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奇幻之书(上)

楼主: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4-26 02:32:32
  奇幻之书  作者:楚惜刀  转自榕树下
 铃声响过城门的时候,人们知道明荒走了。
  叮——叮——明荒的铃声仿佛能勾魂摄魄,当它在人们的耳边清响,时光就慢下步子
,一颗心也随之起伏荡漾。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每到一座城市或乡村
都会执著探寻那里的奇人异事。他的眼底有一簇火焰妖异跳跃,然后,把一切写在纸上。
有时好奇者问他经历过一些什么,他就坐下来烹一壶茶,在茶香袅绕的斗室娓娓道来。
  人们大多一笑了之,那些事太过荒诞不经,即使是再好吹牛的人也不能想像。明荒这
时会给听者倒一杯茶,他说,人生在世有时不需太认真,权且当去另外的世界活了一回。
在满口清香中人们渐渐忘了故事的真假,偶尔记得几处细小的不寻常,和他人闲谈时便有
了最好的佐料。那时人们会慨叹明荒是个奇人,而明荒的铃声已经消失在百里之外。
  听说明荒曾经去到天之边海之角,远到不能再远的地方。人们的视线仅仅到达宽厚的
城门或菜畦的边界,外面辽阔的世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复制的家乡,并没有奇特可
以言说。唯有明荒那厚厚一册书卷记载的故事是绝不相同的存在,在他走后闲人们把不相
干的故事拼凑起来,才发掘出更多超乎常情的真相。
  
  【双头】
  明荒经常说起一个沼泽双头怪的故事。它是明荒刚开始旅行时遇到的怪物,长了两只
头,两头共用一个巨大的身体,每天想着如何杀掉对方,独享那个身体。
  明荒看到双头怪时,它正无聊地躺在沼泽地里,庞大的身躯并没有陷落下去。高深莫
测的沼泽不动声色地安静吞吐呼吸,不知情的香鼠路过,就失足被它无情地抓紧在怀里,
不容得脱身。而双头怪就在此时伸出舌头一卷,从沼泽的嘴里抢夺去它的美餐。
  明荒看出它们额头都印有一颗神奇的宝珠,纵然天空乌黑欲雨,黑暗中宝珠依旧熠熠
发光。这是世人梦想的夜明珠。明荒这样想着,脚不小心踩进埋伏里,一个结实的绳套立
即扣住了他。他回头看,猎人懊恼地躲在树丛中向他招手。
  那个绳套被下过咒语,它就在沼泽的边界,只要双头怪想出沼泽它就会静静地在前方
咬住目标。明荒俯下身凝视,藤草编织的绳套在夕阳下泛著幽暗的光泽,它越收越紧好像
明荒才是它的猎物。明荒听到猎人恼怒的话语传来——难道你想打它们的主意?他微笑摇
头,这世上令人惊异的珍宝不计其数,夜明珠虽珍贵可他见过太多。猎人半信半疑,缓缓
念动咒语,绳套颓然四散仿佛本来就是个宽松的绳圈。
  这动静惊起了双头怪左边的头颅,懒洋洋地打量明荒片刻,它故意扭转肥硕的身躯让
另一颗头看不见明荒。它的笑容邪魅贪婪,明荒怔怔地看了两眼就发现肉肉的舌头破空而
来,试图缠绕上他的双腿。这是猎人苦候的良机,他大喝一声,在肉舌就要把明荒一骨碌
抱起的危急时刻,一箭射中了它的舌头。
  呼啸的利箭夹带金色光芒犹如大鹏鸟的翅膀,明荒饶有趣味地凝视着火的舌头上耀眼
挺直的金箭,像一支枪戳在胜利的墙头。双头怪嗷叫飞腾,拼命在沼泽摔打舌头,夜明珠
安然不动地悬在额头,如一只黄灯笼燃烧得冷静执著。
  猎人惊慌地发现它竟有一对折叠的双翼隐藏在身后,展翅时比整个沼泽更宽阔可怖。
双头怪飞翔在空中,火舌如蛇乱舞,劈啪击打在沼泽地里,泥浆如雨点落下。明荒舔了舔
唇边的泥,竟有股清香仿佛药的味道,与此同时,他看见金箭在最后一摔时从舌头上夺路
而出,双头怪痛苦地嘶叫,把受伤的舌头深深插入沼泽里。
  低下头的它背脊上赫然有一道伤口,仿佛是闪电劈成,从后颈蜿蜒到尾椎。缓缓扭动
身躯,双头怪粗重的呼吸有如千万匹骏马咻咻地喘息。右边的头颅发觉了异样,强力逼迫
身子移转,争执了不久后,它把血红的眼睛径直挪到明荒跟前。
  两边相差仅仅一丈,那双眼里立即渗出邪恶的馋意,深紫色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明荒听到风声从耳际擦过,天地瞬间变暗,头昏目眩中人已乒乓敲击在粗厚的肉壁上
,缠粘的液体从手上溅过,从脖子里滑过,沾湿他努力维持清洁的身体。不知道身在何处
,整个人在乌黑的窄道里穿梭滑落,迎面是刺鼻、枯朽、死亡的气息。他感觉直落到了某
个井底,扑通,最后扬起很大的水声,浑身湿透地从一个及膝的沼泽里站起,难忍恶心的
腐败腥臭味从四面八方涌来。
  定了定神,他耳朵里传来空洞的轰鸣声。大概被吃掉了吧,明荒这样想着,掏出火石
擦亮了,看见斑驳的肉壁皱襞上淡红色的黏液如蛛网悬挂。像是嗅到食物的可口味道,饥
饿的胃响亮地咕噜了一声,明荒被汹涌没膝的黏液推动,重心不稳跌坐下来。禁不住浓烈
难闻的熏鼻味,他逼迫自己扶了皱襞用力站起。
  恍惚中踢到硬邦邦的物体,明荒移过火石,从汁液中捞出一只残缺的胳膊。他烫手地
扔掉胳膊,后退一步,撞在了半截没有脑袋的尸身上,背后的木弓森然断裂。这里是多少
猎人的坟场呢,明荒不愿再深思,火石恰在这一刻黯然失了颜色。
  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没有化成一滩泥。有沉闷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隔了一堵墙似的
沙哑。明荒吃了一惊,按住欲飞的心镇定地回答,我是一个寄生的妖怪,专吃别人肚子里
的美食。他努力让颤动的身体不要抖动出害怕的痕迹,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面,听到谎
言在肉壁上反弹,如张开一面护身的网,安慰他绝望的处境。
  那声音许久没有回音,明荒忧戚地等待,直到它呜咽著感叹。那我不是死定了吗?这
句单纯的对白落在明荒耳里,他抑制住喜悦悠哉地回答说,是啊,你从一数到百,我就会
把你肚子吃完,再吃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肠子。
  那声音立即回应,你这么急着吃掉我?尖锐紧张,明荒听出了它的慌乱,哦,原来你
是双头怪的心。它忧伤而遗憾,发出了一声叹息,是的,我每天不知道为了谁而跳动,如
今也不知道为了谁而牺牲,如果你要吃掉我,请告诉我,外面两个头颅我究竟听命于谁?
谁才是真正拥有我的主人。
  明荒完全忘记了惊惧。你不曾问过它们吗?心忧郁地说,我问过千百次,每一次它们
都会因此互相撕咬,从不顾忌同在一个身子而斗到遍体鳞伤。明荒说,那你为什么要问,
为什么要一个解答,你同时属于它们俩,为了它们俩跳动,如果死也是为了它们俩牺牲,
这样有什么不好。
  心激动起来,咚、咚、咚,震得肉壁一颤颤地晃动,我厌倦了,我不想在它们争执的
时候苦思冥想要听谁的才好,不想在它们抢夺食物时胡思乱想到底是谁养活了我。我为什
么要同时属于它们俩,我只想安静地有一个好归宿,不用每日烦神谁和我更亲,我的血又
要为谁而流。
  明荒想了想说,你这么想知道答案,那我就不吃你,送我出去,或许旁观者清可以看
透事实的模样。那颗心喜出望外,你真是好人,不,好妖怪,我这就想办法送你出去。
  明荒摸索凹凸不平的肉壁,拉到一块厚厚的皮肉,他悄悄解下腰带,轻绕了那块突起
的皮肉打了一个结。把腰带紧紧地缠在手中后,他听到心说,忍一忍,你就要出去了,记
得帮我确定谁才是我的主人。
  死死抓牢腰带,明荒被一股潮水捧著冲出了食道,冲出了咽喉。他的手几乎要松脱,
拼命以意念坚持,直到眼前大亮,路过舌尖时他仰头望到那颗高悬的夜明珠。宝珠柔和的
清光映在明荒身上,周遭的痛苦瞬间被抚平了,他情不自禁甩出鞋子,在将要脱离双头怪
时丢了出去。啪哒,似乎有细微的声响自天边传来,双头怪额头的夜明珠就势飞出,落在
沼泽的中央。
  守候多时的猎人飞出套索,念动咒语,温柔地围住了夜明珠。只是它太圆太光滑,套
索竟挽不上它的壳,猎人一面低声咒骂,一面费力地重复飞索的技巧。
  双头怪右边的头颅吃惊地目睹它吞咽下的腹中餐完好无损地回到嘴边,被肚子里一阵
恶心给吐了出来。更让它难受的是明荒拉出了它的胃,血淋淋的一大块肉落在了沼泽中,
淡红色的黏液挂满嘴角,欲断还留。昔日被双头怪吞吃而没有消化的断肢七零八落地掉落
,明荒如同残骸站立在血泊中,忍不住被眼前的景象逼得想呕吐。
  沼泽没有嫌弃明荒的狼狈,依旧决然地张开口想吞没他。猎人的套索离他很近,近到
仿佛救生的绳,伸直了手就可以拉住。但是明荒只是凝望一心想勾住夜明珠的猎人,对方
根本没有丝毫意识要救人,一味地收绳、飞索,不中,再套。咒语在此时失却了效用,反
而更使猎人深信神奇的宝珠有排斥咒语的力量,套索一次次擦了明荒的面颊掠过,一次次
证明了夜明珠无双的价值。
  浓重的血腥气令左边的头颅敏锐地发觉了异样,它不知为什么觉得肚子疼如刀割,仿
佛一下子空落落没有了依托,但眼前惊喜的食物让它遗忘了一切不快。它强迫身体挪开一
个位置,使刚受过伤的舌头准确卷起明荒身边的那团血肉,多么美好诱人的腥气,咽下口
水,它不假思索地把到嘴的美食吞进了肚子里。
  可是它已经没有了胃,火辣辣的食道空虚地承受撩乱的痛楚,这时右边的头颅哇哇惨
叫,怪异的兽语终使左边的头颅明白已发生的惨剧。它吃了它自己。两颗头颅愤懑仇视地
对望,那么多年它们相争,它们恨对方又摆脱不了,好在在这一刻,一切都要结束了。
  它们张开嘴,不分彼此地互相撕咬对方的头颅,混乱中另外一颗夜明珠被撞落下来,
而双头怪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怪物,分不清左与右。遗失了夜明珠的它抵抗不住沼泽危
险的力量,开始缓慢地下沉。明荒呆呆地望着它,想到那颗心的嘱托,他知道,无法给心
一个确切的答案。此刻的心也许在漆黑的肉身里呐喊,如果两颗头颅都不是它的主人,又
该何去何从。如果最初它就明白,只是为了自己而跳动,为了自己而活,它是自己的主人
,或许双头怪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泥浆吞食了明荒的双腿,这时他看见猎人的套索终于向他招手。第二颗夜明珠就在明
荒触手可及的地方,猎人的眼睛仿佛在说,你帮我取宝珠,我就救你。很公平很简单,明
荒没有犹豫,拣起夜明珠握在了手心。奇事发生了,有了宝珠的明荒轻易地浮出了沼泽,
他不需要猎人的套索,轻松地走到了另一个夜明珠的面前。猎人落魄且嫉恨地盯着他的所
作所为,手持两颗宝珠的明荒像长了羽翼的少年,在清润的光芒下飘然欲仙。
  
  往往故事说到这里,明荒就会停下,撇过头对正在聆听的人微笑。听者总是追问夜明
珠的下落,明荒知道每个人都挂念那对宝珠,忘了陷入沼泽的双头怪。可是双头怪算得了
什么呢,它死了,身无宝珠,不值一顾。
  那么,就说说夜明珠的下落,它们自然在猎人手里。啊,为什么要给猎人,他又不想
救你。为什么不给呢?明荒合上他的书卷,悠然捧起了茶。听者看着他轻便的行装,理解
地点头,你出门在外的确不亦多带宝物,可是,夜明珠啊,不要是多么可惜。
  明荒说,不要紧,你走得越远经历越多,光怪陆离的奇珍异宝也就越多。他翻开书卷
的另一页,一个活色生香的故事穿透纸背,在茶香中袅袅向世人走来。
  
  【怼镜】
  丽姬是个很美的女子,绝色倾城。
  听者打断明荒的话,为什么故事中是女子必定绝色倾城?嗯,非绝色也自有她们的故
事,但你确定爱听?故事好就听得,若不好,美女也无趣。只是今趟,须是个容颜姣好的
女子,因其丽容无双,才会有后面的故事。
  听者无可无不可地耸肩,又是个烂俗的开头,但环顾四周,没有比这个烂故事更吸引
人的存在。勉强分出一点空余,日子就这样打发过去,听语声的空响如风击在铃上。叮,
咚。
  丽姬虽美,却寂寞。
  她自小母亲就没了。母亲也是个美人,嫁得却不大好,一嫁刚过门对方就出了意外,
守寡一年。再嫁有了丽姬,可惜长到六岁父亲不幸得了急症,很快就去了。母亲没多久有
了第三任丈夫,一个做生意的中年汉子,整天不著家。时日长了,母亲渐耐不住家里的寒
清,出门找三姑六婆寻乐子。剩下丽姬与佣人在家里,对了豪奢的摆设与呆滞的四壁无所
事事。
  每天倚了碧纱窗,她落寞地眺望楼下穿梭如水的行人。他们步履匆匆,每个人似乎都
有做不完的事,在将踩踏的脚印里等待完成。而丽姬没有,锁在深宅高楼里,她很久会转
动一下眼珠,看跌落在沙漏底部的细沙,没有动静地沉寂。华衣美食填补不了她空虚的影
子,孤零零地游荡在家里,像迷路的灵魂。
  丽姬长到十八岁,男佣人难免为之心神摇簇,不敢多抬头看她,女佣人则嫉妒她的美
貌,偷偷在背后贬低她如婴孩般白痴。而她整日站在窗前俯视众生,期冀那些黑压压的身
影中,会有人抬头,留意到她长长的影子。
  人间没有奇迹。丽姬既没有失落叉竿寻着心上人,也没有纵身一跃成全婆娘们闲嗑的
谈资。清晨与黄昏时分,她会独坐在螺钿黄花梨的妆台前,对了一面不知年月的古镜怔忪
地凝望,直到看进古镜的心里,她才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讲述前晚的梦,当下的事。
  古镜是很好的听众,它永远无法开口,默默聆听。不知不觉地,它感应到丽姬年轻苦
闷的心声,荧荧地闪进了镜里。镜中有一个真实无虚的世界,现实给它怎样的面容,它就
如实地展现这面容。丽姬絮叨的梦境与琐碎,一点点构筑古镜自身的血肉。它从无知无欲
,慢慢地有了些许智识,慢慢地明白如何汲取怨怼中的力量。
  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邪门。丽姬明明是个凡人,她积年累月地述说却使古镜有了生命
,点镜成精。但她终没有因为这面奇特的怼镜而交上好运,她被继父许给了生意场上的伙
伴,那人大她三十岁,聘礼摆满了闺阁中每个角落。母亲扯著笑,一一指给她看。喏,这
个价值几钱,那个稀世罕见,说到动情处,摩挲珠玉的手便无法放下。丽姬不作声地听,
珠玉是不会呼吸的,像镜子一样冷静。她在这些发亮的首饰中,闪见自己枯败生锈的命运

  出阁那天凌晨,她在镜前梳妆完毕,安静地用刀割破手腕,深红的血液染在了怼镜上
,洇在它狰狞的饕餮纹路里,一丝丝渗进去。她感觉不到痛,正如日渐消磨了的年华缓钝
地流逝,心若麻木了,也就无所谓。
  人类执念中隐含惊人的爆发力,像埋在地心里的火种,一旦燎原势必成灾。怼镜目睹
主人痛哀的低嚎,把心灰意冷的绝望洒在它身上,它却有微弱的欣喜,感应到渐行渐远的
生命是怎样一种境况,仿佛丽姬舍弃的正被它所拾起。你的地狱是我的天堂,怼镜按耐不
住欢喜,镜面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月光、鲜血,凝结成莹净虚丽的世界。
  濒死的丽姬讶然伸出手去,她身上有幽幽蓝光争先恐后涌入古镜,意识里最后一念空
明,丽姬知道她的魂魄已经去了。
  怼镜吸取完主人的精魂,满足地发出嗡嗡振动声,梳子看见了,簪子看见了,月亮看
见了,乌云看见了。乌云很快遮挡住月亮洒下的清辉,把郁黑的丧衣披在丽姬身上,送她
最后一程。
  不祥的怼镜被转卖给了一个古董商。悬挂在店中的当天,某个贵妇纤手一指看中了它
,与瓷碗、玉尺、石砚、字画一起堆砌在车上,运回了另一所豪宅。沿路它们互相碰撞,
肌肤相亲,唯有怼镜沾沾自喜,它冷眼望其它没有知觉的名贵玩物,身价并不能阻挡它们
的无知。而它将纤毫毕现地映出世间百态,以独有的冷漠。
  怼镜喜欢安逸的住处,那些流金溢彩的繁艳陈设,能嗅得见铜臭的味道,而它是一面
饥渴的铜镜,渴望更多的不忿给予它营养。
  贵妇每日睡到午后,懒洋洋起身,喝一杯当天运到的山泉水。杯子由整块碧玉打制,
鲜妍翠色映照她白皙的手指,是怼镜爱看的风景。接下来梳妆打扮,她竟有十数面镜子,
壮观而逢迎地围拢主人,争先恐后奉上她娇艳的姿容。怼镜混迹于这些平庸的镜子中,高
深莫测地冷笑,快了快了,当你想起人生里的不如意,就会来交出你自己。
  她略略用过餐,就有一队女佣牵了七、八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进屋,亲热地凑上去叫她
。贵妇这时现出和蔼的神色,搂搂这个,抱抱那个,抽出一箱的玩具陪她们玩耍。怼镜安
然凝看,它知道美丽的表象会退后成背景,最终浮出的真实绝不会光鲜。
  当太阳西斜,贵妇脸上呈现倦意,小女孩们一个个走过来,抱住她柔美的脖子。她像
受伤的天鹅,把头弯在女孩们的肩上,怅惘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听者陡然捂住了脸。明荒轻描淡写地看透他们的心思,不用怕,她不是会吸血的女鬼
,故事里贪得无厌的只有那面镜子。听者松了口气,茶凉了,添些热水,接着往下说。
  
  太阳落山,院外有一群翘首等待的家长,从女佣处领钱,妥帖地收在衣服里,眉飞色
舞地带走自己的孩子。她们中的新来者从旁人口中听说贵妇的故事,说她如何的继承了大
笔遗产,如何的有钱没处花,猜测她有过夭折的孩子,才会有如此心结,每日搜寻别人的
骨肉以叙天伦。
  夜色弥漫之时,贵妇珍重地抱出一个绢丝娃娃。怼镜意识到蹊跷,特地放低了身架,
折射一块银白的月光,像娃娃亮白的纱裙。她望见这面体贴的镜子,将娃娃挪到它面前。
来,你看,又买了一面顶好看的镜子,等你长大,它就能影出你的样子。你喜欢这花纹么
?摸上去有铜锈的味道,大概照过几百年间的人。
  怼镜无声地发散它的气息,孤芳自赏的幽怨累积起的气味,会吸引同样的人。不快乐
就如血缘,根深蒂固地扎在某些人的心底,也唯有这些人,能明白它无双的价值。
  真的,今天好像开心一点。贵妇抚摸娃娃的身子,喃喃自语,有很多你的姐妹来看我
。不过她们没你听话,也没你生得标致,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她忽然猛地抬头,盯住怼镜里青灰的身影,人前砌成的面具轰然坍塌。怼镜纤毫毕现
照出她支离破碎的容颜,白发,皱纹,浮肿的眼皮,干枯的笑容,身心俱疲地躲在冷傲化
妆之后。她老了,心也累了,使她眷恋生命的是一个无生命的娃娃,但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这人生,有时想起来,真是意兴阑珊。
  她仿佛听见镜子里传来的叹息。放下娃娃,捧起怼镜,久远的年月让她忆起前尘旧梦
。刹那芳华老,她的一生不过在弹指一念间完成了,多长多曲折,也只须一个怔忪,残酷
地闪回到当下。
  这时她认识到依赖娃娃的错误,这份执著让她固守在过往的遗憾中,倾尽了将来。她
像被邪灵附了体,突然拿起娃娃用力撕拉,扯不断的,用剪子费劲地乱剪一气。爱有多深
怨就有多浓,沉重地负担了太长的时间,她有理由要求一个偿还。娃娃不哭也不喊,怼镜
倒有些扛不住了,偷偷藏起了光,让贵妇看不清剪刀的方向。
  剪到后来手指流血,疼痛叫她停下,叫她清醒。她把手移向窗口,月亮的银辉如一缕
细绢裹住了受伤的指,瞥眼看去,娃娃的断头匍匐在脚下,想起意外身亡的女儿,悲从中
来,呀地一声哀号几欲气绝。
  怼镜悄悄地收集她滴落的泪,人是软弱的生灵呵,轻易就能榨出辛酸的泪。怨气越多
越好啊,直至淹没了自身,把心灵交给它控制。
  女佣发现贵妇时,她已疯疯癫癫,偶尔会像小女孩咯咯地笑,长时间不停。笑到人毛
骨悚然,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捧了一堆绢丝碎片泣不成声。家里值钱的器物,被女佣们暗
地里偷了出去,怼镜也不例外,被重新估价卖到了当铺。不多时,又流传到其他人的手上

  每到一地,怼镜泰然地寻找它的猎物,总有些人会与它相遇,恋上它,倾出自己。怼
镜里积聚的人的怨气,仿佛滋养著镜华美的色相,流丽光泽一波波折进人的眼,如琉璃通
透,令人爱不释手。男男女女站在镜前,会无端想起前尘旧事,叹一声,哀一句,把这面
镜当成最爱的知己。
  最后,怼镜辗转流落到一个高官手上,他家藏的珍宝不计其数,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件
奇物,随意地丢在旮旯里混同于其它俗器。有个识货的人知晓了这件事,托人安排和这高
官见面,想收购怼镜。不巧的是,那天高官家里正好来了一个窃贼,他躲在暗处一直没有
下手。而高官带了那人浏览了所有珍藏后,骄傲地宣布那面怼镜永不出卖。
  在高官去送收购者的间隙,窃贼把他家里值钱的小件古董一扫而空,其中包括了怼镜
。听说那个贼在天亮前藏在屋顶没敢走远,但高官一口咬定收购者和窃贼是同谋。他派人
追出去,很快抓到了收购者,可惜怼镜从此失去了下落。
  
  听者释然地说,那种妖异的镜子丢了就丢了,留下来说不定会有祸事——你看,不是
所有拥有过它的人都很不幸?
  明荒微笑,突兀地说,可是,我就是那个想收购怼镜却被错认成窃贼的人。
  听者讶然起立,指了他说,那你此刻应该在牢里。
  明荒神秘地一笑,是的,我坐过牢,只是罪名不足以让我关很久。何况我多少有些朋
友,他们有些手段,叫高官最终放过了我。我很想找到那个窃贼讨回怼镜,不过天大地大
,一个心怀不轨的人遇上了那样一面镜子,估计也是无法善终的罢。
  听者感慨,但愿如你所言,让恶人终有恶报。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么?
  故事永不会结束。明荒继续他平缓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在牢里我遇到一位狱友,
他的白头发白胡子垂过腰际,而他犯下的罪行令一生将在铁窗里耗尽。纵横的皱纹模糊了
他苍老的面容,那时我心头有一丝恐惧,害怕这是我未来的模样。因此我立下决心,要在
牢狱改变我之前脱身离去。
  同住七个日夜后,老狱友开口说话,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听完那个故事,我就被放了出去。明荒忽然低低地轻叹。据说,他没有熬过寒冬,那
个故事是他最后说的话。
  听者沉默良久。
  明荒的声音被风吹过来,一缕缕飘在空中:狱友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顷阿】
  它是一只家养的怪物,隐在楼梯上,隔板下,庭院中。小主人沙三岁的时候,把它从
一个破旧的巢里捡回家,他乐呵呵地指了顷阿对父母说,狗狗,狗狗。父母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知道儿子喜欢把一切会动的东西都叫作狗狗。于是,他们自动把刚爬过的一只蚂蚁
,当成了它。
  而顷阿活生生地存在,沙灵窍未封的两眼能随时清晰抓住它的身影,他们成为最好的
朋友,在无数个日夜朝夕相对。沙喜欢和它捉迷藏,斗百草,在他以为很广袤的天地尽情
奔走,听风柔和地拂过面颊,看蝴蝶和蜻蜓翱翔在天空。顷阿不会说人类的语言,它只会
飞上天,扑捞那些飞翔的精灵,让沙可以看清它们的模样。
  累了倦了,沙随意倒在床榻边,顷阿会小心地为他拉上一层薄被,然后安心地走入沙
的梦,陪他一起历险。它是穿梭于现实与梦的神奇妖怪,但沙不害怕,年幼的他说不清发
生过什么,父母也从不把他的咿呀乱语当真。因此顷阿得以和沙在梦幻的世界里飘,那些
古怪混乱的建筑与山水,堆砌成沙钟爱的美妙天地,那里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没有老去
的黑夜与苍白的规则。每当进入那个梦境,沙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一片云,一滴水,放任
身体自由地融在空气里。他喜欢这种无拘束的感觉,但在醒来后却无法对父母说出一个字

  他的心往里面走得很深,深到忘了要去适应外面的世界。父母时常疑惑,咦,为什么
沙不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为什么他每次说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他不能像个正常的孩子
。沙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他觉得一切是那样自然,无论他是否和别人说话。
  顷阿知道他们排斥沙的原因。因为它从不言语,沙也从不和它说话,在大人眼里,他
无异于一个自我封闭的哑巴,沉闷到愚笨的孩子只会让父母心伤。
  顷阿没有办法,它希望满足沙的愿望,看到沙的笑容。当沙抚摸鸟儿的羽毛,比划说
他也想到天上去看看,顷阿忽然就背起了他向上直飞。
  那是个夜色将近的黄昏。五岁的沙被隐形的妖怪驮著,双目迷离地望尽人间风景,徜
徉在血色夕阳笼罩的天空下。它飞得足够高远,以致无人知道头顶有不可思议的事件正在
发生。沙没有丝毫惊惧,年少无知的他兴奋地挥舞小手,在繁华的城市上空留下美丽的印
记。
  这是多么愉悦的回忆。每当一天天老去的沙回忆起当年的片断,他会一字一顿地强调
,那日他真的曾在天空俯视众生。没有人相信他的辉煌。沙从天上降落时,凡俗的父母目
瞪口呆无比惊惶,他们请来驱逐邪灵的法师,在家里贴满经咒,画满符箓。沙的哭喊辩解
与事无补,世人深信他被迷了心窍,以可怜的同情好心要他脱离苦海。
  顷阿不肯走,它在庭院里逃,躲,避,遁。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令到无法与沙继续
玩耍,铺天盖地的驱赶滋长著委屈与厌倦的情绪。慢慢地,它变得烦躁,有了脾气,它被
跳来跳去的和尚道士弄得厌烦。它想找沙玩,无奈他身边永远有无数讨厌的人头晃来晃去

  终于有一天,它费力地接近沙之后,伸手抓了他一把。
  也许当时只是想抓紧沙的手,这一把没有抓出血痕,却抓走了沙的童真。沙在那刻忽
然长大了,他的心好像一下子从遥远的地方走回来,认真地对父母说,我知道了,以后不
会再让你们操心。
  沙抬头走过顷阿面前,穿过了它,记忆里残留的过去的碎片,是太细微太渺小的片断
呵,一不小心就遗落了顷阿的样子。顷阿伤心地对了沙张牙舞爪,可是他已经无法再看见

  很多年后,沙记得小时候曾经飞上过天空,仅此而已。
  顷阿望着手中琉璃炫彩般的往事,那是从沙身上抓获的童年记忆,它凝成一颗若有若
无的星,莹莹幽光折射明月清风,一如每个相守的日子。
  之后,顷阿开始了流浪。它在天与地的边界游走,不知道在漫漫长途能否找到一个同
伴。人类,妖怪,无数生灵的身影擦肩而过,却鲜有谁看得见它,也就没有一个能像沙成
为它的朋友。
  隐形是一种绝望的妖术。眼前明明是一个花花世界,一切却与你无关,将你拒之门外
。顷阿想让谁记住它的脸,记住它的存在,只是这愿望如镜花水月,连天也懒得搭理这个
无形迹的家伙。
  
  这真是一只可怜的妖怪。听者喃喃地自语,不知为何陷入了沉思,仿佛记起隐匿在尘
隙中的往事。明荒的手指滑过泛黄的书卷,你还想听吗?它的宿命远不止如此。哦,已经
是这般悲惨的身世,还有更凄凉的后续?是的,甜美的幸福反而是异常的,命运的常态往
往是多重不幸,直至将你欺压得喘不过气。
  只是,顷阿不懂人类的语言,是谁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明荒微笑说,那么,你想做一双透析的眼,再度潜至顷阿身边聆听它的故事么?
  不出所料,你又轻易地被我诱骗。明荒狡黠地合上书卷,呷了一口茶,卖著关子说。
其实,有些谜不一定要有答案,有些真相不一定非要去找寻,有些人歆享过程的绚烂,有
些人幻想结局的完整,这世界原本就有多样而迷人。但是悲剧也迷人?听者疑惑。是不是
悲剧,见仁见智,痛苦有时是人生的清醒剂,想要在撒手之前知晓更多,且耐了性子听我
说下去。
  顷阿在孤独流浪了很多年后,渐渐忘却了所有的事。它不记得沙,那时的沙已经老去
,纵使对面相见,顷阿也无法辨出他的模样。也许它曾走过那个蹒跚白发的老人面前,时
光没有停顿,他们像两粒互不相干的微尘,风起风落,这辈子的缘分就到了尽头。
  大约过了一百年,顷阿依稀记起它曾会入梦,进入他人绚烂的梦境是怎样一种光景,
它已经淡忘。此时心念一动,忽然很想去瞧瞧。它飞到一户红砖绿瓦的人家前,头一低,
钻进小孩子的卧房。
  甜睡的孩子躺在雕花床上,趴睡的姿势很像沙,让顷阿觉得眼熟。它没细想,溜到孩
子耳边,朝旋涡般的深洞跳下去,走啊走啊,来到了他的梦里。
  这是怎样一个断续、破碎的梦啊,天与地混沌相连,河水向天上倒流,各种长相凶恶
的妖怪跑来跑去。孩子披了英雄的风衣,持一把光剑频频地舞动,剑指向的地方,妖怪们
仓皇地出逃,动作拙劣而生硬。孩子却很满意,兀自咯咯地跺脚大笑,换一个阵地接着他
的征伐。
  顷阿不由起了怜悯的心,他没瞧过那种七彩缤纷的梦。顷阿隐隐想到从前,仿佛在谁
梦里见过极致的世界,盈路芳香,春风斜红,这是它想修补的梦境。于是顷阿摘来白云,
彩虹,艳阳。芦苇岸,青草圃,香花塘。奇形怪状的山石,堆成巧夺天工的模样。清澈的
流水,畅游的小鱼,闪闪发亮的晶莹石子,风起,叶落,白云在水底悠闲地走。
  顷阿走到孩子的面前,伸出手去。让我们一起玩吧!它用目光告诉他。它知道在梦里
,孩子能看见它淡淡的影,这是个让它踏实的世界。那些妖怪像是知道顷阿的厉害,远远
地避在一边,只剩它和孩子在宛若天堂的鸟语花香里,面对面地接触。这么多年了,它想
它终于找到了交流的方式。
  妖怪!那孩子哇哇大哭,立即从它身边遁走。顷阿营造的奇妙世界在瞬间消逝,它被
孩子赶出了梦境,丧家犬一样扑倒在床下。大人慌不迭拍孩子的背,安抚说,不怕,做恶
梦而已。孩子不依不饶,指了虚空中嚷嚷,走开!走开!我不要看见你!大人著了恼,啪
的一记耳光,他哭得更响亮更委屈,尖叫声刺痛顷阿的心。
  顷阿知道他说的是它,不无落寞地向外飞去,心有不甘,它继续飞,继续在小孩子的
梦里乱闯。如果有一个人需要它,有一个梦境能收留它,该有多么幸福。
  可惜它找不到,无数次地被人踢出了梦,无数次地被人拒绝。顷阿忽然想起很久前的
某一刻,它也被人这样追赶与排斥,记起了它该如何应对。
  它怀恨地进入每一个梦,张大嘴吞噬下那些讨厌的梦境,它们造作、幼稚、难吃,但
在顷阿仇视的口中,不失为填饱空虚的美餐。可是饥饿始终无法摆脱,无论吃掉多少的梦
,它仍然觉得空落落的。顷阿不由怀念连它也不确定是否有过的美梦,如果是美梦的话,
也许会迟一点才让人饿得疼痛吧。
  
  明荒的话嘎然而止。
  后面没有了吗?
  你呢,有没有被怪物吃掉的梦?明荒反问。
  听者闪躲他灼灼的目光,忽然问道,说故事的人是这样结尾的么?
  那个狱友坚持说,顷阿住进了他的身体里。明荒笃定地敲著桌子,悠悠地问听者,你
信么?
  你大概遇上了一个疯子。或者,是他自知命不久长,编造故事麻醉自己。
  你需要麻醉吗?明荒故意问道。听者一愣,继而尴尬一笑,是啊,谁没有做白日梦的
时刻呢?庸常人生就是需要一些迷离异事,来消磨无聊长夜。
  听者转移话题,你的故事里为何听不到一段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爱情。莫说是海誓
山盟惊天动地,就连一点点两情相悦也没有,这真是令我辈俗人寒心。明荒一笑,哦,原
来你们喜欢听男欢女爱,这种事何须我讲,放眼望去随处发生。听者认真摇头,说罢,你
说的必有一些不寻常,将男女情事放入那不寻常的世界里,或许能听出别的滋味。
  这便又多说了一个故事。
  
  【灵猫】
  她和他住得近,隔一条街,这家关窗的时候,透过夜色望过去,能瞧见那家的灯火。
她的身影在昏黄的光下剪成袅袅的一片,叶子也似,有时会惹得灯下读书的他抬起头,遥
遥地注目良久。每夜她熄灯,另一盏如星闪烁,多晚也不见灭,便勾起她的好奇,稍稍留
了意。
  一来二去看熟了。偶尔街上遇见,清澈的目光有意无意一撞,眼波里有欲走还留的心
事。起初她略有惊惶,不知如何安放心神,时日长了,会递去一个微笑。两人于是宛如约
定,每回不经意地碰上了,颔首招呼,她长长的青丝在低头的刹那从肩上滑过,令他的心
一跳。
  相思滋味,细水长流。自以为读懂他若有若无的眼中有一抹情意,她心里时常甜蜜回
想,擦肩时嘴角扬起的喜悦。但也就是这样了,不咸不淡,不亲不热,永远横亘了一条街
的距离。除了相遇,没有更多的眉目流转。她一直怅然地等待,期冀某次的邂逅,她忽然
崴了脚,或是他失了贴身的玉。
  好在有一场及时的暴雨,赶在某次到家之前降落人间,他们被迫同一屋簷,对了雨帘
寒暄。千言万语,话到口边,才知要说出一句,也是艰难。微笑是不变的客套,持续微笑
却透出了傻气,她便收拾起一腔情愁,怔怔地望了倒水的天。
  他也望天,不知是盼这雨早早停了,还是想它越来越大。两人默默无话,一时雨势越
发大了,斜斜地如射箭,支支插向他们的身边。两人不觉一齐往内里站了站,悄然地向对
方移动了一步,作势要躲避雨的袭击。
  好大的雨。他如此感叹。她笑了笑,他特意说的这一句,若此刻天上落了雹子,会不
会加倍有趣。她只是心中欢喜,面上仍是素净的笑,像有距离的雨在身外下坠。他见她没
有回应,微觉有些凉意,是呀,肆虐的风把雨都吹到脸上来了,慌忙抹一把,给人当作泪
水可就冤枉。她回眸一瞥,咦,他手上沾了什么,竟涂花了脸,忍俊不禁地一笑,摸出一
方叠得整齐的丝帕,摊在他面前。
  他发觉有异,狼狈地擦干净,再触着她的眼,两边皆是一乐。谢谢,他递回丝帕,手
又一缩,弄脏了,我洗过还你。她刚想开口说不用,歪头一想,就答应了。他顺势说,你
就住在什么什么地方罢。嗯,离你家很近。说完一窘,见他没在意,慌忙扯开去了。
  雨势渐渐缓了,像拉长声音抽泣的人,溅著雨点总也不停。他看了看她,走快点冲回
家,应该不会淋湿。她却盼能多在这屋簷下守片刻,如两只悬著的风铃,遇上了风,会有
欢快的叮咚。
  没等她回话,他低下头冲进细雨缠绵,风筝一般去了。她连忙跟上,一脚高一脚低踩
在水洼里,顾不得鞋湿了发乱了,随了他走。走到青石拱桥上,他回身等她,风雨扬起他
的头发,像一幅水墨画卷印在她眼中。她看得痴了,一愣神脚下溜滑,往桥下摔去。他脸
色煞白,如生了风火轮,大步冲过去救她,险险地在她跌下去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惯性所致,两人不觉一起携手往旁荡开两步,如在风雨里飘起来。只是一站定,他克
制地收回手,退开一步,很好地维持着距离。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下了桥,就是他们住
的那条街。
  不想前方的路淹得厉害,临近家门的街几乎浸在水里,没踝的混泥水打着旋儿,令人
疑心下脚就会被咬上一口。她迟疑地站在桥头张望,有壮汉背了小孩趟进水里,孩子兴高
采烈地舞手向天。她瞥了瞥他,蓦地羞红了脸。
  很想他携她走过,如刚刚不经意地牵手。他僵直了不动,任雨扑过来,脚下生根站了
。她读出他的意思,抿抿唇,心下幽幽地一叹,径自走进水里。冰凉的水卷过来,没过脚
面,浑身激灵地一抖,她独自走回了家,没有回头。
  他望了她的背影,微微摇了摇身子,毅然沿了街角走,离她远远的,好叫她看不见自
己。街坊邻居围在窗户上探头探脑,打量一整街的热闹,每道目光都是牵绊他的绳索。假
如这是漆黑长夜,也许两人的命运会有惊人的逆转。
  次日再见,她有意低头避开了去,心下想的是,既如此又何必。他怅然凝视,疏淡的
笑容里暗示著陌生。她知道他在看,想视而不见走过,眉眼俱拉着,谁知,最后一步竟踏
不下去。她终于忍不住回眸觅他的眼,一瞬间,他受了鼓舞,走向她大胆地问候。
  我要搬家了,去很远的地方。她突如其来地说了这一句。他愕然,遗憾地说,可惜。
也只得这一句,才知道,两人不过是泛泛的,甚至连交情也没有的相识。他心中一动,忽
然说,明晚你到巷口来可好?她大著胆子应了,好奇地想像明晚的情形。
  约定的黑夜很快到来。他们避开夜色的眼睛,走过了青石拱桥,沿了细柳长河,悠悠
地兜圈。他抖着手抽出那条洗净了的丝帕,哑声说,你要走了,这帕子给我留个纪念罢。
说完,急促地呼吸,怕她说出拒绝的话。
  她摇头拎起丝帕,小心地叠好,在他的心一片片碎裂的同时,微笑递过一个木雕人偶
。那是他的侧影,粗陋简单,瘦长的一支放在她小小手心。这心意很重很重,他借月色看
清了,蓦地里一阵鼻酸,他不是没人惦记的。
  捏紧人偶,想到远方的坎坷,才知道一生的盼望已走到尽头。深深地吸一口气,他看
见咫尺外的她,那样近,若是上前温柔地拥抱,就在这夜色如幕下,伸手环绕她的肩,该
会有温热,颤心,青涩的笑意。她也仰头,若有期待,但他终没有动,心念一闪即过,向
她矜持地告别,一路平安。
  就这样结束,未尝不是圆满的收梢。
  约莫过了半个月,他匆匆返家,有街坊对了昔日她家的住宅指指点点,听了几句,如
遭雷劈。她和父母坐的船遇到暴雨,与另一艘船撞上沉了,同行的人泰半罹难,至今没有
他们一家生还的消息。
  原来那晚就是永别,他欠的拥抱,没有机会再还。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如刀割。
  
  她飘然上了天,见到了死神。一个黑衣的白胡子老头很慈祥地问她,来世投胎想做什
么样的人。她的心很安详,偷觑老者长长的胡子,很想拽一拽,看神会不会疼。死神洞悉
地一笑,她太年轻,尘世间的至伤至痛,至喜至乐,都不曾经历。年轻的生命才会有美丽
的幻想,才值得珍惜她不曾完成的心愿,死神乐意给予一个机会,叫她无憾地投入下一次
生命。
  她想了想说,我要做一只漂亮的白猫。死神沉思了一阵,既然这是你的意愿,好吧,
你就做一只猫。然后,她成了它,一只茸茸的小白猫,眯缝眼,招风耳,逗人爱怜地在地
上摇晃行走。她请求托生在他家的弄堂口,在他经过的时候,喵——
  他沉浸在失去的哀痛中,没有察觉脚下生灵楚楚可怜的目光。喵。它企图唤醒他的注
意,却看见他默默往回走,走到拱桥上呆呆地眺望。
  喵,它跟上去,米粒大的小嘴咬上他的裤子。他瞥了眼这个小不点,软软的身子依偎
过来,不禁俯下身摸它的背。它喵呜一声,舔他的手,湿湿的依恋。歪歪斜斜的一团软毛
,不知怎地令他想到那回接触的温柔。
  心上的泪被这小家伙止住了,毋宁说是因这新生命的存在,叫他努力去想像人间美好
。抄手把它抱在怀里,他觉得有了依靠。喵,小白猫用头蹭他暖和的胸膛,曾期待过的拥
抱,期待过的主动,它要好好地享受得到的这一刻。
  它成了他最爱的宠物,陪他灯下读书,与他共眠呼吸。等它一天天大了,别家的猫忙
著溜出家挑选相貌登样的猫配对,唯独它守着主人,像不懂情为何物。去,去,有时他赶
它,找个伴有多好,不要和他一样寂寞。但小白猫不动,哀哀地叫,浅绿的眸子无辜地望
他,心就一软,再度抱它入怀。
  可惜你不是人,不然,咱们过一辈子。他喃喃地说,眼前浮上一缕青丝,从肩上荡过
来,细柳一般,是他没缘分相守的流年。小白猫听得分明,小巧的头靠在他脚边,尾巴一
蜷,甜甜睡了。
  它顽强地陪了他二十年,长寿的猫,街坊都道是奇迹。它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大灵
便,他一如往昔,待它像亲人。那时的他有点谢顶,一直没讨老婆,早早地搬出家独住,
屋子凌乱不堪。小白猫很规矩,从不添乱,每天按时挠他起床,按时拽他睡觉,如老练的
管家婆。人说它成了精,说他太恋猫,连女人也不要。他听了笑笑,回家去,炒一尾鲜鱼
犒赏小白猫,厮磨余下的漫漫长途。
  它走在他前头,死时,竟有隐约的笑意,见者无不胆寒。他站在它冰凉的尸身前掩面
痛哭,拣到它时没有流的泪,二十年想念某个人的寒凉,无不随了大哭奔涌出来。为什么
一定要有离别,他又将是一个人,撑起老去的空洞肉身。
  此时的她,在天上陪伴死神。神把地上的一幕指给她看,有所恋有所得,你看到了,
在失去时是如何的痛苦。现在,你再投胎,还想再陪伴他直至老死吗?
  她闭上眼,艰难地摇头,在短短的生命中,不能反复占据他脆弱的心。放下那段情,
放开他怀内的温暖,或许,他会有个不错的晚年。
  相爱,无论是否有缘,该松手时,须容爱去逃生。
  
  明荒抿了一口茶,太淡,泡了太多回,已经没有余味。
  听者不管这些,问,为什么他们都没有一个名字。
  世间痴情男女莫不如此,又何必说出名字。
  听者哑然,兀自惋惜了一阵,末了叹气,但愿他们都解脱了。
  但何尝有解脱呢?轮回的爱恋,每每在这厢云散,那厢又聚合,最后了悟的时候,大
概已白发苍苍。
  听者苦笑,呆呆盯了明荒透彻的眼,有时候,你真像一个和尚。唉,平凡人的故事尚
欠了点惊心动魄,有没有不可思议的故事呢?
  喜新厌旧呵,前个故事尚有余音,听过的人已不再去回味。明荒意味深长地凝视听者
,那么就说个神奇法术的故事罢。
作者: layase (小雷17æ­²)   2007-04-26 03:33:00
Q_Q
作者: minby (秋风秋雨愁煞人)   2007-04-26 11:21:00
那段顷阿的隐形 看得人心里好难受
作者: Lesbo ( Lesbo )   2007-04-26 12:49:00
推~!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7-05-01 20: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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