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奇幻之书(下)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4-26 02:51:56
  【血咒】
  青磬住在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全村百二十号人一个姓,叔伯兄弟沾亲带故。青磬母亲
去的早,父亲娶了后妈,没两年父亲也蹬了腿,剩他和后妈相依为命。后妈生得粗壮,地
里的活屋里的活都很擅长,整日忙里忙外,青磬就和邻屋的堂兄弟没日夜地玩,日子过得
拮据而平静。
  村里缺水,若是百来天不下雨,就要了大家的命。唯一的两口井会渐渐干得见底,丢
下水桶,匡啷,比搁在头上的爆栗更响。最近的水源须翻过四座山,走上三天两夜,运回
的水没准在半路上就被邻村的人抢了。村里人四处挖新井都不见出水,先辈们寻人专门挖
的两口井是宝地,只有那里有活水冒出来。至于祈祷,上天没见甜头是不肯落水的,因此
不知哪代起流传下一个可怖的规矩,未满十岁的童男女会被献祭给水神,祈求上苍落几滴
同情的泪。
  青磬觉得厄运与他无关,直至八岁那年后妈抽中了签,要送他上路。
  那日,后妈红肿了眼把他拉到跟前,乖,今天妈要带你去山上玩,这儿有五个大馒头
,磬儿你收好了。青磬大喜,五个馒头啊!够他饱饱大吃一顿,不,省一点够吃两顿的。
他喜滋滋地接过烫手的馒头,舍不得地吹了两口气,放在蓝布包里收好。妈,去山上扫墓
吗?后妈摇头,又点头,对对,扫墓去,你跟紧妈,别走丢了。
  前一天晚上她已经哭够了,无论如何央求族里长辈,跪也跪了拜也拜了,但不让青磬
去,又让谁去?谁家孩子不是贴心长的肉?命该如此,轮到你牺牲,再推脱也逃不过去。
族长扶了她的肩头说,磬儿妈,我们知道你不容易,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就更得疼爱,可是
规矩大如天,要是哪天挨着我家闺女,我也会让她去。
  她没有办法,挨到家门口,想到死去的丈夫,脚步几乎迈不进去。这是他唯一的血脉
啊,偏偏要送到山谷里去送死,以后到地下见了他,哪有面目交代。
  不论多么不甘心,太阳照常升起,时辰到了,她必须带了青磬出门。村里的长辈晓得
青磬要去了,有的流露出怜悯神色,有的把庆幸埋在心底。并没有特意来送行的人,大人
们从不告诉小孩子这个秘密:那些去山上玩的人不会回来。哪家孩子要是问起谁谁谁,他
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上姥姥家去了。
  瞒在鼓里的青磬开心地往上山的路走去。族里有两个青年警惕地跟随在后,他们来监
视族规的执行,容不得任何人糊弄。后妈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他们手上的柴刀就能
要了青磬的命。山谷里虽然有狼,万一上天保佑呢——尽管上天不肯下雨,可它要是有丝
毫的怜惜,这孩子还是有活命的机会。
  五个馒头,她走到半途,忽然觉得做得太少了。青磬找不到回家的路,迷路的他能靠
这五个馒头撑多久?一天,两天,三天?她应该把剩下的粮食全做成馒头,三十个馒头的
话,他大概可以熬过十天。不,她忘了,山上也没有水,想到这里不由鼻子一酸。可是连
眼泪也是珍贵的,不能轻易落下呵。
  山路曲曲折折,后妈有点迷路,回头一看,遥遥的有褐色的布衣飘着。她记得那个献
祭的山谷有好长的路,叹了口气,揉揉吃痛的脚,拉了青磬慢慢地走。说是混辰光也好,
只要她还拉着儿子的手,就觉得安心些。
  走进深山里已是晌午,青磬肚子饿了,拿出馒头想吃。后妈说,你再等等,前面山谷
里有好吃的山果,就著一起吃。青磬兴奋地直跳,好,好!拔腿走得更快。后妈快步赶上
去搀住了他,慢些个我的儿,小心蹩了脚。喊过这一句,想到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儿
子了,不由甩下一把眼泪。
  走得再慢,也终要到地头。山谷里有个枯潭,传说曾是水神的栖息地,后来村里人不
敬神灵把它惹恼了,就再不肯现身,连带着天不下雨井不出水。后妈怨恨地瞪了枯潭看,
为什么它能开花,就是不出水呢。
  此刻枯潭里开满了妖艳的花,遍野都是,如火如荼。青磬大惊小怪乐个没玩,拔了一
大把在手里。后妈说,这花是毒蛇吐出来的,别抓太久。青磬不信,缠了几根花枝,没多
会编成个圈,怪好看的戴在头上。妈,你说的山果呢?我饿了,我要吃!后妈一个激灵,
好,我给你采去,你站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青磬撒脚跑开了,笑了说,我不走,我就
在这里逮蜜蜂,有好多好多蜜蜂呢!
  后妈一步一回头,褐色的两只蜥蜴远远地树林里蹲著,不容她后悔。她流着泪,强迫
自己不要再回头,一步快过一步,连奔带跑地回到了来时的路。错综复杂的山路啊,求你
给青磬一条活路,让他能够离开这个吃人的山谷,去别的能活命的任何地方。
  青磬玩到天色将黑,累得跑不动了,倒在地上。他的手被蜜蜂蛰了一口,肿起好大一
块,可他不在乎。等不来妈,他早吃了两个馒头,一口咬完,等许久才咽得下另一口,深
信妈会带了好吃的野山果,陪他一起吃。
  猫头鹰扑扇著飞来了,绿幽幽的眼睛吓人地在枝头闪烁。青磬抱住膝盖,觉得凉气从
屁股底下升起。天无情地暗下来,他大叫,妈!妈!回声一句句传回,拖长了音,像是鬼
在嚎。他不禁哭起来,飞奔著赶到来的路上,黑压压的什么也瞧不清。月亮诡异地在天上
露了半张脸,恰好照在整个枯潭里,一个华美的墓穴。
  哭了半晌,喊声似乎引来了黑暗中窸窣的动静,让他害怕地不敢再肆意哭下去。回到
花群里坐好,青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妈为什么不来接他了。他摸摸行囊,还有三个馒头
,月光像白糖一样铺在上面。咽下口水,他忍不住又想哭,却怕哭出声,只得浑身颤抖著
抽搐。
  此时的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亲母亲,死,这个冰冷陌生的词不自觉地蹦上他的心头
。他听过隔壁小堂叔威胁堂叔爷,说要去跳河,堂叔爷冷笑,你这辈子没见过河,你去跳
!小堂叔说,那他就撞墙!堂叔爷呸了一声,给我滚,别把家里撞坏了,有本事撞山去!
小堂叔于是没辙。
  回想到这些寻死的场面,本来冷飕飕的青磬忽然心思活络了。妈不要他了,那就想个
法子怎么死吧。这里没河,也没墙,如果有豺狼虎豹,吃了他也蛮好。可是他不认得它们
长什么样,上哪里找它们来吃自己呢。也许应该惊动窥伺的野兽?青磬心虚地望了望,在
不晓得对方的模样前,他决定不惹为妙。要是它一口就咬地掉他的头,留半个身子在野地
里晃,妈回来会吓坏的。
  他头疼地再想,对了,这花,妈说有毒,那就尝尝看,不晓得毒死疼不疼。拽出一枝
花在手里,犹豫了半天没下嘴。山谷里吹来咸咸的风,花海随风摇摆,月亮忽地一拉乌云
,遮住惊慌的脸。青磬持花的手禁不住狂抖,摇曳中群花前长出一个金黄的影子,圆眼牛
鼻,两颗尖牙各有三寸长,结实的肉身从一股浓烟里节节冒出。他诧异地脱掉了下巴,连
恐惧也来不及,怔怔地望了这股灰白的烟弥漫全身,动弹不得。
  你想死?不如为我卖命。妖怪优雅地朝他微笑,从空中拈了一杯水给他。青磬太渴了
,想也不想就喝个底朝天,再定睛一看,杯子软软地化作了树叶,倒在手心里。他惊异且
崇敬地盯着妖怪,逗得它嘎嘎大笑。这是头一个不畏惧它,也不大畏惧死亡的孩子。妖怪
既觉意外,又觉有趣,竟没想一口吞掉他。
  你知道么,妖怪故意做出吓人的表情恐吓他说,你是来这里送死的,等我吃了你,就
会下一场雨。你瞧,我原来是住潭里的,可是老天把这潭的水收了去,我没地方住,只能
到处逛逛。你们小孩子的肉最鲜肥——它凑近了青磬,涎液四溢——看了就想吃,但我很
善良,白吃是不干的。吃了你们,我就给那些大人们想要的,这很公平吧。
  青磬点头,我知道,妖怪都会吃人。那妖怪哈哈大笑,托起他的头说,小孩子你叫什
么名字,要是以后都肯跟着我,我可以不吃你。青磬连忙点头如啄米,想拉住妖怪又扑了
个空,两手穿过妖怪的身子而去。我叫青磬,你不要吃我,吃了我,妈就找不到了。
  妖怪邪气地转动它碧蓝的眼珠,这样吧,你立一个血咒,如果将来背叛我,就算化成
了灰,我也要吃了你和你妈。事到临头青磬不能自主,哆嗦地举起手立誓,卡嚓一声,妖
怪咬掉了他半截小手指,他又惊又怕,奇怪的是半点不疼。凝视光秃秃的半截断指,连血
也没有一滴,他从震惊中感受到了妖怪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幼小的心觉得高不可攀,无比
敬仰,好奇与崇拜压倒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我若背叛……青磬拗口地起著誓,说了半句停下。妖怪有些不情愿地说出它的名字,
迟疑了片刻才吐出,兕猗。我若背叛兕猗,就甘心被它吃了。
  兕猗森然地加上一句,还有你妈,也会是我腹中餐。青磬颤抖著说了,心下怪怪的,
生怕誓言会有灵验的一天。他刚说完,兕猗兀自拿了切下的断指念念有词,几朵烟花自它
掌上骤起骤落。断指像成了精,有漆黑的血从里面流出,长眼睛似的绕指一周,又爬回断
口里去。
  兕猗遂了心,心情极好地在青磬头顶飞了两圈。来,和我一起飞。它手一指,青磬有
了翅膀,轻轻一扇人就腾空了。什么吃人什么妖怪,他全不介意,凌空腾跃而起的这刻,
他把兕猗当作天下最亲爱的依靠。
  几个眨眼,他们经过青磬的家乡,熟悉的低矮土屋让他突然心生渺茫,有想哭的感觉
。兕猗回头,青磬想起从此要跟着妖怪漂泊,说不出心底的喜悲,也忘了再往下看,就这
样飞啊飞啊,掠过了村子的上空。
  之后过了好多年,青磬守着兕猗鞍前马后。明里暗里,他始终在学兕猗的法术咒语,
但妖怪毕竟防着他,最擅长与最厉害的那些,从不说诀窍给他听。有时,为了和其它妖怪
斗法,兕猗勉强说两三个唬人的小把戏,叫青磬躲起来装腔作势。青磬做得很尽责,如果
有小妖经过,他会强自出头拼命把小妖灭掉,让兕猗专心对付敌人。不大不小地帮过兕猗
几次忙,它的戒心稍稍去了些,偶尔,特意叫青磬打头阵,在他撑不下去的时候隆重登场

  一个卖命的贴身仆人。兕猗常对当初的明智沾沾自喜,少一顿晚饭就多了一个奴仆,
这样的买卖很划算。可是值得收服的人并不多,兕猗想照搬英明决定时,在其它的村落受
到不小的阻碍。无奈,它不得不吃了那些小孩子,用餐时的美味更让它动摇,唔,还是吃
比较不累。跟小孩子聊天谈心叫他们乖乖听话,除了青磬这傻小子外,有谁理它。
  青磬开始不知道那就是吃人。兕猗飞过去,小孩吓晕过去,它张嘴,人就不见了。青
磬总以为它在施法术,或是小孩在捉迷藏。等人事渐长,兕猗看出青磬眼光里多了一丝畏
惧,它会有意靠近他,嘴里吐出一只小胳膊。青磬一恶心,恨不得连肠子也吐出来,没等
他难过完,兕猗还真吐出一截肠子,白花花的让他想昏倒在地。
  青磬几次艰难地问它,能不能不吃小孩子。兕猗狡猾地回答,它吃不惯其它的肉,而
一个肥嫩的孩子能让它好两个月不用吃东西。青磬听完默不作声,他想到后妈,想到那些
孩子的母亲,长大的他已能明白她们的痛心。
  青磬恨兕猗对人的轻视与残忍,一个个孩童的哭声求救声加重他的负疚感。他是人,
在妖怪大嚼手无寸铁的同类时,无法轻易地袖手旁观,更做不到助纣为虐。有几回他想从
兕猗嘴下抢走小孩子,可是杀不死它,献祭的孩子依然会络绎不绝地来送死。想到这里他
往往悲哀地停住冲动,恨自己力不从心。
  每当他低头想心事,兕猗就倚过来,变出一个刚吞掉的孩子在他面前。有什么好想,
我们是妖精,它强调,你也是,会有天学会吃人。它咂摸嘴,人的滋味实在妙不可言。青
磬这时不敢凝视它的眼睛,妖怪,他会变成一个妖怪?金黄的身子碧蓝的眼,下身有如青
烟。当他成了那种模样,他有脸再去见后妈么?
  好些年了,他不敢返家看后妈,就是想等一个机会,学遍了兕猗的本事,解开血咒脱
身而去。此刻他忽然觉得来不及,先前的盘算没计划到糟糕的可能,而兕猗透视人心的法
术是最危险的威胁。他不知道些微的功夫是否能令自己不老,但后妈在老去,她等不了太
久。
  青磬下苦劲磨练他的法术,他需要什么也不想,不让兕猗看出破绽。兕猗变了法子试
探他的心意,甚至,好几回设下圈套考验他的忠诚。看上去,青磬只须落井下石就能让兕
猗万劫不复,但无论它如何观察,他安分老实地完成每回交代的事情,没有任何坏心眼叫
兕猗逮住。
  哪怕当面揭破了兕猗的诡计,青磬也谦卑地重复他的忠心,说到兕猗失去再听的耐心
。他们纠缠斗智的这些年,青磬觉得漫长,但对妖怪兕猗而言,不过囫囵吞下数十个孩子
的辰光。人类是它的食物,它打心里蔑视与不屑,因此对青磬这个奴隶就显得不那么在乎
。高兴的时候,青磬陪它解闷,不乐意了,踢到一边不管死活也常有。兕猗习惯了他的跟
随,他像蛔虫猜到它想做的事,时间长了,它也就忘了要去查看蛔虫在做什么。
  青磬二十五岁那年,已不想再等待。这是兕猗最弱的一年,受日月星辰的影响,它的
妖气减弱到原本的三分之一。此时青磬有隐约的妖气散发,一种青紫的柔光,不能以凡人
的眼勘破。他学会了比较妖力的强弱,知道自己的道行不够兕猗用小指头打发,必须寻找
万无一失的机会。
  青磬用一根树枝幻化成兕猗的样子,追到它死对头的巢穴里去。那个妖怪叫卣骊,奔
起来飞快,原形却极胖,因兕猗的嘲笑成为死敌。兕猗和卣骊每年争战一次,各有胜负,
最惨烈的一回卣骊偷约了帮手,把兕猗的法术全破了,逼得它丢掉一个元神才逃走。为了
修炼它那个元神,兕猗从此更频繁地吃人,屡屡在青磬面前暴跳如雷地筹划打败卣骊的法
子。于是,青磬得以弄明白卣骊的底细,顺理成章地实施他的计谋。
  这一年,兕猗不敢寻卣骊的麻烦,它晓得对付不了。青磬从它盛气凌人的皮囊看进去
,瞥见骨子里的虚嚣。到了铤而走险的一刻,青磬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个分身贴在树枝
上,幻化成兕猗去骚扰卣骊。他的妖气师承兕猗,自然扮得有九成相似,这法术让他当场
虚脱,好在卣骊很快如期而至,怒气冲冲地打扰兕猗的美梦。
  兕猗多半在白天睡觉,尤其是乏力的时候,漂浮在空中一片云上,乘了云享受太阳的
沐浴。阳光是滋长它的养料之一,一呼一吸,一道道金光在它全身游荡穿梭,周到地充盈
兕猗需要的妖气。远道而来的卣骊在追赶兕猗的时候发现这厮的踪迹,居然敢洋洋得意地
躺在云上睡觉!顿时火冒三丈,霸道地吹出一股猛风,刹那间打散白云,兕猗倒栽下来,
于半空中惊醒。
  兕猗见到气势汹汹的卣骊,顾不得妖力大减,连忙使出浑身解数阻拦。它们相斗多年
,明白开始就要占上风的道理,出手都是致命的狠招。青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倏地飞
出兕猗的控制地,以逃命的姿势全速往家飞去。
  十七年了,青磬第一次敢回家,心情矛盾复杂。回想后妈的模样,他心里渐觉得模糊
不清,像一把沙子落在米里,杂陈出纷繁的面孔。此刻他更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把一个
撕心裂肺的决心压在最深处,只有见了后妈才敢触及。
  飞行的速度出乎青磬的意料,他突然就看到一个干竭的死地,整个村庄像经历了百年
的残棺,没有一丝生气。他忍不住使用自身小小的法力,收集方圆数百里的溪流河水,搬
运到上空来一场救命的细雨。
  全心全意的作法,令他年轻的身躯彻底感到疲乏。青磬在雨水中抹汗,对他无力挽救
村子里小孩子的性命,稍稍有了做过补偿的安慰。只是,远远不够。他脚步沉重地向自己
的家走去,妈,我回来了。
  后妈端坐在屋里,脸上松弛的皮肉如梯田层叠,她怀了悲苦的笑,谛听淅淅沥沥的下
雨声。青磬隐身站在外面,痴痴地望了她,半晌,他没有动,她也没有动。他这才慢慢端
详仔细了,深刻的泪沟,原来后妈的双眼已经哭瞎了。
  青磬的泪沾满了眼眶,切实地察觉出内心的脆弱,他是人,不是妖。他开始明白后妈
丢下他时的绝望与悲伤。妈,儿子来见你最后一面。他在心里默默地念,无法当面喊出这
一声。
  他的决心没有人可以阻拦,也不愿意在最后时刻让母亲从极喜到极悲。恭恭敬敬在门
外磕了三个头,青磬毅然离开了心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妈,请你原谅我。
  他返回老妖们决斗的战场。这时兕猗和卣骊已经两败俱伤,奄奄一息地摔倒在地,息
兵罢战。青磬的闯入破坏了平衡。兕猗陡然起了雄心,指了卣骊叫嚣,让青磬立即砍了对
方的头颅。卣骊来不及逃走,换了和蔼的笑容引诱他,许诺放它一马后的种种好处。
  青磬双眼血红。从地上拔起卣骊的妖刀,一回头刺进了兕猗的体内。割下去,再割下
去,沾有妖气的刀将兕猗分成数块。青磬同时疾念咒语,叫它们不得合拢重生。卣骊目睹
到手的便宜,马上吐出嘴中的一颗印,镇住兕猗的额头。
  兕猗全身被制,神智仍然清楚。被切开的头颅对了青磬破口大骂,臭小子,你居然背
叛我,你不得好死。它念动当年的血咒,青磬惨然一笑,妖刀向卣骊掷去,这世上的祸害
少一个便清净一分。他积下的孽缘,希望借此全部洗去。
  可惜,要拉了妈陪死。妈,对不住,当年你陪我来送死,如今我也要拖你一起共赴黄
泉。你为我而流的那么多泪,儿子没办法还给你,如果有来生,我再做你儿子,慢慢地偿
还。青磬一念未毕,身子已不能动弹,眼睁睁看见后妈平直地飞过来,倒在兕猗悬空的头
下。
  她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青磬觉得,妈妈看见了自己。她仿佛知道他在旁,深陷的眼
窝勉强撑了撑,流出微茫的笑。青磬便也笑了,这是他成妖后头一次有笑容,混合了苦涩
的泪水,成为活着时最后的记忆。
  兕猗阴森森地一笑。那么,就同归于尽吧!
  
  明荒说完故事时,听者早不知去向。他摸了摸头,太长的故事呵,茶老了,天也暗了
。凉凉的风吹在身上,心里觉得有点寒。他慢吞吞地收拾行囊,寻思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养养他铁石般的心肠。走得远,看得多,他早已忘了不幸与幸的分界,不去分辨欢喜与
忧伤的区别,对他而言,记录且传颂这一个个短短长长的故事,把人心勾住一刻三分,已
经足够。
  觉得不满足吗?明天,或许再说一个,大团圆结局的故事。
  你想听,总是有的。
  
  【冰?】(这个字显现不出来,上将下虫)
  ?是秋天出来叫的黑色寒蝉,而冰?,冬天才会现身。在土地里掩埋了数年之后,它们
破土而出,张开了肃杀的黑色翅膀,汲取老去枯枝里最后的一点菁华。
  冰?是濒临灭种的一族,寒风里嘶哑地吼上一嗓子后,往往会惊动四处觅食不获的天敌
,那时它们肥厚的肉体将成为饥饿者的美餐。但啼叫是蝉的宿命,再危险,冰?也会叫出命
定的声音。世人悲苦或寂寞,辛劳或无聊,长长地叹出一声,胸腹间的块垒便得以消解。
冰?本无性灵,自然不懂这些,声声鸣叫不过是饥饿或满足,大肆宣告一声。如果叫上多日
不死,又觅得了配偶,那么下代诞生之际,也就是冰?的死期。它们的寿命长至两月,短至
一日,伴随瑟瑟寒风而终,千百年来如此。
  只有一只冰?例外。它是幸运的,刚刚羽化成冰?的那一刻,恰好有位仙人自它上空飞
过,无意中落下一滴眼泪。凡人的眼泪仅是咸涩的水,仙人的眼泪则蕴涵若干灵气,冰?正
好扑开翅膀,仰头接到了这滴泪。无法形容的舒畅感立即贯穿它的全身,仿佛有一线光从
体内射出,它的灵窍忽然开了。
  一瞬间,人世的喜怒哀乐纷呈面前。它明白自己不过是卑贱的冰?,而世间竟有成仙这
种超凡入圣的妙事,足令每个生物艳羡。它想要做个仙人,首先,要有个自己的名字。它
便自称凝露,以纪念仙人的那一滴泪。名字对它而言,暂时看不出任何功用,放眼看去,
枝头上它的同类皆是冥顽不灵。但凝露不气馁,它深知原来寿命可以无限长,接下来就要
勤加修练,脱离冰?愚笨瘦小的身躯,直至有了道行,让自身穿越凡俗的限制,奔向仙人

世界。
  有了头脑的凝露不同于寻常冰?,很快意识到继续留在树上的凶险,太多天敌会置它于
死地,太多诱惑会使它无心修行。回忆起羽化前龟缩在地底的情形,凝露决定重新找个躲
藏的壳,静心修炼成仙的道术。它张开翅膀想找个出路,仙人泪中潜藏的能量提醒它阴影
处的危险,凝露吓得立即伏在枝上,将身体的颜色混同于树皮。
  一只爱吃冰?的飞鸟倏地掠过,与凝露同时出世的三只冰?暴露在外,被毫不留情地吞
下。弱肉强食的残酷,又一次暗示它必须摆脱目前的处境,凝露开始用仙人的想法思考。
它想要埋入地下,就得借助其他力量,于是它用眼睛捕捉一种叫掖姑的虫子,它们喷吐出
的丝会把猎物紧紧裹住,沾满特殊液体的丝遇风就凝结成硬块,最适合打造它牢固的寄居
外壳。唯一要小心的是,虽然那个硬壳无比坚硬,但掖姑是能够吞下且消化掉的,凝露只
有想法子脱离掖姑的势力范围,才可真正借用这个壳而不被掖姑所害。
  作为一只有头脑的冰?,凝露观察地形的奥秘,窥视掖姑的起居,计算出击精准的比例
。筹备了三天后,它气势汹汹地进攻了正在午休的掖姑,惊醒了对方沉沉的美梦。恼羞成
怒的掖姑喷出粘人的丝线回报,凝露喜气洋洋地自投罗网,让全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由
于它站的位置险险落在枝桠边上,稍一使劲,凝露如愿以偿地倒栽下去,奔赴它心仪已久
的地面。
  掖姑懊恼地看着到手的美餐不见了。这懊恼仅仅维持了一眨眼的时间,风一吹,它就
忘了,萧瑟的天气令它再度陷入睡梦中。不动,尽量懒懒不动,是它过冬的方式。睡到肚
子空空,它才会勉强睁眼找找有什么可以进食。如果找不到,继续入睡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掖姑没有太大的理想,它不知道刚才无意中帮助了一位未来的仙人,向成仙的终极目
标迈近了一步。但是世上偏偏不存在太便宜的好事,凝露在下落的过程中,被一只飞翔的
猎鸟衔住,带回了巢中。此时身在硬壳中的凝露任由他人宰割,它在战栗或是祈祷,没有
人知道,掖姑丝隔绝了它的悲欢喜怒。
  如果它就这样被吞食,那么,故事到此结束。
  
  明荒停了停,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它不会这样短促而无奈,听者的愿望将迫使它延长
。你看不见凝露的表情,但你能望见猎鸟的喜悦,它以为叼到了某种美味的食物,兴冲冲
地回家向孩子们报喜。小猎鸟嗷嗷待哺,冬天里它们常常挨饿,妈妈每天辛苦地寻找,往
往只带回小小的一粒果子。这回不同了,好大的一颗蛋,它们围了食物唧唧喳喳,讨论从
哪里下嘴吃起来最方便。
  你对小猎鸟进食的过程当然不会有兴趣,事实上,这过程相当漫长,令它们充满了挫
败感。掖姑虽是一种不起眼的小虫,它们所吐的丝却是其他生物无法溶解消化的。小猎鸟
饿啊,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进攻,小嘴戳得生疼,壳却像石头纹丝不动。猎鸟妈妈慌了,拼
命地啄上几口帮忙,用的力大,反弹的力道更大,顿时歪了嘴疼得叫唤。小猎鸟眼泪汪汪
地看着妈妈,它终于忍不住,用长喙把这个像蛋的玩意赶出了鸟巢。什么东西!居然害得
孩子们更饿了。
  凝露好容易到了地面,孤零零地停在荒草里,离它梦想的大地深处,还有很远的一段
距离。成仙需要耐心,它唯一有的勇气就是等待。它曾经自一滴仙人泪中感受到神仙世界
的完美,无论要它等多久,只要命还在,成仙的希望还在,一切就是值得的。于是慢慢地
等,春天渐渐走近了,外界万物开始一点点复苏,变绿,散发出盎然清新的气息。凝露欣
喜地发觉它并不害怕暖和的春日,而它那些同类们的啼叫,再也不能够听到。
  它似乎闯过了第一关,默默地等下去,会迎来更美好的未来。
  
  是的,你又听见凝露的心声了。你是否在置疑,为什么刚才的某个时候,它好像在你
的视线之外。明荒狡猾地微笑,让我们称之为悬念好吗,有一些不可知不可测,故事会更
曲折离奇。你的视点飘忽,思绪便跟着游走,你看见你想看见的,而后自由猜测。这就是
一次旅行,说书人若是不识路的导游,旅程就更冒险刺激。
  谁都厌倦了老生常谈。因为厌倦,凝露选择了艰难的求仙之路,在掖姑丝结成的蛋壳
里不吃不喝不睡,一心地想着修炼修炼。生命于它,如今成了一种抗争。和季节对抗,熬
过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和偶然对抗,盼望向地底接近多一寸一尺一丈。大风吹过,壳不动
,凝露也舍不得花心思去难过,它学会处变不惊,学会泰然以对。
  日子无聊地过去,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它被过路的野兽踩了一脚,坚硬的壳让野
兽绊了脚,跳开了一步。这一踩,蛋壳陷进了土地里,不再是陆地上漂浮无依的萍。凝露
应该是开心的,它却忘记要庆贺,准确地说,一旦恒久地为某事努力,达到目标时反而会
觉得奇怪。扭转了期待的习性,令凝露有轻微的无所适从。
  好了,毕竟朝了理想在前进。凝露满足地继续等待,它最擅长的事情不再是啼叫,而
是一动不动地守着地老天荒,岁月无常。有多少年过去了呢?高处的土松了,塌下,掩埋
起它所在的土地。水来了,流成了一条小河。有很多的鱼,慢慢地,鱼被捞光了,连水草
也拔完了。河干涸见底,渐渐成了沙土,风来风去,沙子越堆越厚。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日
子,凝露终于呆在很深很深的地下,与世隔绝。
  它成功地活下来,靠了那滴仙人泪,活成了精怪。很多事无师自通,它看不到外界的
变化,却每每能感应和猜想。人间的变化无非那几种,初生时的鲜嫩,到腐坏时的溃烂。
它暂时跳出了那个轮回,羽翼仍和出生日一样,年轻,崭新,透明。
  忽然有一天,它听到有声音在蛋壳外边问它,你修炼多久了呢?
  它认为外边是一条上百年的花蛇,个子大它许多。它想回答,可竟失了声,太久没叫
,嗓子大概也已退化。花蛇把它的沉默看作了不屑,愤怒地张开嘴,整个蛋轻松地滚进它
的喉咙。凝露开始紧张,它不确定花蛇的道行有多高,不确定它的胃液有多稠,更不确定
它是否能想到法子脱身。想到脱身,它无意中觉得居身之所要是大点就好了,没想到,那
个蛋壳真的扩大了一点。
  现在这个蛋壳卡在了花蛇的身体中。花蛇害怕了,它感觉到蛋壳的不安分,后悔不该
和有法术的蛋中妖怪动手。它向凝露求饶,它会把蛋变小吐出来,求凝露不要再使用法术
。凝露喜出望外,这就是法术吗?在它的一念之间,有无所不能的快乐。它乐意放过这条
花蛇,在凝露的想象中,仙人都是仁慈的,他们不会伤生。花蛇悻悻地吐出了蛋,没再打
招呼,迅速地逃之夭夭。
  凝露百无聊赖,它能从蛋壳里出去了吗?还没想好这个问题,它就到了外面,沙土燥
热的气息几乎令它窒息。它趴在蛋壳上飞快地许愿,让我回到地面上吧。心想事成,果然
它到了久违的地面。
  它不再认得这块土地。除了沙,还是沙,天空暗黄荒凉,没有一丝活气。它扑闪著翅
膀,真的,快要僵掉了,飞翔是很久远的往事。凝露奋力地扇啊扇啊,酸酸疼疼的翅膀最
终被风接纳,迎了太阳的方向飞了起来。
  空中有黑色一闪,是一只俯冲的猎鸟,眼看离凝露仅有一丈。它吓了一跳,恨不得有
闪电就此劈下。天空突然闪过一道光,在猎鸟即将吃掉凝露之前,打到鸟儿的颈上。猎鸟
当空一折,沉沉跌落在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有猎鸟生存在这里,凝露俯视它嬴弱的
身躯,隐隐地同情。很快,其它猎鸟飞来,扑食同伴的尸体。饥不择食的它们,有了食物
就忘却眼前的烦恼,如果沙漠里就有病死渴死战死意外死的肉体可以食用,为什么要离开
这里另觅家园呢?
  凝露忍受不了,它想要是能摆脱冰?狭小的体形就好了,最好,像那个赐予它眼泪的仙
人,修长而曼妙。它的意念忠实地修改它的身体,凝露惊喜地感到自身的变化,它成了他
,有修道者儒雅的长袍,精光内敛的双眼,和蔼温柔的笑容。
  他希望自己已是个仙人。凝露朝了天空飞,一直飞,到了青天白云之上,他被两个仙
人拦下。妖怪!他们大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们无情。凝露
纳闷地摇手,我不是妖怪,我是神仙,你看我……他的话被一声嗤笑轻蔑地打断,什么东
西也敢称神仙!你知道神仙要经过多少年的修炼和多少机缘巧合吗?像你这样活了几百年
就以为能成仙,真是笑话。
  可我真的是神仙,我是一个仙人流下的泪……凝露的话飘散在天空中,仙人懒得搭理
他,用一招简单的法术打发他去了千里之外。凝露闷闷坐在遥远山头的一座塔上,深思他
的困境。他是不被承认的神仙,那么是他修炼的时间太短了吗?是他没遇到好师父传授至
高至强的法术吗?他活了所有同辈冰?加起来也活不到的岁数,真正的仙人却对他不屑一顾
。如果他是妖怪,要想成仙必须等待机缘。这时他福至心灵地记起那个仙人的模样,是的
,他要寻找那滴泪的主人,拜在对方门下,必会有远大的前程。
  仙踪难觅。直到开始寻师,凝露感到比潜心修练难上百倍的旅途露出了真容。他不仅
要避免道行高深的妖怪拿他做早餐,也要逃离自诩正义的神仙把他当作降妖伏魔的对象,
他的法力只够吓唬凡人,遇上有本事的都须退避三舍。在外历练久了,凝露明白他果真是
太闭塞了,仙人们怎会把他这样的小修道者放在眼里。自惭形秽的念头一出现,他甚至担
忧仙人师父会不认自己,他唯一成仙的机缘也将彻底破灭。
  找寻花费了更漫长的岁月,凝露不愁时间,他似乎已经获得了长生,上穷碧落下黄泉
,他和仙人师父都不会死,只要最后能找到仙人,他就有成仙的可能。有时他遇到和善的
妖怪,问他为什么执著地想成为仙人,做一个法力高强的妖怪其实也很有前途。凝露会义
正词严又尽量不伤害对方自尊地说,他以为,相比妖怪,神仙的逍遥更为名正言顺。妖怪
们在乎的只有自己,它们吃人吃妖,从不费心想除掉神仙,相反,很没有志气地看到神仙
就跑;神仙就不同,他们本已心无挂碍,却为了人类四处奔波除妖,凝露觉得那是一种自
我牺牲的伟大情怀,因此上天才赐予神仙无尽的法力和尊荣,以弥补他们的辛劳。
  妖怪们目瞪口呆,觉得凝露是不可理喻且走火入魔的异类。凝露小心地提防它们会因
道不同而拒绝和他来往,不料妖怪们除了视他为疯子外,并没有特意排斥他。妖怪的确自
我,凝露的真身只有两三寸长,放到嘴里没咬就化了,知道他的底细后,没有谁想吃他。
既然他在它们的食谱之外,妖怪们乐得和他做朋友,万一他成了神仙,好歹算个炫耀的本
钱。
  凝露奇异地在众多妖怪的视线范围中求存。神仙对他却刻薄得多,譬如在天上飞,他
偶一挡了路,脾气暴躁的神仙不发一言就放飞剑。他渐渐学会了炼制法宝,把他曾居住的
蛋壳炼成专供逃跑用的法器,真身坐进去,立即飞遁五千里。这个宝贝在碰上神仙时最有
用,“嘟”的一声,要多远自动识相地滚多远,神仙便不再纠缠。他并不怨那些傲慢的神
仙,他们很忙,匆匆赶路时看到有人碍眼,自然不舒服。凝露心安理得地为神仙辩解,因
为他相信,终有一日,他也会匆忙地在天上飞,对前面不顺眼的小妖们毫不留情面地出手

  过了很多年,他有了小小的名气,在路上飞行时很多妖怪会指了他对小妖们说,喏,
这就是想成仙想到发疯的家伙。有些小仙也偶尔会向他示好,安慰他铁杵磨成针,妖怪成
仙只须假以时日。凝露微笑地告诉他们,等待一直是他宿命的主题,他会很有耐心地寻找
,等待,直至仙人在他面前出现。
  沧海桑田又过了很久。凝露找到仙人府邸的时候,人去楼空,据说,仙人忍受不了仙
界种种戒条,返回人间做妖怪去了。凝露震惊地搜寻仙府中每个角落,最后找到了仙人留
下的一行字:你要成仙我做妖,各得其所。旁边有一瓶仙丹。
  凝露默默地服下仙丹,他的肉身慢慢蜕化,冰?小小的皮囊缩成一团脱离了他的身体。
现在他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元神,纯以道术凝成容貌躯壳,一丝妖气也不复存在。他凝视冰
?的蝉蜕,想了想,丢在了炉火里。
  凝露在仙人的居所盘桓不去。后来,居然有仙人来他这里拜访,仙界默认他是一位仙
人。在打扫庭院的时候,凝露时常会想起远方赐予他眼泪的仙人,然而,只有一念,就过
去了。
  各得其所。这或许算是大团圆的结局。
  
  故事说完,明荒面前并没有人,也许一开始就不曾有过。故事自有生命,为它笑,为
它哭,为它出神沉思,遗世忘俗,其实你为的不过自己的心。那里有个柔软的角落,被一
些人和事轻轻碰著了,就会痒,就会疼,就会打回原形,铭心刻骨。等重新张眼看这世界
,你觉得活着忽然有了一点意思,险些被遮掩、否定、抛弃了的淡淡感动就这样浮上心头

  于是,你爱上听故事,也会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说故事的人。
  
  【明荒】
  明月下,拱桥边,油绿凉亭,浮雕石塔。当明荒说著故事,光阴随之流转,前景中的
听者走马灯似的变换。红颜白发,名将枯骨,许多人在他的步子里老去,而明荒不坏的容
颜徐徐度过每个春秋,宛如山河不变。
  无人看破他的秘密。他再度踏上故地总在多年以后,前人的记忆已成烟灰,后来者无
不欢喜地迎接这位奇异的旅者,听他述说藏匿在岁月长河里不为人知的往事。据说他平素
所讲述的,只有书卷中记载的百分之一;据说牵动天地间奥秘的真正奇事,明荒始终闭口
不言;据说他喝过神仙的酒,抓过妖怪的蝨,挠过恶鬼的痒,三教九流没有他不熟悉的。
人们越传越奇,成为传说反而令人觉得虚假,因此在随意编派过他的高明与神秘后,听过
故事的人很快把明荒抛诸脑后。
  如果明荒的旅途这般有惊无险地过去,并不见得比一个臆想者的幻觉来得精彩。但经
历变迁的旅者必有特别的际遇,他的名声在某些地方悄然传诵,有人扬言说,他记录下的
书卷中藏有数个宝藏的秘密,也有人说,只要得到那书卷就可以主宰天下。可畏的人言使
很多人蠢蠢欲动,明荒的脚步后渐渐多出若干觊觎的眼睛。听他说故事的人越来越多,谣
言也越来越离谱。众目睽睽下的他像荒原上的一块肥肉,天上的秃鹰,地上的花豹,水中
的鳄鱼,无不虎视眈眈盯紧了窥探。
  明荒佯作不知,把叵测居心读解成善良好意,会让旅途看起来不那么险恶。他走过太
多的路,对于沿途的起伏便没什么介意,反倒是自诩好心的看客,会一惊一乍地尖叫——
小心!
  暗箭才会伤人,这些明箭他并不上心。世人以为他走得很远,其实天大地大,他知自
己仅在方寸地徘徊。人的志向一旦高远,就不会留意身边的琐碎,因此,当一群术士暗地
里跟踪上明荒的时候,他浑然不觉有异。
  首先熬不住发难的是一个黑袍老者,面容清癯,体态修长,峨冠博带,看上去仙风道
骨,符合人们印象中高手的形象。他踌躇滿志地拦住明荒的去路,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越
发细瘦,如一根竹竿插在大道上。明荒熟视无睹地走过,迎面的风扬起老人的一片衣角。
他震怒地闪回头,一把捉住明荒质问说,你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明荒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将沉的红日,赶路,没见着。老人家您有什么事?我急着找
地方投宿。黑袍老者怒喝,大胆!在我柏舟子面前竟敢放肆!二话不说,一个掌心雷击过
来。
  明荒轻轻地一跳,飞快向旁边躲避,身手虽好,却让别人看穿他脚步轻浮的底细——
不过是凡人的敏捷罢了。得到鼓励的隐藏者接二连三跳出,华丽地排在柏舟子身后,炫耀
手中奇形怪状的法宝。鸟头蛇身怪物盘旋的长叉,带有黑暗咒语的银色回力镖,贝壳锷的
甩手阔剑,新月形的逆刃战斧,装满蒺藜刺的蔷薇钩,以及魂魄缠绕的钉头锤。他们衣饰
鲜亮,神情高傲,眼里射出统一的欲望,鹰隼般的目光刮过明荒的所有家当。
  传说中价值连城的书卷在哪?喝问的声浪在平地里掀起巨波,无数吓唬人的法术在明
荒眼前施展。呼啦啦一只无头妖兽擦了头皮飞过去,轰隆隆一声爆响在耳边炸开,亮闪闪
的兵器一个劲地招摇,明荒安之若素地微笑,甚至向龇牙咧嘴的毒舌们寒暄——你确定想
吃我吗?
  来人无不被他激怒。什么东西!竟敢无视所有人,挑衅我们的权威。愤怒的术士动真
格出手,天倏地没了颜色,明荒陡然感受到寒意自脚底腾地而起。他向后疾退,比闪电更
快,转瞬到了一里开外。但追魂术如影随形,灵魂的味道一旦被记得,就逃不出钉头锤致
命的一击。
  饥饿的魂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呼喊,明荒屏息不动,整个人僵化成了和大陆上
任何一块岩石没两样的石头。他的举动没逃过柏舟子的眼,老人的双目炯炯闪光,像夜色
中的两盏灯,朝明荒径直飞去。
  这厮懂法术!柏舟子大喊,术士们蓦地一惊,微有些怯意不自觉地浮上。但人多势众
,谁怕他能强上天去!念头一现,大家立即重整精神,一个个吼嗓子扑上去。法宝、咒语
、神兵利器、妖魔鬼怪,像地上的野草连绵铺开。术士们各自以法力透视眼前的黑夜,明
荒却已不再是石头,缥缈的身影成了轻烟缭荡。
  柏舟子的冷笑再度传来,雕虫小技,也敢放肆!他的指尖凝出一粒紫色的珠光,一团
白色的气流环绕它旋转,越转越快,珠光忽地爆涨千倍,腾地飞在天空照亮整个大陆。明
荒的烟气恰是它照耀下最显眼的流动,他立即意识到不对,流星般坠入地上,消失得无影
无踪。
  术士们高喝,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出来!他们撤去了遮天的法术,娇红的夕阳已经落
下,点点繁星好奇地眨着眼观望这场战斗。一个叫行香的术士手脚极快,用八面飞扬的彩
旗插满四周,奇异的阵法转眼间禁锢了方圆三十里的土地。大地一寸寸坚硬石化,树木青
草的根部被碾成粉末,当即变黑枯死。术士们脚下的地盘在呼吸间成为死亡地带,飞鸟想
横穿他们上空的天空,啪,撞到了无形的墙壁,折翼下落,跌得粉身碎骨。
  地底的明荒生死未卜。术士黄飞自告奋勇潜入结界内察看,他念动咒语,催动护身法
宝,荧光围绕,盛装出行。不多时欣欣然回来禀告,明荒被禁制身形困在地底。他得意的
口水飞溅在柏舟子的身上,老人嫌恶地退了一步,转身走向发动阵法的行香,请他把明荒
弄出来。
  行香特意以法术展览陷在石头里的明荒。当术士们看到他像琥珀里僵死的小虫,在奔
跑中被石头困死了身形,不由得发出哈哈大笑。黄飞拿起法宝向前,就要砸开大石,行香
傲慢地拦住他,这是我抓到的人,和你们有什么相干。
  柏舟子资格最老,听到话很不高兴,倚老卖老地教训了行香说,见者有份,若不是我
们合力,哪里能这样容易抓到他呢。行香不乐意了,反唇相讥说,要不是有我的法术,你
们怎能捉住他?是我亲手抓住的,自然由我处置。
  他不知是自恃法力高强,还是被利益熏昏了头脑,一番话讲出来后,众人渐渐把行香
围在中央,大有一言不和就干掉他的意思。行香冷笑,暗地里将肉眼看不见的灵力在身外
划好结界,他的法印刚结了一半,柏舟子凌空套下一只泛黄的布袋,把他一股脑装进袋子
里。其余的人撇下他们两个,急匆匆跑去敲石头,?????,镶有明荒的大石岿然不动,那

诡秘的法术果然有些门道。
  柏舟子隔了布袋问行香,说出怎么放明荒出来,饶你不死。行香在袋子里冷笑,白拣
个便宜,你想得美。柏舟子低声说,最多我们俩平分。行香不依,你若反悔怎么办?柏舟
子沉吟片刻,无奈回答,我立血誓。
  这是修道者最畏惧的誓言,行香听他把咒语一句句念完,神气地从布袋里走出。两人
望着大石前疯狂的术士们,相视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们总是轻易忘记世间常理。
他们默契地在术士们的身后张开一道大网,强烈的法术气息让盲目敲石头的人心生警兆地
回头。
  晚了,什么都晚了,背后既然不长眼睛,上天就是要你时刻小心。可是明白这道理时
,术士都被收进了兜天网中,为了一块无聊的石头,成了俘虏。
  十三个被困的术士立即达成一致,他们并非泛泛之辈,一时的大意尚不足以致命。在
那张网越收越紧的时候,黄飞首先用法宝营造出一个空间,恰好够他一人容身。他的宝物
太绚丽,以致身边的另一个术士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阴损地用了一招定身法,停住了黄
飞迫不及待的身躯。黄飞眼睁睁看着鹊巢鸠占,安乐窝被人捷足先登,他的身形虽不能动
,咒语却还有效,恨恨地念出一句后,法宝忽然有了狠劲,张开大口把那人一口咽了。与
此同时,巨网当头照下。
  这时是各凭本事逃生的时候。网上带了毒咒语的荆棘,当即割破了三个术士的胳膊,
鲜红的血液在流出时已经成了黑色。脸色发青的术士们来不及尖叫,或断臂,或吞药,或
止血,仓皇求生。余下的人在网中以法宝强自支撑,越收越紧的网绳,越来越弱的体力,
众人对抗不多时就发现,这是一张会吸收法力的网。道行再高,也经不起它细水长流的消
耗,一点,再一点,像蚕儿咀嚼桑叶般啃食术士们残存的气力。
  在这同仇敌忾的当口,有人解了黄飞的定身法,毕竟多个助力多个希望。他脱身后,
说了一句极有启发的话。这法宝必有软肋。众人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将剩下的功力积聚在
一处,朝准一点猛攻。纵然不能精准地找到它的弱点,集中火力兴许还有胜算。
  网里的术士们绞尽脑汁,外面的柏舟子和行香则彼此戒备。他们谈笑,商量如何灭了
这些胆敢来争夺的蠢材,兴致勃勃像是讨论晚餐吃什么有助消化。术士们的法宝也是两人
关注的话题,互相惺惺作态地声称它们无关紧要,却在谈及某个器物时,双眼闪过摄人的
光芒。
  被困者挣扎求存的努力,在两人看来只是徒劳。行香夸口说,能让三十里土地变成死
地,捉住这十三人只是小菜。柏舟子争辩,分明是他的兜天网厉害,再多困一倍的人也是
寻常。行香不屑地补充,法宝算什么,若没有他的咒语加固,恐怕早被人戳破钻出。吵过
三两句,他们觉得对方的话太有伤尊严,势必要比拼出一个高低。
  焦头烂额的术士们,自动忽略了禁锢在石头里的人,他们自身的荣辱得失更值得关注
。而石头里的明荒,唇角仿佛有一丝淡淡微笑,湮灭在荒谬的夜色里。继续争吵的行香忍
不住先出手,直攻柏舟子的兜天网,想证明即使放那些人出来,他照样能把他们全部抓起

  网中困兽们敏锐捕捉到行香攻击的方向,配合地在同样地方用法宝烧灼坚韧的网绳,
内外夹杂,兜天网眼看要支持不住。柏舟子气得跳脚,黑色的袍子像蝙蝠张翼,一波波掌
心雷冲行香打下,混账!你个动辄反复的小人!行香不是省油的灯,登即回赠了两颗烈火
球,暴烈的火焰如蛟龙烧到了柏舟子的衣角。
  一声巨响,兜天网炸裂而开,出网的术士减为十人,被黄飞法宝困住的术士自不用说
,另外两人被兜天网吸去了全部的法力,经不起那一炸,顿时灰飞烟灭。这十人以黄飞为
首,神情疲惫,虽然一对一不堪一击,但十人合力依旧不可小觑。他们畏惧了行香和柏舟
子的暗算,此刻紧密相连,祭出法宝环绕众人一圈,声势倒也颇为壮大。
  行香和柏舟子变色对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站回到一起,冷冷望了对面这群丧家
之犬。一人五个,他们瞅准术士们的犹豫,骤然发动。这是一场满是血光的屠戮之战,行
香和柏舟子生怕他们临终反噬,下手格外残忍迅疾。容不得半点迟疑,刀起剑落,符起咒
消,一转眼令风云变色。术士们的肉身像垃圾一样被撕裂,抛得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惨
不忍睹。他们弱小的元神在护身法宝的竭力周旋下,妄图瞒过两人而逃跑,但无一如愿。
行香最擅长的就是追踪,方圆三十里的土地早在他的掌控之下,任何人想透过间隙偷跑都
不可能成功。
  竞争者纷纷倒下,神形俱灭,一了百了。他们的法宝零落地散在空中地上,被两人毫
不客气地回收。柏舟子到底老了,喘了口气后,想到他不该对行香太严厉,便慈祥地朝他
笑笑。我们得手了,该把明荒抓出来审问。行香漫不经心地说,明荒根本不在这块石头里
,不过是我变化的假像罢了。柏舟子悚然地问,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行香笑笑,要不是你
在我眼里跟死人没两样,你以为我会说吗?我们这里,我法力最高,你第二,不得不始终
防着你啊。我假装被你装进袋子里,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柏舟子蓦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布袋像毒蛇扑上来,缠住了整只手臂,布袋还在不停地长
大,贪得无厌地把他当作了一块布,非要揉进布袋的怀抱里。他拼命地阻拦,拼命地施法
,布袋却陌生无情地继续吞噬,漫过他瘦弱的身体。被自己的法宝吃掉,是一种什么滋味
呢?柏舟子来不及回答行香带笑的提问,身体被布袋牢牢包裹在一起。
  柏舟子轰然倒下时,行香从另一头的石块里抓出了明荒。有了柏舟子的教训在前,他
难得谨慎地在明荒身上下了禁制,不容对方在他眼皮下捣乱。打点好一切,他故作轻松地
对明荒说,我知道你什么都听见了,你应该知道我的本事,乖乖的交出书卷,兴许你还能
活一命。
  明荒伸手去掏行李里的书卷,悠然地问他,你确定想要这本书么?行香不耐烦,废话
,当然想要,快拿出来。一本翻毛的书卷从行囊里现身,夜色中行香看不见上面的字迹,
连忙凑近身子想瞧个仔细。明荒手一扬,将书抛到空中,行香怒骂了一声,跳起来就想拿

  可是忽然间,那本奇幻之书在空中展开,瑰丽的光泽令人不敢逼视。万道霞光中书卷
里的怪物、宝器、仙人纷纷涌出,传说中的双头怪、顷阿、兕猗、卣骊、青磬、凝露以及
许多从未听闻的神奇灵物,把行香团团围住。明荒含笑持了一面妖娆的镜子,望了他不发
一言。
  这是多么神奇的镜子啊,行香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许多令他脆弱的往事,无数的
眼泪蓄势待发,他那被遗忘的柔软情怀一点点涌现,过往的所作所为勾起他无比的悔恨。
在镜光折射的炫彩下,行香慢慢地失去气力,像一只即将被捏死的蚂蚁,哀求地看着对手
。这时候行香才知道明荒竟已学会所有书卷记录下的法术,能够召唤所有见过的灵物,这
一切记录并非出于明荒的想像而是真实的存在。
  所有的人都低估了传说的威力。当一个人成为传奇时,背后真的有足以保护他的神秘
力量。明荒整个人散发出祥和的气息,指尖有一道细微的光束,绕在书卷上。他是这本奇
书的主人,也是一个普通术士无法了解的奇幻世界之主。行香贪婪地望了最后一眼,真的
想得到它啊,他低低地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任由书卷灿烂的光芒照拂全身。
  最终,行香被吸纳成书卷里的一页。那些被召唤的灵物跟随其后,投身书中,成为一
页页炫目的图案。
  明荒轻念咒语,书卷安详地合上,灰扑扑的封面,历经沧桑。
  
  “小明,小明!”呼唤声从庭院里传来。素装的女子,温柔的笑颜。春风吹过门前的
杨柳,新绿的枝条丝丝荡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间,灶上的饭菜传来阵阵清香,世俗冷
暖,如水平淡。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抬起头,空空的裤管随风轻飘,一本翻毛的书卷摊在手上,墨迹未
干的笔停在最后一页。风一来,扑簌簌吹过书页,落在封面的四个字上。
  簷下的风铃叮咚鸣响,少年抬起头,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
  
  
  (完)
作者: layase (小雷17æ­²)   2007-04-26 03:52:00
青磬的故事...T^T
作者: nita0903 (Nita)   2007-04-26 05:07:00
推~
作者: DeAnima   2007-04-26 11:14:00
Good story XD
作者: doze (风灵)   2007-04-26 16:37:00
冰螀(音同将)
作者: miyahuei (啦啦啦~)   2007-04-26 19:45:00
推!!~ 虽然最后看"小明"(台湾国语)时有点囧到~XD
作者: meowlynn (难舍)   2007-05-01 01:00:00
推~~好特别的故事~~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7-05-01 20:47:00
小明....
作者: RueyJing (瑞)   2007-05-06 13:38:00
看到小明的时候有愣到..但还是很好的故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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