧?正在想,流玥抬起头,自己回答:“哥哥
,他是我哥哥。”
大夫看看他们俩,倒是没有怀疑,开过了药,告诉他:“这病已经不止一天了,一下
子退不了烧,你好好照顾著,别再大意——早该来看了,你想害死你妹妹?”
不止一天了?翼风看看那孩子,她努力地摇头,迷迷糊糊地说:“不是的,今天才…
…”没说完,就沉沉地睡过去。
这孩子,比他想像的更加懂事。
流玥晚上烧得更厉害,喝下去的药吐了一大半,翼风只好和衣睡在她旁边。夜里,听
见她喊:“妈妈,妈妈,妈妈……”翼风起来倒水给她喝,但是她拨开碗,手向前抓,嘴
里还是在喊:“妈妈……”她没有眼泪,只是带着哭腔不停地喊。翼风这会儿也没办法立
刻把她妈妈给她,只好把自己的手给她。流玥的手揪住他的袖子,然后抱住他整个胳膊,
最后把身子偎进他怀里。
“妈妈……”流玥在他怀里,轻轻地喊。
小孩子特有的体香撩动在鼻端,翼风下意识地抱住那个纤细的小身体。那夜,翼风第
一次想到了自己从未谋面过的母亲。
流玥一直病了三天,到第四天上,终于退了烧。
等她彻底康复,翼风带着她去了神界。后来的事态发展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不管他怎
么跟神界的人解释他只是要解决这个孩子的事情,那些人就是不肯相信。事情闹得几乎要
不可收拾,他不得不把孩子寄放到寺庙里。
临走,流玥问:“什么时候来接我?”
翼风说:“很快。”顿顿,又交代,“这寺庙的主持很慈悲,如果我不回来,听他的
话,他会安置你。”
那个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大概是不能够活着从圣皇殿回来了。
流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六岁的小女孩儿,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见底,他忽然觉得,
其实她是明白的。他以为她会哭,当然她这一世不会再有眼泪了,但是那种像哭的眼神,
会让他无所适从。
但是她没有,她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只是说:“早点来接我。”
他只好笑笑,说:“我尽量。”
事情最后的结果就更出乎他的意料,虽然说,他的心底里,一直也期待着能与帝晏一
战,即使死在他剑下也在所不惜,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他却没有办法对帝晏拔剑——那
个人的高贵,不仅仅在于他的地位。而且,他也答应过流玥,尽快回去。
这是诺言。
他很少对人许诺,许下了就一定遵守。
回到那寺庙,远远地望见一个影子,像只小兽蹲在路口。看见他,忽然就跳起来,扑
过来:“翼风大哥!他们说你不会回来,我告诉他们你会回来接我的,你说过的,我知道
你会的——”
僧人说:“这孩子太固执了,她一定要在这里等,吃在这里,睡在这里,我们劝不动
她。”
这孩子,翼风看看她,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这孩子大概是世间唯一这样坚定地等著
他回来的人。
可惜,这回是真的得分别了。她的母亲回家了,她也该回家了。自从师父过世,翼风
第一次感觉到离愁,那种淡淡的,像雾气一样,明知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挥不去的感觉
。
但是,那孩子终究会长大,会将他淡忘成一段童年模糊的记忆。正如他也会渐渐地淡
忘她,需要在午夜,极静的时候,才会回想起来。
所以,后来又见到流玥的时候,翼风委实吃了一惊。
她长高了许多,俨然已有些少女的身姿,但是她的眼睛,依然像泉水一样清澈见底,
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戴孝的孩子,就是四年前在草丛里哭泣的小女孩儿。
流玥说:“我妈妈过世了,我没有其它的亲人,所以我来找你。”
翼风有些惊异,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就是神通广大的帝晏后来为了些事情再要找他,
都得派出几十个侍卫来到处转悠。
流玥回答:“我感觉得到你在哪里。”
后来他发觉,这女孩儿的法力异乎寻常的强大,一经修炼便进境神速,百余年后即成
为精族最强的祭师。
但是,“你来找我有什么用呢?”我连给自己做饭都是一顿生一顿熟,怎么照料你?
流玥看他,嘴抿成一条直线,过了会,她说:“我想学剑。”
这倒是不难。翼风熟人不多,不过也有那么几个,不巧大部分剑法都不错,而且其中
有几个很爱收徒弟。理理人脉,翼风决定送流玥到吴林山桑镜那里去学剑,不光因为桑镜
的剑法十分高明,而且她是个女人,门下又收了许多小女徒,想来该是最合适的。
主意打定,翼风就把孩子送了过去。流玥那时已生得眉目如画,言谈间也显得十分聪
明,桑镜欢喜得很,没有二话就留下了。
翼风告辞之后,一路游玩一路走,才走了十五天,桑镜便遣了徒弟追上他。
回到吴林山一问,桑镜说:“你没发觉走了这几天,我们这里已经变样了吗?”
呃,翼风倒是发觉了,但是没敢往那里想。一个十岁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子,不至于
吧?
“她把这前前后后的花全毁了,说是要做药,这也罢了,她做的药还骗着她那些师姐
喝,合著拿她师姐们试药呢,害得我这儿的徒弟们上吐下泻,一个个脸绿得跟进了菜园子
似的。还有,前面那两棵雕棠,原是我师父种下的,如今好容易长得这么大了,她非说那
树不吉利,百年后必招祸害,难为她,那么小的人居然就能把那两棵树全砍了。这几日,
她摔了多少盆儿碟儿就不提了,连椅子也弄坏了多多少,想都想不通她怎么弄的,翼风,
你要是再迟来几日,只怕我们就要站着说话了。”
翼风一辈子没那么狼狈过,这桑镜是同他师父并辈的人,他小时候还指点过他剑法,
人家总算涵养不错,说话总还客客气气,没把他也一块数落进去。最后也只说:“我这里
也是历经好几代才经营起来的,可不想到我手里给拆个干净。”
翼风只好带她回去。
她自己收拾好东西,低眉顺目,安静无比。
翼风本来是打算好好教训她一顿的,可是看见她这个样子,就只剩下叹气的份。他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轻轻地说:“我想见你,我想跟你学剑,我不想跟别人学。”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当初的那双小手,在说不清何处轻轻地抚过,翼风的心底忽然也
变得柔软起来。
但是,他还是不可能留她在身边。
于是,流玥有了第二个师父,这次坚持得长些,足足一个月。接着,半年里又换了七
个师父,最长的两个月,最短的三天。好在,翼风的面子其实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大得多,
所以大家都客客气气,但是非常坚决地将她送回来。
最后,他送流玥去朝歌山,昆首道人那里。
“如果他也不行的话——”翼风想,该说重一点的话,“那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
女孩儿蓦地站住脚步,看着他,“为什么?”她的眼底像忽然有两团火焰在燃烧那样
,亮得刺目。
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翼风苦笑,随口吓唬吓唬这孩子的话罢了。
然而,女孩儿却不知从他脸上看见了什么,他惊异地看着她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变
得沉静如水。
“明白了,”她轻轻地说,“我不会再麻烦你了。”
她去了朝歌山,拜了昆首道人为师,而后修炼百年。出师后,她似乎一直过著居无定
所的生活,游走于天地之间。他遥遥地关念着她,听到许多她的传闻,也知她越来越强。
百年中,两人也有过几度邂逅,翼风发现昔日如泉水一样清澈见底的眼眸已变得冷漠如冰
,拒人千里之外。然而,对他而言,心底深处的印象依然是他颈间的那点温暖,是等候在
寺庙门外的身影,是那柔软的声音:
“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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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翼风在流玥的床前,握起她的手,掌底的温暖瞬间唤起了无数纷杂的记忆。
那始终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柔。
翼风双手交握,轻轻地抬起那只手,举到唇边。指尖的温暖仿佛透过双唇,沁入血脉
。
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双眼眸,那里面的痛苦,那么深入骨髓的痛苦,让
看见的人都觉得不堪重负。
怎么办呢?还是……继续装傻吧。
生平第一次,翼风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第十章 精石
流玥慢慢地睁开眼睛。
窗外有风,窗纸沙沙地轻响,阳光映在窗纸上,苍白得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很冷。
深入骨髓的寒冷,血液也仿佛凝固成冰。
不知何处在刺痛,如同无数的冰针在身体里游走,不可捉摸,却又那样清晰。
只有指尖还残留着梦中的温暖。
梦里有人握着她的手,把温暖给她。就像久远久远以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他
的怀里。无论外面有多冷,她知道,有她可以抓得住的温暖,无比的安心。
那个人,像冰雪垛出来,却有那样温暖的怀抱。
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不长大,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抱着我,别让我冷。”
她把手指放在唇边。
嘴唇冰凉,指尖也慢慢地凉下去,凉下去,无可避免。
就像太阳升起总会落下,就像花朵盛开总会凋零,就像再美的梦境终究会醒来。
门轻轻响动,有人走进屋里。
“咦?你已经醒了?”玉叶脆亮的声音,仿佛现实伸出的手臂,把最后的一丝梦境扫
净。
“我想着你强撑了那么多路,该是累坏了,总得睡一夜才能醒。”玉叶把手里的托盘
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低头审视,“毒是排尽了,身子怕是一时还好不了。”
她伸手,按在流玥的额头上。
流玥下意识地扭过脸。
玉叶一怔,缩回手,若有所思地看她。
流玥说:“我的伤我自己很清楚,很快会好的。多谢你。”
玉叶微微一笑,说:“那最好。——要不要喝水?”
流玥想了想,掀开被子。
她身上没有力气,费了很大的劲,才坐起来。头上冒出了薄薄的汗,脸苍白得像透明
了一样。
玉叶把水碗递给她。
她的手抖得厉害,连端住水碗都很吃力,但她还是说:“我自己可以。”
玉叶暗暗地叹息,这女子外表柔弱得像一株小花,内里却刚强得如同利剑,只怕,会
割伤了自己。
喝完水,流玥依然坐着。
玉叶说:“你身子虚,还是多睡一阵吧。”
流玥点点头。
玉叶本来还有话要说,然而想想,没有说。
流玥听着她走出去,关上门。
那渐渐远去的脚步仿佛在她身体的某处拉扯开一道缺口,全身的力气倾泻而出。只有
自己才知道的软弱像挥抹不去的寒冷一样,转瞬间包围了她。
她环起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
“我好恨……”
十指深深地掐入肉体。
“好恨……”
恨自己为什么还是不够强?恨自己为什么还是会受伤?恨自己……内里其实这样的软
弱,总在期翼著一个温暖的依靠。
如果可能,她不想要成为最强,她只想放任自己,其实她只想做回那个小女孩儿,放
纵地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再也不让寒冷刺痛身体。
然而,那个生命中只有剑的男人,任何的软弱对于他而言,只是负累。
所以,活该吧。
素如雪莲的祭师对着自己露出一抹冰冷的讥笑。
既然抛不下软弱,活该只能在梦里寻找那丝温暖,在梦醒后忍受无边无际的寒冷。
×××××××××××××
山坡上,来了个红衣小女孩儿,梳着总角小辫,看看罗离,又看看穆天,“咦,穆天
大哥,你居然在这里,叫我好找。”居然没有认错。
穆天觉得有趣,问她:“你认识我啊?”
小女孩儿的眼睛忽闪忽闪,“爹爹说,看上去比较赖皮的那个就是。”
“噗——”罗离一口酒全喷在草地上。
穆天干咳了几声,“你爹爹是谁啊?”
小女孩儿从来没有见过陌生人,所以觉得奇怪,“你不认识我爹爹?他可记着你,天
天都在念叨你——你偷走了他的酒。”
这回连罗离也听明白了,原来这小女孩儿是余峨庄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玉叶的妹妹。
仔细看看,她的眉目和玉叶是有几分相似,精致得像个小瓷娃娃。
小女孩儿说:“穆天大哥,我爹爹请你过去呢。”
穆天一脸苦相,“我能不能不去?”
小女孩儿不明白,“为什么不去?咦?”她看见酒坛子,“你们在喝这样的酒?我爹
爹常说,穆天那小子虽然赖皮,但是口味倒不差。想不到你连这样的酒都喝。”
罗离忍不住看看坛子,这酒差吗?
“快走吧!”小女孩儿拽住穆天的衣袖,身子使劲往后倾,硬把他拉了起来。
穆天掸掸袍子,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回头看看小女孩儿:“你多大了?”
“八岁。”
“那个老家伙……”穆天极小声地嘀咕,“还真是老当益壮。”
×××××××××××××
见到穆天口中的“老家伙”,罗离不禁吃了一惊。
他知道穆天这人说话一向不太靠谱,所以如果他见到一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反倒不
会那么吃惊。
然而,这个“老家伙”真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罗离这辈子简直还没见到过更老的
人。
老归老,这位庄主看起来倒还很精神,他的头发雪白,胡子也雪白,但是都梳得整整
齐齐,一丝不乱。
只不过,他的头发和胡子加在一块儿,也没有他脸上的皱纹多。
如果他不开口,罗离决计没办法从他一脸蜿蜒崎岖的皱纹里找出他的嘴,如果不是他
一看到穆天,眼里就放出毒辣辣的光来,罗离也想不到那两条纹路里居然还藏着一双眼睛
。
“穆天,好你个臭小子,终于回来了啊!哈哈哈!”
如果单听这声音,庄主简直是喜出望外,如果看他的表情,呃,他的表情全淹没在一
脸褶子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穆天就没有这么好的掩护,所以一张苦瓜脸让人看得清
清楚楚。庄主抓着他的手,左摇摇,右晃晃,穆天就龇龇牙,咧咧嘴。
“我还以为你小子偷了我的酒,就不敢回来了呢!说吧,砍一只手,还是割下舌头来
赔?”说著,还真的掏出一把小刀来,在穆天脸上拍了几下。
穆天脸绿得像青菜。
他还没开口,旁边玉叶喊了一声:“爹!”
“哦,对对。”庄主嘿嘿笑了几声,“不割舌头也行,拿你的人来抵!——留下给我
当女婿吧,诶,对了,我前几年又添了个女儿,你见过了吧?打包,买一送一怎么样?”
穆天的脸绿得简直要发黑了。
“爹……”玉叶阴恻恻地说,“酒窖里剩下的那几坛子千年陈酿,看样子你老人家是
想拿来浇花了吧?”
一听到这句话,庄主立刻松开手,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然后对客人说:“请坐。
”又吩咐两旁:“上茶。”正襟危坐地就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
“那么,”他问,“你们来这里,除了给你们的朋友治伤,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穆天思量著,一时没有开口。
庄主说:“你对我们有大恩,任何事情都不妨开口。”
罗离不知道穆天和余峨究竟有什么渊源,听庄主这么说,不免有些意外。
穆天说:“我们要去异界,会遇到更多恶灵,需要带一些龙涎果。”
庄主笑着回答:“只要你们拿得动,拿多少都可以。”
穆天点点头,又说:“我想从云路借道。”
庄主似乎吃了一惊,但是很快他就说:“对我们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只不过那条路
已经整整一千年没有动用了,到底还走不走得通,我们也不很清楚。”
穆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说完,又默然片刻,忽然摸摸鼻子:“我也不过想起来
这么一提。走云路到神碑省点力气,走不通那就算了。”
说完,伸个懒腰。
庄主连忙说:“你们赶了一夜的路,是不是很累了?我已经叫人准备精舍,你们赶紧
去休息吧。”
精舍确实是精舍,虽然没有奢华的陈设,但是每样东西都舒适、整洁。床上铺着干净
的被褥,坐上去又松又软,让人直想躺上去,痛痛快快地睡一大觉。
罗离已经开始打哈欠,但是他还有个问题:“云路是什么?”
穆天看看他,好像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云路当然是条路喽。”
“在哪里?”
穆天反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罗离想想,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云路从这里通神碑?”
“是不是从这里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里通云路,云路又通神碑,如果走云路的话,三
天之内我们就能到神碑。”
穆天解释清楚,拍拍手,转身开了门就要出去。
罗离问:“你去哪里?”
穆天回过头低声说了两个字:“偷酒。”
罗离翻翻白眼,把被子往头上一蒙,不再理会。
当然,他也长了眼睛,所以看得出来刚才那庄主的眼里闪动着不安,只有心虚的人才
会如此。这庄主虽然很老很老了,但是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安宁住得太久,没有外面那
些人那么深的心机,所以他越刻意想遮掩,越让人觉得明显。
他相信穆天去“偷酒”肯定与此有关,但既然穆天不肯明说,他也就不问。他早已觉
察,穆天的过去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然而,这个人虽然整天一幅欠扁的模样,但是他
身上却也有种特别的东西,让人自然而然地信任他。
×××××××××××××
“你看那小子,还真是人模人样的。”
庄主手捻著胡须,转脸对女儿说:“当初你把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子拣回来,我还觉得
你是疯了。后来看看,我女儿的眼光倒是不差。可惜啊,运气却不好,那小子是个一棵树
上吊死的种……”
“爹!”玉叶轻轻叫了一声,低垂的目光中含着难以捉摸的神情,“别说了。”
庄主深深地望着女儿,良久,叹口气站起来,“好好,不说就不说……”
玉叶望着父亲走进后堂,脸上的微笑慢慢隐去,眼底深处,痛苦像针似的刺出来。
庄主一直走进了自己的卧房,还在不停地叹息。
他忽然觉得很需要酒。
卧房的一面墙上挂著两幅画,后面各有一扇暗门,一扇生,一扇死。不过,就算是生
门,如果不用特制的钥匙,那也就变成死门。
这么严密的防备,当然因为门里面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庄主打开生门,沿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眼前已经浮现着他的至宝——几十坛美酒。
那可是他多少年心血精心酿造,其中有三坛千年陈酿,那更是……
咦?
他停下脚步,用力抽抽鼻子,没错,是酒香。
而且这酒香,极淡,却悠远得如同深谷之兰,一点点地沁入心脾,回味无穷。
庄主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一颗心“哗啦”碎成几瓣,瓣瓣滴血。
“我还以为上回我都喝完了,居然还被你藏过了三坛,不容易。”
地窖正中放著桌椅。穆天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托著酒坛,走过来坐下,蜡烛放桌上,
酒坛对着嘴“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
庄主简直要吐血:“你居然这么喝!简直暴殄天物。”
“我会把剩下两坛带回去好好品尝,放心,不会浪费你的心血。”
剩下两坛?庄主嘴角抽搐,“穆天,我活不过再一个千年了……”
穆天不做声,目不转睛地看他。
半晌,庄主叹口气,颓然地坐下。“我早知道,”他说,“你来这里,不会那么简单
的。”
穆天依旧不响,顾自己喝酒。
“玉叶告诉我,那姑娘中的寒毒是掺了‘彪’在里面的,我就知道,你必定是会起疑
心的……唉,我早该料到了,这几日乌鸦这样多……”
昏暗中,穆天低低地笑了几声,终于开口:“有人动用了云路,是不是?”
庄主望向他,眼神中满是挣扎,良久,讷讷地说:“瞒不过你的……何必再问?”
“异界的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就已经有阴寒之力到达东荒……我竟然会大意。”幽
深的光在穆天眼中闪动,“能够穿过云路,将‘彪’带到东荒,这个人的力量很强啊。”
他的目光逼向庄主,仿佛要直探入对方的心底,“告诉我,他是什么人?”
庄主干枯的嘴唇翕合,半晌期期艾艾地说:“我我,我不知道……”
“哦……”穆天轻轻地应了声,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起两只白玉酒杯,满斟了两杯,
一杯推到庄主面前:“喝了这杯酒,说出实情,我们还是老朋友——或者,你想想听威胁
?”白玉酒杯在修长的手指间转动,琥珀色的酒液旋动,中心陷下小小的漩涡,在烛光下
望去竟如深不可测一般,“不妨告诉你,就是此时,此地,坐在这里,跟你喝酒,我照样
有办法把余峨移为平地,你信不信?”
轻描淡写的话语,令人窒息的压力。
庄主呆呆地看着穆天,满脸的褶子都在哆嗦。猛然,他扑到桌前,一把抓起酒杯,狠
狠地灌了下去,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穆天玩味地看他,缓缓将手里的酒杯送到嘴边。
庄主咬咬牙,下定决心。
“我……”
刚刚张开嘴,穆天忽然爆出一阵大笑。
笑得前仰后合,连酒也喷了一桌子。
“老天!你还真信啊你!天底下哪会有这种事情的。我说老儇矩啊,你也不想想,我
要是有那个能耐,当年还会被人追杀得就差一口气,等著被玉叶救回来?”
儇矩看定他,那张叫人无法捉摸的脸,他的言外之意,儇矩明白——旧情,看在旧情
的分上,别撕破了脸。
旧情……儇矩叹气,玉叶当初为什么要救这个人回来?这个不祥的人,一切的厄运,
似乎都因他而起。
已经过去了几千年的平静岁月,正越来越远离。
但是如果没有他,余峨几百年前可能就已经被移为平地。
他刚才说的,也许真是玩笑,但儇矩却认真地相信——那双眼睛,从当年第一眼看见
就觉得不寒而栗的眼睛,那里面的冷酷与可怕,深藏在圆润的目光底下,仿佛利剑,随时
会出鞘,饮血。
“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儇矩喃喃,坐下,饮一杯酒,神色慢慢地恢复正常。
穆天笑,“谁知道你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居然还是这么不经吓。”
儇矩看看他,让自己心惊肉跳,现在气还有点喘不匀,却是那样泰然的表情,忽然起
了点报复的心。
“那位中毒的姑娘,”他尽量装作随口提起,“可真是位美人儿啊。”
偷眼观瞧,看见对方手中僵凝半空的酒杯。
沉默了一会儿,穆天说:“少管闲事。”
好,果然这里是要害。儇矩轻笑,“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要回避的事情。
”
穆天揉揉鼻子,“我算是怎样的人啊?”
儇矩本来正想这样那样地说一大番话,解解心头之气。可是忽然间,看见穆天的眼神
。在烛光下,掩藏得非常好,只是从某个角度,碰巧能够看出来。
那样深的痛苦,像是永不能治愈的伤,总在滴著血。让看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觉得,
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在疼,就像把钝刀,来回地,不停歇地割,难以忍受,却又无法回
避。
有种痛苦,凶猛而剧烈,排山倒海而来,令人痛不欲生,但是那种痛苦可以被时间治
愈,一段时间之后,终究会渐渐地淡去。然而这种痛苦,缓慢而持久,就像棵毒草,在他
心里深植,毒液已经渗入血液、骨骼,在他身体四处留下伤痕,如同永无法解脱的恶梦。
儇矩愣住。然后,一些事情重新浮现,他失声道:“难道她就是当年那个……这么说
,当初你到底是做成了?这这,这怎么可能?!”
穆天把酒倒进嘴里,重复:“少管闲事。”
儇矩把想说没说的话统统咽了回去,不可触碰的底线,不碰为妙。
喝酒。沉闷的气氛,可惜了好酒。
穆天说:“云路是不是真的走不成了?”
“嗯。”儇矩应了声,有点心不在焉,过了会儿,忽然说:“穆天,其实异界已经变
了——”
话刚出口,蓦然清醒,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酒把老脑袋瓜弄糊涂了吗?居然说
出这句话来。
穆天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非得去一趟。”
还好,他并没明白。儇矩松口气,背上都有冷汗了。
可是,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点歉疚。刚才,当穆天用狠话威胁的时候,有一瞬间,曾经
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事到临头,他却放弃了。穆天不是一个狠辣的人,但是儇矩
却很清楚,如果必要,穆天也决不缺乏狠辣的手段,数百年前,儇矩曾亲眼见他为了执著
的事,如何不择手段。然而,顾念著旧情,他却在那一步之遥,止步了。他明知道真相就
在那里——想起这点,儇矩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像是欠了他的感觉。
偏偏,他绝不能把那真相说出来。
或者,试试用别的话来劝他,儇矩想。
“穆天,一次违背‘禁律’能够逃脱已然是奇迹,两次,恐怕……”
“会死是吧?”穆天平静地接口,“可是,我必须去。”
儇矩看他,在没有嬉皮笑脸的时候,他能用最轻的语气说出分量很沉的话来。性命根
本就没放在心上是吧?这人居然能够活到现在,倒也算是个奇迹。
感慨得走神,所以没听见穆天用极轻的声音说出的后一句话:“我必须去——我必须
为我以前的愚蠢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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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姜托著下巴,自言自语:“奇怪……”
玉叶想捂住耳朵,但是,只叹口气,问:“真的有那么奇怪吗?”
“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呀。”
玉叶想说,凡事都有个开头,从来没有过的也不等于永远都不会有,以前没有过七世
的精族,不等于永远不可能有,所以这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还有,你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