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神:暗星堕 作者:十四郎
开场——枯花
她的世界是永恒的荒芜。
枯黄的草,灰色的雾。有风,她黑色的裙角拂过尘土。
孤独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天空有血色的雨降落,落在她发上,便轻轻滑下去。
一只手接了住。
她将掌心摊开。是一片花瓣。其状若血滴,靠近根部是一种浓得发黑的血液的颜色。
天边传来轰鸣的雷声,仿佛有无数双巨大的手在拍打着浓厚压抑的天空。
她微微扬首,对上去,双眸却始终是闭着的。只有额头上漆黑的心魔印,纠缠繁琐,
一直蔓延去了颈项。
雷鸣渐盛,如同万鼓齐震,忽地“刺啦”一声,闪电划破了天幕。
她这小小的、静谧的世界刹那间被生生撕扯开,从正中被劈裂。
被闪电分割开的天空里,灰色的雾气飞快地向两边分散,露出掩藏在苍茫下的残破疮
痍。
这里的天,破了无数的洞。
此刻,横埂在天幕中的那一截闪电渐渐暗了下去,却引诱出一种暧昧的红,仿佛被细
小的银刀轻轻划过的伤口,鲜血欲流不流。
那妖艳的红开始浓厚,几乎凝成一种深沉的黑。忽地,这条巨大的伤口张了开来。
天,裂开了一只眼。
那只眼缓缓睁开,却像一扇被人强行拉开的天门。
眼珠是暗哑的金色,骨碌碌转了好几下,忽地定定望向她。
良久,妖异的眼眨了两下,带着一种滑稽的意味,其中忽然又裂开一道红。是瞳仁。
眼中的瞳仁渐渐扩散,是血红的,月牙一般的狭长。
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眼睛却依然没有睁开。
风起来了,旋起她周围无数花朵,漫天都是血雨。她漆黑的裙袂跟着飞扬,三千青丝
凌乱。
瞬间,她睁开眼,同一时间,所有的花朵全部枯萎。
血雨刹那成灰。停留在她掌心的那一片小小花瓣无声地碎裂,被风卷得再无踪影。
灰拂过她的脸庞,只觉双眸璀璨若星。
花......全枯了。
她这孤独的、荒芜的世界,也开始如花朵般枯萎,褪去了所有颜色,化成烟。
枯了花,凋谢了世界,那她的血呢?是不是也要枯萎?
她不知道。
那么魂魄呢?信念呢?是否也要干枯?
沉默。
印星城内,麝香山中,恶之花刹那凋谢,尽数化成灰烬。
是夜,有黑星大如斗,自天崖坠落。
暗星如期降临。
第一章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麝香山银装素裹,枝头上累累积雪。
非嫣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放眼望去,偌大的麝香山,半个人影也没
有。四野空旷苍凉,皑皑白雪齐整平滑,乍一看如同上好的银色绸缎。
她忽地轻叹一声,有些感慨。
这般万里江山,历历在目,却如此荒芜寂静。如果世间万物都将得到这样寂寞无声的
结局,那之前的繁华似锦,富贵庄严,岂不如同梦一样?麝香山,她曾以为它是永恒的,
星移斗转,它也不会改变一丝。可是如今,物是人非,命运总在不知晓的时候自己变化。
当真令人叹息。
“你在发什么呆?昨天不是告诉你,今日早些去我那里的么?你这只小狐狸,逮著空
子总要偷懒一下。该不该罚?”
轻柔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然后她的脑袋就被人用力揉了揉,本就很乱的头
发现在更是没一点样子了。
非嫣却不恼,嘻嘻一笑,反身倒向后面,靠在那人怀里,曼声道:“我哪里敢偷懒?
还没快活一会,你这个应声虫不就立即找过来了?”
嘿,她早有觉悟了,镇明这个家伙的鼻子的确比狗还灵,她这只狐狸躲去什么地方都
没用。不如乖乖不动等他来找,反正他看上去很喜欢玩这种找人游戏。现在这人不就口是
心非满脸笑容地抱着她么。
“有什么事情?我先声明啊,荧惑我还没有找到,虽然知道他被困在麝香山与阴间的
夹缝中,但我也没把握能安然无恙地到达那种古怪的地方。总之你再急再催我,也不可能
马上找到的。”
非嫣玩着他雪白的袖子,将上面银丝的流苏轻轻扯著绕手指上,满脸的慵懒神色。
镇明笑了笑,轻道:“我有那么苛刻吗?难道除了这些理由,我就不可以看看你?”
反正他也有觉悟了,这小狐狸追了他上千年,追到手之后就开始摆姿态,如果他不来找她
,基本上别指望非嫣会自己跑上门,除非她无聊了或者突发奇想了什么烂招。
非嫣笑道:“那就好。那么我们镇明大法师今天过来,到底所为何事?如果就为了看
小狐狸我,这个面子我可还不起哦。”
镇明转转眼珠,他每天都从西方王城跑过来看她,这只狐狸还喜欢嘴上不饶人,当真
难缠。不过也罢,谁让他喜欢了。
“我之前告诉过你罢?清瓷的恶之花已经蔓延去了整个神界,我的西方王城也被波及
了。”他说著,将窗户推得更开,望向外面。却见周围一片雪白,半点人气都没有。“但
昨夜三更时分,恶之花突然全部凋谢了。”
非嫣猛地一怔,“凋谢了?那些连神火都没办法消灭的花?!”可能吗?
镇明点头,“事实如此,所以我便想来看看麝香山,这里毕竟是恶之花的发源地,如
果这里的花也凋谢了,那就证明要出大事了。”
非嫣想了一会,“你的意思是清瓷......?还是附在她身上的暗星?”
“都有可能。或许是清瓷的魂魄受到暗星的震荡产生了反应,也或许是暗星的阴之魂
魄完全苏醒过来了。总之不是好事,白虎那里一定开始有行动了,这次我绝对不让他抢先
!”
非嫣顿了顿,问道:“你想先把清瓷的身体抢过来?”
但现在清瓷可能和玄武在一起,玄武是个非常难对付的神啊!何况三比一,四方那里
虽然死了一个朱雀,但还剩三个神,加上其他星宿,总是比麝香山势力强大许多。现在唯
一能确定活着的五曜就只有镇明了。荧惑被困在结界的夹缝里,是死是活不清楚,肯不肯
出来也未必;辰星十有八九活不成,就算活着也必然受创很深。镇明处于完全的劣势呢..
....
镇明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不要忘了,玄武在地下冰城受伤很严重,二来
,我不一定要清瓷的身体,只需她的一根头发或者一块指甲,便可以施咒术将她身体里暗
星的魂魄强行拉出来。”
一句话,不能让白虎得逞就对了。虽然阳之魂魄已经销毁,但拥有另半个阴之魂魄的
暗星依然是一种恐怖的存在。神界不能就这样被颠覆,而且是颠覆在神自己的手上。
非嫣忽然伸个懒腰,腻声道:“我总算明白你今天来这么早的目的了......你是想让
我出马,不与玄武正面交锋,去偷一根清瓷的头发过来,对么?”反正狐狸最擅长的就是
偷东摸西不让人发觉,他还真会用人。
镇明淡淡一笑,“不,你错了。我来的意思是告诉你,我与你即刻启程。我们一起去
。”他再揉揉非嫣的头发,柔声道:“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然没和你一起享什么福
,但我们有的是时间。”
非嫣没有说话,撑起身子将手伸出窗外。如果她没有记错,前几夜恶之花还在她的窗
前盛开。可是探手出去一捞,却捞了个空。
她怔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好,急忙望出去,却见外窗下只有厚厚的积雪,哪里有一片
花瓣?非嫣不信邪,干脆将积雪胡乱拨开,可是白雪下只有黑色的灰土,那些艳丽妖娆的
红色花朵,果然在一夜之间完全消失了!
“真的凋谢了啊......昨天还开得那么灿烂......”她喃喃地说著,将手缩回来的时
候,手指上沾了一些灰,看上去很像已经枯萎的碎裂花瓣。她只能茫然地看向镇明,一时
不知道该说什么。
镇明叹了一声,“去吧,事实已成。现在暗星的力量盖过了清瓷,这已经不是死一两
个神的小事件了。我能做的,只有尽力维护神界。如果让暗星和白虎得逞,让我如何面对
初代麝香王的殷切嘱咐?!”
非嫣沉默。初代麝香王......她知道的,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神能让镇明从心底景仰
的,那便是建立神界的初代麝香王。对于镇明这样老资格的神而言,初代是一种接近理想
化的存在,他的话是圣谕,是绝对不容怀疑的。
“你......为了初代......当真可以放弃一切呢。”她轻轻说著,心里也不知是什么
滋味。将自己的袖子卷了卷,她翻身下床打算穿鞋。
镇明忽然紧紧抱住了她,将额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叹息细微不可闻。
非嫣笑了笑,“怎么?怕我不和你去?放心吧,我说过了,上刀山下油锅你都得跟着
我。让我下床,我好换衣服。”她才没那么无聊和一个早化成灰的麝香王吃醋,但,失落
是在所难免的吧?
“非嫣,我......”
话没有说下去。
他们俩太像了,说不了山盟海誓,说不了情深意重,都怕许下承诺。这样的情况不近
不远,持续了有几千年了......?
算了,她还是自由自在地说笑开心便好,人世间的缠绵悱恻浅尝即可,染上万端情愁
就不是非嫣了。
她将身体靠进他怀里,仰起脖子望天。还是不告诉他了,昨夜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实现不了的,说不出口的愿望,让它在梦里完美便可以。
天空碧蓝,日光璀璨,刺痛了她的眼。
她一声轻笑,“连做一个好梦都需要期盼,我这几千年,与凡人有什么不同?”
印星城一共有四大宫二十八庭院,所有的行宫大殿都簇拥在这个方圆不满二百里的小
城池内,因此无论什么时候看,它都是拥挤而且略微粗糙的。
“参宿。”
白虎站在印星城最高的城楼——瑞岳楼上,张口唤立在身后随时待命的部下。
参宿急忙垂首应了一声。
“在印星城待了那么些千年,你觉得这里美丽么?”白虎柔声问道,琉璃珠一般的眸
子定定地凝视著城楼下拥挤的各个宫殿。玄武的麟兽宫,朱雀的朝凤宫,青龙的翔龙宫,
自己的虎啸宫,印星城最高地位的四大行宫,在高处望过去,如同泥土瓦砾随意堆砌的那
般拙劣。更不用说排列得没有一点规律的二十八庭院。
他们在这种简陋的宫殿里,住了多少个千年?世人眼中金碧辉煌的神界印星城,事实
上寒碜得紧。
参宿不防他问了这么个问题,摸不透白虎的心思,他不敢胡乱回答。
白虎似乎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打算,他微微瞇起眼睛,轻声道:“或许它也是美丽的,
但它的美丽已经在千万年里渐渐消逝了。参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付五曜么?”
参宿斟酌良久,才犹豫着说道:“五曜......嚣张跋扈,惹得三界怨声载道。白虎大
人你......是重整神界威风,为三界建立一个真正的神界......”
“不,错了。”
白虎打断了他的支吾,慢慢举起了双手,风从他的指缝间流窜,清凉湿润。
“你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做梦了?”他忽然又问了一个古怪问题。
参宿实在不明白自己的主子今天是怎么了,总问一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有一种不
好的预感,却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
“是的,属下自从有幸受到大人您的青睐,进入神界成为二十八星宿之神之后,便斩
断了所有情欲,再没有做过梦。”
白虎笑了笑,“可我做过梦,即使当了神,我依然做梦。”
参宿骇然,顿时噤声,垂下脑袋再不敢看主子一眼。
“怕什么?难道做梦是可耻的事情吗?你断绝情欲,从此无梦,是件好事,证明我们
印星城的实力非凡。你不必为了没有顺从我的话而恐慌,我还没有苛刻到那种地步。”
白虎将垂在身前的头发拨去背后,又道:“我有梦,那就证明我有想要的东西。其实
我刚入神界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单纯,绝了情,只盼自己可以成为清明圣洁的神。”
参宿没敢接口,安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进了神界第一次做梦,是在去了麝香山参加一个小庆典之后。那是千年前的事情了
,可是当时的震撼,今日依然清晰。看了麝香山,我才明白真正的神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那种庄严,精致,金碧辉煌......一万个印星城也不及其一。”
“麝香山......的确很美丽......”参宿喃喃地说著,终于忍不住露出向往的神情。
白虎笑了,“连你都向往,那就证明当日我的震撼不假。我记得从初代麝香王建立印
星城之后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你知道是什么吧?”
参宿默然点头,半晌才道:“是......初代麝香王曾说过‘若非庆典、要事、下界叛
变,四方一律不允许随意出入麝香山’。”
“你觉得这条规矩,合理吗?”
参宿又陷入尴尬的沉默,说不出一个字。
白虎叹了一声,朗声道:“不合理!若非这样一条似铁的规矩,四方与五曜也不至于
被生生划分出了高低!如果看不起四方神兽,当初便不要招入神界册封为神!那个时候我
突然就明白了,所谓的四方之神,不过是麝香王维持神界平和的手段而已。五曜也好,日
月二官也好,麝香王也好,在他们的心里,四方从来就不是神,或许只是几只成了精的兽
而罢了!招入神界给了封号给了印星城,却全为敷衍了事。这样的神界,你觉得合理吗?
!”
他说完,说得急了,微微有些喘,开始咳嗽起来。白虎本就长得纤弱秀丽如同女子,
一咳嗽肩膀就开始颤抖,身上重重华服也跟着簌簌颤动,仿佛马上就会从那付纤细的身体
上滑落下来。
参宿急忙唤了一声,“白虎大人!城楼风大,您小心身体!”
白虎摇了摇手,又喘了几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笑道:“我这身体恐怕也快不行
了......也罢,先不管它。参宿,你去正殿看看奎宿来了没有,如果已经回来了,就让他
过来,顺便将他带来的那些客人请去虎啸宫的大厅,我马上就到。”
参宿应了一声,立即消失在城楼上。
白虎将双手拢进宽大的袖子里,长发蜿蜒,被风吹得乱舞,身上的衣裳也猎猎作响。
第一次做梦,是亲见麝香山繁华的震撼,那里让他忽然觉得无地自容,之前的理想和
抱负都成了泡沫。原来神界当是如此,他以前是怎么觉得印星城雄伟庄严的呢?当夜心猿
意马,沉溺在虚幻狂野的梦境里无法自拔。
或许他一直到了今天都没能从梦里自拔出来。他这样的神,本当雄视天下,本当成为
三界景仰的道,他却只能眼看着那些假正经的五曜端坐其上。五曜,有什么资格与他争?
死了的岁星是个肤浅的女人;太白是个只懂得听话的工具;荧惑是个没有心的木偶;辰星
根本就是个无聊的痞子;至于镇明,或许他很厉害,但也陷入男女情欲的漩涡里自身难保
。司日是个没用的神,只知道躲避矛盾;唯有一个司月,手段厉害,却心胸狭窄无法成大
器。
放眼望去,天下有谁能比得过他白虎?他不否认自己的野心,他就是要野心,他想要
的东西,求别人是求不到的,于是他就自己争取。光是做梦,那是懦弱之人的行为。
他要将梦境牢牢抓在手里!
“奎宿参见白虎大人。”
奎宿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我要的人带来了吗?”
“是!属下已经将客人送去了虎啸宫的大厅,请大人移驾前去一会。”
白虎点头,“很好,奎宿,你居然能将他们说动。你果然很能干,不枉我如此器重你
。”
“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奎宿显然老练很多,面不改色地接口。
“那么,麻烦你再替我跑一趟,去北方探探消息。我的车马都准备好了,但却迎接不
到人呢。”
奎宿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大人是想让属下调查暗星大人和玄武大人的行踪吗?”
白虎转身往自己的行宫走去,一边说道:“对,你只要调查就可以了,不需要惊动他
们。回来告诉我,我自有对策。”
“是!”
白虎再没说话,迳自往虎啸宫大厅去了。客人总算请到了,若能有他们相助,等于如
虎添翼。但这些人啊......性情恐怕古怪得很,要花很多功夫了。
第二章
虎啸宫位于印星城最西边,也是四大宫殿里唯一拥有围墙的行宫。从外面看,是望不
进内里的,因为宫殿周围圈了高耸如云的银灰色墙壁。
白虎之神本就具有一定的神秘性,擅长秘术和禁咒。自神界创立以来,印星城另三大
行宫都敞开大门,没有避讳,惟独虎啸宫是从来不被允许擅闯的。这也为白虎之神更增添
了一丝神话般的朦胧色彩。
白虎先进了自己的卧厅,将厚重华丽的外衣随手脱下,身后立即有部下接过去,同时
递上一件崭新的外袍,侍侯他更衣。
“昴宿,这件又是你新制的衣裳?”白虎顺手捞起黑色绣银丝的宽大袖子,微笑着端
详了一番。
“是,能为白虎大人制作衣裳,是昴宿的荣幸。”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却柔和之极。
白虎回头望了她一眼,却见昴宿垂首立在一旁,漆黑的长发软软地绕在脖子上,后颈
的肌肤莹白如玉。虽然她垂著头看不清容貌,但浓密的额发下嫣红的唇却妩媚动人。
白虎看了一会,才笑道:“难为你了,跟了我也快百年了吧?一直为我做衣裳,也没
机会赞赏你一番,我甚至连你长什么样子都没仔细看过。你摊上我这么个主子,可是不幸
。”
昴宿急得急忙抬头要辩白,一抬头却望见白虎似笑非笑的眼神。她顿时愣住,不明所
以,但脸却慢慢晕红了。白虎疼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声音温和:“你那么美丽,以后在
我面前不可以垂首。昴宿,谢谢你,你的衣裳我非常喜欢。”
昴宿神魂颠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白虎琉璃珠一般清澈的眼睛令她心跳狂增,几乎
要蹦出胸口。很久以前,她就是因为仰慕白虎的风采才削尖了脑袋进入神界,且不说白虎
是否注意过她,就算他从不看她一眼,能在他身边,自己就已经无比满足了。
“你先下去吧,去大厅告诉参宿,我马上就到。”
她几乎是飘着出去的,只恨背上没有翅膀,不然她马上就可以飞起来。
白虎关上门,走去墙边,忽地伸手轻触了一下壁上的夜明珠。面前的墙壁轰然分开,
卧厅里赫然又多出了一间暗室!他执起案上的烛火,悄然走入暗室。原来暗室里四面墙壁
都做成了书柜,从屋顶一直到地面,墙壁上有无数的书!
他看也不看,直接转身,走向角落里的一个独立在一边的小柜子。烛火通明,将柜子
上一排排的书映得清楚。柜子一共分为两层,却见柜子上方刻着几个字——‘十二地支’
,柜子下层刻着——‘海外仙山’。
白虎飞快地从下层柜子抽出一本书,却见封线是血红的,封皮呈漆黑的颜色,上面写
著‘海外仙山流放仙人录’。他翻开书,迅速扫了几眼,渐渐露出一丝笑容。
海外仙山,流放仙人,这些不过是尊称罢了。他们和十二地支的地位差不多,在麝香
山诸神的眼里,他们都是私自修炼得道,却又没有资格进入神界的精怪。
流放仙人里,有的是妖仙,有的是人身修炼,花了大半生的时光去炼道,自以为成神
,却不被麝香山承认,只因他们多数行为乖僻,情欲难泯,不合神界操守。于是被流放,
去到极远之地,那里只有辽阔的山脉。海外仙山不过是个好听的称号罢了,其实不过流放
地而已。
这些所谓的仙人,不被承认,满腹的愤懑无处发泄,却又不甘自己千年多的道行,不
屑沦落为十二地支那样横行作恶的妖魔。便只好占山为王,时不时去周边的凡界显露一番
真身,强索香火信仰,以求泄愤。
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流放仙人里面,有一个特殊身份的人......
白虎将书合上,熄了烛火,转身步出暗室。
大厅上,参宿满心焦急地等待白虎的到来。客人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了!他偷偷瞥一
眼坐在上座的两男一女,见他们并无异样神色,不由松了一口气。
一共三个客人,从他们散发出的气息来看,非妖非神,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的高人。参
宿不敢乱说一个字,只能恭敬地一遍一遍给他们添茶。直到添了第五次时,坐在左首的面
容清冷的男子忽然开了口。
“白虎派人将我们请过来,自己却迟迟不现身,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极沉,瓮瓮地,言语里微露恼意。
参宿赔笑两声,正绞尽脑汁苦思如何回答,却听坐在正中的那个女子银铃般地笑了起
来。
“百里,你太心急了。这里的玉露茶如此清香,就是再多等上两个时辰又如何?”
被称做百里的男子立即噤声,神色间似乎对那女子颇为忌惮。
参宿悄悄哀叹了一声,有些感激地望向那女子,却见她穿着红白相间的衣裙,上面绣
了许多花纹,乍一看花团锦簇,很抢眼的模样。但古怪的是,她的裙摆很短,两条洁白的
小腿毫不忌讳地露在外面,脚踝上还缠了无数银圈,微微一动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参宿见她两条腿形状优美,肤色莹白细腻,忍不住一阵脸红,急忙转移眼光不敢再看
。耳边听得她又笑了两声,腻声道:“害羞么?你们这些神不是对色没有感觉的吗?原来
都是假正经。”
见她这样说,参宿正了神色望向她,打算好好解释一番。但一见她的脸,只觉满目艳
光,几乎无法逼视。他竟连她的五官如何都没看清,只感觉雪白中有两丸澄若秋水的漆黑
眸子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他的脸一阵热辣,难堪地垂手立去一边,无论那女子如何挑衅都
再不敢抬头。
那女子逗了半日见他都没反应,不由笑道:“麝香山也好,印星城也好,怎的都是一
些扭扭捏捏的孩子?就没个大方的能看的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坐在右首的男子低声道:“炼红大人,请注意您的言行。”
炼红咳了一声,漆黑澄澈的眸子调皮地转了两转,满脸的精怪灵气。
“知道啦,我不说话就是了。”她果然安静地坐在那里,再没说一个字。看起来她倒
有些忌讳这个叫她“大人”的部下。
右首的男子起身走过去,对参宿恭敬地弯了弯腰。他有一头朱红的长发,整齐地束在
背后,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长眉入鬓,是个颇为俊美的男子。
“在下为炼红大人的不当言行道歉,官人莫怪。”
参宿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大厅外传来白虎低柔的声音:“阁下过谦了,是我管教部
下不严,理应由我来道歉。”
话音一落,炼红立即跳了起来,风一般飞速窜了过去!参宿甚至连她的影子都没捉住
,只觉一阵环配丁当,腻香浮动,她居然已经站在了白虎大人面前!
“白虎大人......!”参宿骇然,喃喃地唤着他。
“你就是白虎?当真?”炼红笑吟吟地问著,却分明不相信这个弱似女子的秀雅男子
是四方之首。她可记得清楚,前代和前前代白虎之神都是威武英伟的大丈夫!眼前这个人
,连笑容都是透明柔弱的。可能吗?白虎之神是这种德行?她才不相信!
“炼红大人!”左右首两个男子都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喊着她。右首的红发男子急
忙上前,对白虎行了个礼,沉声道:“见过白虎大人!”
白虎勾起嘴角,定定看着眼前这个艳光四射的女子。就是她了,狼族妖仙炼红,三千
年前被称为麝香山的祸水,果然名不虚传,就连现在被称为神界第一美人的暗玄武墨雪也
不及她一半。
这个曾经连麝香王都能迷惑的绝色妖仙,即使过了三千年,生了一个混血的半神,却
依然不减当年风采。那双诱惑天地的三瞳眼......难怪参宿根本不敢看她,只怕道行浅的
小神祇看得一眼便会心神紊乱吧?
“在下白虎之神,各位仙人肯屈驾前来印星城,令我门槛顿生光辉,在下感激不尽。
”
他轻声说著,款款伸出手去,将盯着他看的炼红引去上座。她虽再没口出妄言,神色
间却没有一点尊敬之色,全然的好奇与不可置信,死死地瞪着他看。
红发的俊美男子一坐下就拱手说道:“在下青杨山鸣香,这位是百里,我们同为炼红
大人的部下,一直追随她左右。”
与神界结构不同,青杨山那里的流放仙人是一伙一伙分开相处的,互相不干涉,各自
盘踞著一小块领地,占地为王。炼红是资格极老的妖狼,在那里威望相当高。但所谓百闻
不如一见,今日见到这个曾令麝香山风云突变的祸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看她的眼神,她当真什么都不在乎了么?
当初刚成新神的她无缘无故误闯麝香山,结果被麝香王软禁起来,放出来的时候已经
有了身孕。这件事情一直是麝香山的禁忌,是麝香王无法抹消的污点。她生出了孩子之后
便立即被定罪为失去神格,强行驱逐去青杨山,永世流放在那里不允许再回来。
她的孩子,就是现在的日官,那个继承了麝香王的智慧与她妖狼一族占卜能力的半神
。司日少年时曾经惊艳整个神界,他的容貌与炼红如出一辙,是神界众多女官仰慕的对象
。但麝香王的一句话令他被生生毁去容貌——“这张脸是祸害,美色最误修行,他道行尚
浅,日后难免被惑,不如毁了吧!以免再生事端。”于是他被神火焚去绝色容颜。
白虎不着痕迹地打量著炼红,看她这种神情,恐怕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自己的孩子生
来便因为血统的问题被诸神排斥,最后不得不避去妖狼的嫣红山不问世事......她若知道
,怎会有如此满不在乎的眼睛?妖仙炼红当年可是出名的难缠啊。
“白虎,你让手下急急把我们叫来印星城,不会就为了让我们喝新鲜的玉露茶吧?”
炼红见他迟迟不说话,不由开始不耐,眉头皱了起来,眉眼间终于多了一些符合她身份的
威仪。“而且我不记得我曾和印星城有过什么瓜葛,你说有要紧事相商,事关我的儿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日官没有在麝香山吗?”
白虎轻笑一声,“夫人在海外仙山得享清福,自然不问世事,是我卤莽了。但夫人你
心境澄明,或许是不愿意再插手这些世俗之事了吧?”
是真的吗?她的风轻云淡。是时间长久的流逝造成的麻木,还是当真忘记了?他想弄
个清楚......
“日官早已隐居嫣红山,明言再不插手神界事务了。”
一句话让炼红脸色陡变,目光顿时凌厉起来,妖娆的三瞳眼深处散发出幽绿的光泽。
方才的嬉笑神色瞬间就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
“告诉我原因。”
她冷冷地说著,全身都发出森冷的气息。鸣香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皱眉,深深
瞪向白虎。过了三千年,炼红好容易才将麝香山的事情忘了,这个白虎为什么突然又提起
她的伤心事?
白虎柔声道:“夫人是真不知道原因,还是不愿意面对?”
一句话让青杨山三个人都震了一下。百里和鸣香立即起身想阻止白虎再说下去!如果
炼红大人的怒气被撩拨起来,后果是非常可怕的!伤口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愈合,她
也渐渐忘记以前的事情,会说会笑。他们都是宁愿炼红大人每天无聊地与人开玩笑,也不
愿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白虎大人!请你......!”
“住嘴,鸣香。”
鸣香急切的声音被打断了,他骇然地回头望向炼红,却见她双目冰冷,定定看着似笑
非笑的白虎,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白虎轻叹一声,将司日被五曜排挤被迫隐居嫣红山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发现,只要一
提起麝香王,炼红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眼睛里怨气愈加浓厚;说到司日因为血统不纯只
属半神,所以自小被人排斥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开始有东西闪亮,摇摇欲坠。
“......夫人,你如此聪明,自然明白我请你来的意思。你有什么意见,我洗耳恭听
。”
说完,白虎就静静看着她惨白的脸,再没说一个字。
炼红思潮翻涌,那一个瞬间,自己好像回到了几千年前,在麝香山的点点滴滴。众神
痛恨她引诱了他们心中的神圣,但只有她知道,麝香王对她是如何的。她是个妖,原本她
不信自己成不了神,断绝情欲并非难事。可是,妖果然无法成神,连神都会迷惑,何况她
一个小小的狼妖?
姑且不论他是三界之首,风华绝世。单一个男人对她如痴如醉,神魂颠倒到一天都离
不开她,这样的诱惑,她怎么可能抵挡?缠绵,怀孕,生子。她可以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
她的,本以为只要他就好,但她却被狠狠地背叛了!那个男人!他居然在她生下孩子第二
天就高高在上地叱责她“放纵情欲,不知恪守。故流放至青杨山,永生不得出世。”....
她的眼睛里陡然燃起最深沉的火焰,那种愤怒令她的眸子如同鬼火一般阴森。
他如何对她都不要紧,是她自己笨,居然会相信一个高傲的神!但他不该这样对待司
日!那是......他的孩子啊!他怎么可以?!
可笑,她居然能以为自己忘记这些事情了。原来她根本不是忘了,只是上千年过来,
不去想它,便以为没有存在过。原来,她的心,这颗已经硬若铁石的心,依然能够被重创
。这种痛深入骨髓,将她的所有平静假面无情划破,报复的獠牙霍霍作响。
“炼红大人!传闻五曜虽然冷漠,却也不是卑鄙之徒,大人岂可妄信一家之言?!请
三思!”鸣香见她那般神情,心顿时灰了大半,却不得不硬著头皮劝慰。
她冷笑一声,如同不闻,转头厉声道:“你说五曜已经死了三个,那剩下的两个呢?
!在哪里?!”
白虎微微一笑,“炼红大人,你听过十二地支吧?五曜的司土镇明有十二只大妖魔,
非常棘手,你有办法对付吗?”
“卡”地一声,硬玉做的茶杯在她手上轻易被捏成了粉末。鸣香和百里互望一眼,无
声地垂手立去一边,再不敢劝慰什么。
“十二地支?”她大笑,“什么杂牌都可以自称妖仙么?我倒要去会会!”
白虎垂下眼睛,遮去眼里的光芒。棘手的十二地支,现在解决了......
耳边忽然传来奎宿的声音,他立即听出这是密音术,只有自己能听见他的声音。
“白虎大人,属下已经查到玄武大人与清瓷的行踪。”
他挑起眉毛,示意奎宿继续说。
“清瓷已经醒过来,现被玄武大人用术囚禁,企图将暗星的魂魄强行拉出。但似乎一
直没有成功。清瓷看上去非常痛苦的模样。”
哦?是这样......
白虎转转眼珠,用密音吩咐道:“不要管玄武,让他去拉魂魄。你马上去小厅,替我
摆法阵,我要找暗星现世的身体。”
他不会失败的,暗星,总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第三章
曼佗罗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星光璀璨,令人眩目。她竟不知何年何月,只
觉严寒入骨,整个身体都冻成了冰。过度的寒冷令她有些晕眩,那荡荡的银色天河,仿佛
旋转着要砸下来一般。
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吐出一口气,浓厚的白雾缠绕在脸庞周围,让她恍惚。胸口很
闷,似乎有一个东西重压在上面,几乎无法透气。她伸手去推,本以为是太冷导致的幻觉
,可她却推在了干冷结冰的衣服上。
有一个人趴在她身上......?!
她大惊,下意识地拚命挣扎着,将那人用力推下去。一推之下,那人毫无反应地栽倒
一旁,“咚”地一声,竟好似麻袋一样。
曼佗罗惊疑不定地飞快坐起来,所有的回忆顿时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地下冰城崩溃、
朱雀散魂......她当时虽然处于昏厥状态,但并非失去所有的意识,只是苦于不能开口睁
眼,心里却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朱雀是四方之一,真正的神,神散魂的力量足以摧毁一个小城镇。因此那个时候,她
已经不抱活着的希望了。但她依稀记得,有个人一直死命抱着自己,用身体替她挡去一切
崩溃坠落的冰块。地下冰城剧烈震荡,本就虚弱不堪的她很快就晕了过去,后来发生了什
么她完全不知道。可是这不表示她就不清楚到底是谁拚命救了自己。
辰星!
她好像突然才反应过来刚才被她推下去的那人是辰星!天爷,他该不会......死了
吧......?她急忙将辰星扶起来,用力摇晃,大叫道:“喂!辰星!快起来啊,别吓我!
你......你怎么了......?”她叫了半天都没反应,不由越来越心慌,浑身都开始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慌。
就著妖异的星光,她忽地发觉有什么事情不对。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的目光顺着自己凌乱散在胸前的头发往下蔓延——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那是已经结成
冰的血迹,她整个身前都没能幸免。
曼佗罗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在一瞬间,周围突然安静无比,她急促的呼吸声听起来刺
耳狰狞。她慢慢地,抬手,往胸前按下去。不痛,没有感觉,那就是说......受伤的不是
她。
她低头望向趴在地上如同死人一样的辰星,颤抖著将他散乱在背后的头发拨开。他的
正背心有一块拳头大小的血洞,伤口周围的衣服已经破烂,血迹也早已结冰。但显然伤口
远没有看上去伤害度那么小,因为她清楚地看到贴近他胸口的地面上已经染上了稀薄的红
色。他的整个胸膛很明显是被贯穿了!
这样严重的伤,还可能活么......?
她呆在那里,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只觉寒风萧瑟,自己渐渐在风里化成粉末。先前
的景像一一在眼前浮掠,他竟是宁可自己受如此重的伤,也要将她护在身前么?依稀记得
那人近乎凶狠的拥抱,一把将她扯过去,死死扣在胸口。
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天河砸下来,将她淹没;雪山倒塌,将她吞噬。原来如此,原
来如此......这个时候,她再不明白,那她就是天下最笨的白痴了。
曼佗罗怔怔坐了很久,一直到身体凉透,被冰雪染湿的袖子结成冰,硬邦邦地撞在手
腕上,仿佛他曾经拉着她的袖子无聊地笑。
她忽然捶地而起,对着生死未卜的辰星厉声道:“我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是
敢在我面前这样死掉,我就一辈子唾弃你!永远都看不起你!你给我听仔细了!”
说完她一把抹去不争气的眼泪,吃力地将辰星从地上拖起来。这样一个大男人,站起
来比她高一个多头,她无论如何也拖不动他。手里摸到他冰冷僵硬的身体,她更是心慌无
法抑制,只盼这是一场噩梦,醒过来辰星依然无赖地对她笑,对她说不正经的玩笑话。
就这样半拖半拉半背,花了好久才走了一里不到,她又冷又累,身体早已超过负荷。
可是心里有一种倔强的劲,她以前从不知道自己固执如斯。
哪怕他早已没了心跳,没了呼吸,身体已经开始僵硬,她就是不放弃。他或许已经死
了这个念头,她严禁自己想起,哪怕只有一丝。
“你这个混蛋!”她累到虚脱,眼泪忽然冲上,眼前一片模糊,忍不住嘶声吼了起来
,“谁要你好心来救?!你这不是让我背负弑神的罪名一辈子不得安生么?!谁要你对我
这么关心?我不要还不行么?!你若早说,哪怕我一直找不到沙茶曼我也不来拜托你了!
你以为自己是神了不起啊,你以为自己是金刚身啊?!”
“我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永远都不原谅你!你要是有点骨气就马上给我睁开眼睛
!我再不要见你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曼佗罗要是再跟着你,就
让我坠入地狱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到后来变得凄厉,夹杂着哭音,在旷野中听起来异常刺耳。月光是幽幽的蓝
,他们的影子在冰雪上越拖越长,一步一步地走,仿佛随时都会跌倒再无法爬起来。
她也不记得到底走了多久,一直到荒原尽头晨曦微露,天边早霞娇艳。她的身体早已
不听自己使唤,只知道慢慢往前挪。要去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但她不能停下来。停下来
,她就要接受这人已死的事实,那会让她当场发疯的。
阳光撒了下来,地面上的冰雪顿时发出耀眼的光,她的眼睛刺痛无比,却再流不出眼
泪。
一阵风呼啸而过,风中依稀有耳语,好像对她说著什么。曼佗罗忽然停下脚步,惊愕
地竖起耳朵去听。
“......往东方走......往东方走......那里有水之精华......”
她隐约听见这些话,却无法听得真切。忽地一声鸟啼,头顶飞过一只黑色的乌鸦,惨
绿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似乎在对她说话。
“......快去......十二时辰之内,在神的身体化为虚无之前......快去......”
她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什么这只古怪的乌鸦会告诉她这些事情。东方!水之精华!十二
时辰!
她甚至来不及对乌鸦说一声谢谢,只凭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那是猫妖一族对鸟族的
特殊语言,专门表示感谢的。她走得飞快,有了希望令她突然就充满了气力。
乌鸦对空凄厉地啼了一声,啪啪拍著翅膀迅速地飞走。
遥远的麝香山,镇明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回头对非嫣笑道:“看样子我派出的探察
使者没有偷懒,辰星有救了。”
非嫣挑起眉毛,“我看他不光是有救了,马上还要大享艳福吧?”
虽然只正式见过一次那个司水的辰星,但她对那人的无赖和痞劲可是印象深刻。曼佗
罗那个半妖小姑娘道行还浅,很可能一救生情,被那无赖接去川水宫做女官。她都听说了
,只有川水宫的女官是辰星从凡间带回来的,一律是对他倾心的女子。做神能做到他那种
样子的,当真不容易。
镇明揉揉她的头发,似笑非笑,“妖都是很难缠的,一个狐狸精就如此,何况那少女
是猫妖?你还是先担心印星城这里吧。”辰星虽然喜欢调笑,但却是一个尽职的神,一旦
恢复神力,必然赶来相助,他不用担心什么。“眼下,就希望那猫妖少女能够坚持到水之
精华处。她若救了辰星,便是麝香山的恩人,我必然还她恩情。”
非嫣低声一笑,没有说话。还恩情......?她瞥一眼案上的青铜鼎,里面的水发出漆
黑的色泽,在剧烈地翻滚著,好像沸腾了一样。暗星已经坠入世间,未来扑朔迷离,他怎
能说的如此有把握?
唉,她这该死的狐狸的直觉,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呢?
水之精华。曼佗罗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完全不知道它长什么模样,大小多少。
她半背着辰星,一直往东方走,从白天走到日落,入目只有枯草和冰雪。至于什么是
水之精华,她完全没有头绪。眼看又翻过一个小山坡,眼前是大片荒原,这样的景像她已
经看到麻木。想像中的水之精华怎么都不出来,她都快要绝望了。
一夜又过去,眼看十二个时辰的界限就要到了,眼前却依然是无边无际的旷野。曼佗
罗再支持不住,肩上的辰星渐渐滑落,她也跟着瘫软在地,觉得自己快要死掉。
晨光渐亮,当第一道阳光穿透云朵打在草尖上的时候,曼佗罗惊恐地发觉辰星的身体
开始变透明了!不断地有浅碧色的荧萤光点从他身体的各处缓缓溢出来,渐渐地,她几乎
可以透过他的身体看清他身下的冰雪!
她神魂俱灭,颤抖著狂乱地将他抱起来,大颗的眼泪潸潸而下。“辰星!辰星!你快
活过来啊!求求你别死!我错了!一切都是我做错了!我不该硬是跟着你!我不该让你老
是担心我!你别死别死!我以后再不跟着你了!”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著,忽地将他丢下,从袖子里掏出之前辰星给她防身用的匕首。
“好!你要是死了,我就还你一条贱命!也好过我以后活得不安生!”
她举起匕首,对准胸口便要扎下去。但连日的奔波和疲劳让她眼前忽然一阵金星乱窜
,手一软,竟连匕首也握不住,整个人猛地往地上栽下去,脑袋“咚”地一声砸在地上。
头昏眼花,她吃力地想爬起来,一抬头,只觉日光分外刺眼,好似周围都充满了那种
耀眼的白色光芒。然后,身体下面忽然一空,仿佛平地突然出现了一个大坑,她来不及叫
一声便迅速往下坠落。
坠落,坠落,然后是大片温柔之极的暖洋洋,舒服极了。
她忽然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从激烈到平缓,渐渐安静下来。她一点力
气都不想使出来了,太舒服,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刚出生被母亲抱在怀里时那么
温柔的感觉。
心头陡然掠过一丝恐慌,她急忙睁开眼。辰星呢?!
睁眼只见上方摇晃流动的蓝天,她竟好像是躺在很深很深却清澈无比的水里仰头望天
。更让她惊讶的是,水面上有一层荧荧的碧色光泽,很像刚才辰星身上溢出来的。
曼佗罗奋力地往上游去,良久才浮出水面。她来不及去仔细想为什么在水里没有呼吸
困难的情况,转头急切地四处寻找辰星的身体。一回头,就在水面上看到了他的身影,他
那被贯穿的身体半漂浮在水面上,伤口处聚集了大片碧绿的光芒,而他整个人看上去再不
是透明的。
这个发现让她欢喜欲狂。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这里难道真是所谓的水之精华
么?他们是怎么到达这里的?不不,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辰星有救了!
她飞快地游过去,不敢擅自碰他,只好浮在一旁仔细看他的伤口。那原本血肉模糊的
伤口渐渐痊愈,血迹消失,伤口处的皮肤竟然开始变得平滑如初。曼佗罗激动到发抖,终
于伸手去轻轻碰他。
手指一触到他的胸口,立即感觉到他的心跳,虽然很虚弱,却那么真实。哦,感谢所
有的神明,感谢上天!他活过来了!她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虔诚地感谢过神。眼泪已
经流出来,她却已经不知道了,满脸都是开心的笑。
碧色的光芒渐渐弱下去,辰星的伤口终于全部痊愈,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一样。曼佗罗
屏住呼吸,死死地看着他。那秀长的睫毛忽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睁开了眼睛。
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眼神茫然空洞。下一个刹那,他暴然伸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胳
膊!
“你......!你没事吧?!”
他吃力地问著,喘息剧烈,仿佛很痛苦的模样。但那双眼却亮到可怕,充满了一种让
她心惊肉跳的神采。方才的兴奋烟消云散,她突然有一种想马上逃走的欲望。这样的眼神
,让她恐慌,然后产生抗拒。
“我......没事......”她喃喃地说著,将手抽了回来,却不看他,说道:“既然你
没事,我也放心了......这次是我连累你,很抱歉。我以后再不缠着你要你找沙茶曼了,
她的事情我一个人来解决......你好好休息吧......那......那个......”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尴尬无比,只好拍拍手,轻道:“这里是水之精华,你又是
司水的神,一定很快就能痊愈。我就不继续打扰你了......我,要回去了。......后会有
期。”
她逃一般地转身就游向岸边。是她的错吗?招惹了一个神,现在挽回应该不迟吧?他
毕竟是神。
“等......等一下!”
辰星在后面急切地叫了起来!“为什么要走?曼佗罗!”
她如同不闻,逃命一般地上岸。她对这种事一向懵懂,兴趣也不大,哪里来的本事引
诱神?是自己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奇怪,以前为什么一点都没看出来?好蠢的曼佗罗!
“曼佗罗!我救了你,你想不报恩就跑?”
这句话让她顿时火了,转身吼道:“你知道我背着你跑了几天吗?你知不知道你早就
没气了?!我差点都要赔一条命给你,你还说这种话?!好没良心!”
吼完却见辰星站在水里对她笑,依然是一脸的无赖模样。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自
然知道,这里是距曼佗罗城极远的水之精华地。说明白一些吧,曼佗罗,我们俩这账是算
不清了。到底是你欠我还是我欠你?不如这样吧......”
他忽地正色望向她,轻道:“跟我回川水宫吧,我会将里面的女官全部遣散,就我们
俩,到时候慢慢算这账。如何?”
曼佗罗吸了一口气,说出来了!他终于说出来了!于是她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要!
我对你的川水宫没兴趣,对麝香山也没兴趣。我要回曼佗罗城了!这账就算了吧,我没精
神和你慢慢算了!”
就这样吧!她再不想和这个司水之神有什么关联了。她决绝地转身,再不看他一眼。
“曼佗罗!”
身后传来辰星急切的呼喊,然后是剧烈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强烈,几乎要将心肺都
咳出来一般。
她再冷血,也没办法走下去,只好赶紧转身奔过去看他的情况,是否伤口没有完全痊
愈?
辰星神色痛苦地捂著胸腹间,脸色惨白。眼看曼佗罗急急奔下水来看他,他陡然不顾
一切地抓住她的胳膊,死也不放。
不,他好不容易正视自己,怎么可以让她就这样走了?这充满情欲的红尘,到处是陷
阱。她大方地将他领进来,却在他迷路的时候企图逃逸。这分明是要他的命。
“曼佗罗......别......不许走!”
他吃力地,厉声地说著,五根手指紧紧嵌入她的手腕内,恨不得就这样将她藏起来,
封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放她走。
“别走!”他喘息著说,嘴角有鲜血流出来,染红了清澈的潭水。
曼佗罗骇然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喷出血来,却死死扯着她,那种坚决让她害怕,一个字
也说不出来。
“你要是走了......我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你......将你那戏班子灭了!”
撂下这样一句狠话,他再支持不住,一头晕倒在水里。胸口的伤只是愈合了表面,他
这样一激动,内里顿时又裂开。痛彻心扉。
曼佗罗默然地将他从水里扶起来,靠在岸上,凝视良久。
“我就照顾你一直到你伤势完全好吧,也是我欠你的。之后,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会
留下来了哦。辰星,你真是个狡猾的混蛋。”
一声轻叹,化做潭面白色的雾气,渐渐消散,不留一点痕迹。
第四章
辰星再次苏醒过来,已经是六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他只觉胸口的伤处一直被流动的水之精华冲洗著,似乎有人不停舀水泼在自己身上。
他忽地一颤,猛然睁眼,立即看见曼佗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那一头丰泽艳丽的红
发。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这是他方才的梦,还是现实。前尘旧事在瞬间袭上,回忆里初次
相见之时,她的眼睛也是这般温柔,比天上任何的星子都明亮。他忍不住动容,伸手用力
捉住她的手腕,放在脸旁细细摩挲。
是的,她的温柔一定是为了他。这样一个暴躁天真的丫头,却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如
果不是动了情,恐怕海枯石烂她也不会有这种眼神。他认定,自信之极。方才的阴霾一下
子扫空,他突然开心起来。加上曼佗罗柔顺地任他捉着她,更让他松了口气。
“......是谁教你来找水之精华的?你怎么知道水之精华能救我?”
他低声问著,却不坐起来,安心地躺在潭水里,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想放开。
曼佗罗已经被他刚才狂喷血的景象吓住了,不敢再刺激他,只好任他抓着自己,轻道
:“我好歹是半个猫妖,可以听懂其他动物的语言。当时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几乎就要绝
望。但有一只乌鸦告诉我东方有水之精华,要在你身体化为虚无前到达,这样你就能活过
来。我就这样找过来了。”
辰星想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了,乌鸦必然是镇明派出来探访我的使者。东方虽然
有水之精华,但一般人和妖是根本看不到的。若非当时我的身体还没消失,保存了一些灵
力,让水之精华出现,你就是再找上三天三夜也找不到的。”
曼佗罗点头,低头看他的伤,轻道:“你......伤怎么样了?还痛么?”
辰星笑了起来,干脆一鼓气坐起来,不愧是司水的神,坐在水面上就如同坐在平地上
那么容易。
“死不了!既然我能活,伤就可以好。现在已经没事了!你放心吧。”
半晌,他忽然握住她的另一手,包在掌心里,温柔地看着她。这样的眼神令她浑身一
颤,辰星从来都是无赖的模样,忽地露出这种正经专注的样子,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曼佗罗,我知道你为了救我吃了很多苦,谢谢你。”说著,他将她的手拍了拍,又
笑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刚才和你说的话是认真的。你愿意么?”
他不信,她会拒绝自己。他认定她会逃是因为羞涩,堂堂司水之神,低声下气地请求
一个小丫头跟着自己,她会拒绝才有鬼。
向来都是女子缠着他,他也从不拒绝,只因为他认定这些都是成神的试炼。刻意地回
避与冷漠都是欺骗自己,心中无欲,自然什么都不怕。于是他的大方之名传遍神界,连麝
香王都头疼。他一直都这样过来,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是,那天却被这个小丫头一语戳破了罩门,过于在意就成了刻意,他竟然没发觉自
己这致命之处。这般反复强调自己不怕,故意招惹众多女子,若不是心里有鬼,何须如此
?原来他只是怕,怕自己会被引诱,怕自己失了神格,这样故意装做不在乎,这样趁别人
引诱自己之前先将对方降伏,好求得安心。
他一开始就错了,错到离谱。于是第一次,他完全地反省自己,从没这样专注地看着
一个人。看她如何处事,如何笑,如何说话,如何抱怨,如何......妩媚。
原来看久了一个人,果然是会中蛊的。她的整个世界是鲜活,是生动,与千年如一日
死水一般的麝香山完全相反。也或许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不安分的,渴望这种新鲜,世俗的
毒,他中得太深,已经无法摆脱。
既然无法摆脱,那就放肆地沉沦!什么神,什么无欲,什么清净,他都可以不要了。
做一个人,做一个妖,一定快活得多。但一定要是和她一起。
“曼佗罗,你若不想与我去麝香山,我们便一起离开这个神界,好么?去深山也罢,
海边也可以,就算你想去嫣红山或者无尘山我都没意见。”
不想离开她,竟然是这么不想离开她。地下冰城的生死一别,他的心已经死过一次,
剐心的苦楚,他不想再来一次。他终于也如其他众生,这般渴望幸福。
他定定地看着她,等她回答,等她露出笑容。
但,他等了很久很久,却等来了她的拒绝。
“辰星......”曼佗罗企图抽回自己的手,但他握得太紧,她抽不出来,于是只好斟
酌著说道:“我......没有离开曼佗罗城的打算......而且,你是神......神就该待在麝
香山。我欢迎你随时过来看我......但我想......我们没有必要......那个......一起离
开什么的......”
辰星怔了半晌,似乎不能相信她是在拒绝。良久,他忽地一笑,将她的手放去唇边,
细密地吻上去,一边说道:“你在骗人......你这个小骗子......你若不动心,为何不顾
性命地救我?说谎的妖精......”
曼佗罗再无法忍受,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正色道:“你不要搞错!我救你是因为你救
我在先!知恩不报那是坏蛋才会做的事情!你若因我丢了命,我也会赔你一条命!但这并
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或者什么的!”
她说完,站起来想走,一边又道:“我看你是因为受伤所以神智不清了,好好休息吧
!看上去你也无大碍,我这就走了!保重,告辞!”
荒谬,她曾做了什么让人会错意的事情么?这个神太奇怪了,先前无赖的像个痞子,
后来又突然变得正经,一天到晚跟她说一些大道理,她本以为他真是个无欲的神!
刚走没两步,胳膊却又被人捉住了,辰星阴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说的当真?当真从未......动过心?”
她昂然道:“没有!就算我喜欢谁,也绝对不会是神!不会是你!给我放开!”
她一把摔开他,飞快地往岸上走,逃命一般。
辰星只觉天地在瞬间翻转过来,万种颜色在眼前飞快掠过,擦出剧痛。
她从没喜欢过,从未!这样放肆地,天真地将他领入俗世的人,这样令他欲望生根的
人!他抛弃一切,只想捉住一点什么,或许是幸福,或许是快乐。或许是美好。他觉得再
努力一点,努力一点就可以确实地捉住它们!
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虚幻无常,是她牵着他,带他进入了万丈红尘,他迷路了,彷徨
了,她却离开了......他虔诚地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捉到。
“曼佗罗!”
他暗哑地唤她,忽地换成嬉笑的姿态,“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啊!你跑什么?好个没胆
的丫头!你以为我真会喜欢你么,我可是神!快回来,我们歇几天,然后我带你去找你姐
姐!”
别走,别走!别抛下他一个人!第一次知道情欲的滋味,没来得及尝它的美好,却尝
到了最苦的味道。他所有的气力,所有的愿望,统统砸入虚无里,他不愿去接受这个事实
。
别走!只要她不走,只要能回到以前的日子,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别走!
他急切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在狂奔。迫不及待,逃离。仿佛张开翅膀的凤凰,她不要
他。
“曼佗罗——!”
他凄厉地叫着,双手一挥,潭水瞬间汹涌,聚成一只巨掌,一下子捉住那只顺风而去
的妖精。
原来,她不要他。
他几乎痛得弯下腰去,怨恨与爱恋滋生繁荣,籐蔓把他圈圈缠绕。望着她惊恐无法动
弹的模样,他心里有一种近乎报复的恶意。他从没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到想折磨死她,但
她死之前,他得先把自己折磨死。
七情六欲,原来是如此这般。他终于懂了。
“曼佗罗......”他凑近低语,静静看她苍白的脸,隐约中,她的容颜与初次相见时
的神情交错,双眸温柔若水。
他忽地恨然张口,对着她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甜腥的血味缓缓在口中蔓延开来,他
死死地咬住她,怎么也不放。
“曼佗罗......我恨你......我恨你!”
他喃喃地说著,手指如蛇,探入她衣服里。拨开,撕裂。
青龙拢著袖子,在回廊上慢吞吞地往前走。在拐角处,大风忽起,砸了他一头一脸的
雪花。他有些无奈地拨去头发上的碎雪,忍不住仰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
下午还晴空万里,到了傍晚时分却又下起暴雪。这种奇诡的天气,也只有在印星城这
种到处漂流的地方能见到了。恐怕是结界的不稳定造成了印星城新一轮的漂移。
常常白日赏雪,夜间纳凉;春日观夏莲映雪,秋景望枫叶盖樱花。自从清瓷撞破麝香
山与印星城之间的结界,这么些混乱的日子过来,他已经开始习惯印星城这种没有规律的
气节了。它就像一缕任性的幽魂,每隔两天便要发一次脾气,从南到北,由西至东,全天
下都要飘一遍才甘心。
他也已经从开始的费力控制,到现在的放手观察。有些事情总非神力所能更改,便让
它们自由自在地去,自己也轻松一些,不是么?
忽地又想起方才去翔龙宫唤自己的参宿,他进去的时候,自己正无聊地躺在榻上看书
。参宿没多说什么,只交代了白虎有重要的事情找他,让他即刻前往虎啸宫。他也有些诧
异,自从白虎当上了四方之长后,基本就没与自己有过什么接触,甚至连召唤了暗星的魂
魄都没告之他。
他乐得清闲,反正本就对白虎这个满腹鬼主意的人敬而远之,这下更是放心大胆地过
起闲人日子。但他不过问白虎的行为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人暗地做了什么手脚。朱雀突然死
亡,玄武就此失踪,这些消息传来时,他震撼的几乎就要奔过去问白虎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还是没有过问。
白虎这个人,让人发寒。青龙一想起他,背脊上便会寒毛倒立。四方之中,冰雪之神
玄武最强大;朱雀有蛮力;白虎擅长秘术与招魂;而自己既不擅长战斗,也没有什么诅咒
的本事,独有一个读心的本领让其他四方对他不敢造次。
是的,他可以读心,任何人心里的想法,哪怕是藏在最阴暗角落里的一点念头,他都
能够轻松读见。但惟独白虎这个人,他心里想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白虎的心底,没有
声音,没有波动,仿佛最深沉的死水。这让他发寒,因此也对白虎顾忌异常。
风声渐渐停了,只剩满庭雪光。雪花悄无声息地坠落,那般轻柔的姿态,结了冰之后
却又是那么坚硬。青龙瞇起眼睛。这,多么像白虎这个人。他就连冷硬的时候,都带着一
种透明的脆弱。如此可恨,却没有办法真正去恨之入骨。
“青龙,你来的很准时。”
正殿上,白虎笑吟吟地看着他,柔声说道:“我一直忙着曼佗罗城的事情,也有一段
时间没见你了。一直让你操心印星城内的事情,真是过意不去。”
青龙淡淡瞥一眼,见他笑得温和,琉璃珠似的眼睛里却是冰冷一片,心里顿时一凛,
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顿生厌恶。
“哪里,大家都是为大业出力。说到辛苦,我这个闲人哪里有你操心多?”
他不着痕迹地顺着白虎的话说,暗地里嘲讽。白虎却好似不闻,眉毛也不动一下。
“今天让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白虎轻柔地说著,一边裹紧身上披着的黑色
裘皮。他一向柔弱,天气寒冷会让他异常不适,因此西方七宿都把自己的主子当陶瓷似的
捧着生怕出什么问题。
“奎宿,将情况告诉青龙大人。”他吩咐著身边的部下,然后捂著唇咳嗽了几声,脸
色有些发白。
奎宿垂首道:“启禀青龙大人,白虎大人一直吩咐属下在沿途去往曼佗罗城的大小路
段寻找玄武大人。属下幸不辱命,在距麝香山三百里的雀尾山找到了玄武大人的踪影...”
青龙没等他说完,便激动地站了起来!
“当真?!找到玄武了?!”
雀尾山?他为什么会在那么荒凉的地方?那里......以前曾是妖兽麒麟的聚集地,自
从初代麝香王将麒麟兽封为神兽划入四方之后,那里便成了空山,渐渐荒芜,成为散妖与
叛神占据的死地。玄武怎么会到那里去的?
奎宿面不改色,点头说道:“属下绝对不敢欺瞒,玄武大人的确在雀尾山,而且看上
去暂时没有回印星城的打算。属下不敢勉强,只能偷偷观察,发觉他身边除了暗玄武墨雪
大人之外,还有麝香山叛神清瓷。”
又是清瓷!这个名字简直是梦魇,怎么甩都甩不掉!玄武他是不是被魇住了?为什么
他只要出意外,都是和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女人有关?!
青龙沉下脸色,本想说些什么,但一抬头却望见白虎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顿时将话吞
了回去,只